第127章
吉普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原先的20多里寬的軍事禁區和無人區,終於被人畜的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這裡竟是行駛1000多公里以後所見的唯一還能叫作草原的草場。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沙化的跡象。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出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見的干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佈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整個邊境線草場散佈著數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3000只,有的甚至多達4000只。遊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緻的高倍望遠鏡,又仔細地看了看說:這裡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麼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私人管不了,可以僱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可是在草原上,問題就來了,刺激勞動積極性必須以不傷草原的大命為前提,否則刺激出來的就是貪婪和沙漠了。
陳陣面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虛。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紮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光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裡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兩人都急於想知道牧民以後怎麼辦?陳陣感到這是內蒙草原最後一線的興旺繁榮了。
兩輛摩托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衝來。陳陣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摩托還是比馬先衝到吉普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剎住了車。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吁吁地說:陳陳!陳陳!額吉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後又去抱楊克,又說:額吉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馬,跳下車。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兩個孩子叫過以後,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裡回來。我想往後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快上車吧!額吉聽高建中說你們倆要來,想你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跟著摩托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衝去。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一里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娘!阿娘!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20年也不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三四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笑瞇了淚眼,用粗糙的手擦乾陳陣的淚水,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裡面,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隊的石圈大兩倍。車過石圈,在圈牆的西面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電機。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褪色的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幾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他離開額侖草原20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裡頓感失落。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果凍奶糖、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客廳有40多平米,沙發茶几,電視錄像,酒櫃酒具一應俱全。一幅成吉思汗半身像的大掛毯,掛在牆壁正中,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陳陣恭敬地站像前看了半天。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古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到後來這邊就是假富。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讚不絕口,往嘴裡擠了一個又一個。她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髮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遊,還想見見您吶。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這會兒咱們電視裡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麼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湧來。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的雇工。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20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都忘不了的。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隻?
巴圖說:3。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隻羊150多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五六十萬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要是這片草場往後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一起,我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的草場能養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2000多隻羊;要是天旱,就只能養1000只。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1000只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麼敢養這麼多的羊呢?
巴圖不慌不忙地說:你準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我養這麼多的羊,就養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1800多只,把當年的1400多只羔子,還有幾百隻羯羊,老母羊全賣掉。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的了。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乾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裡也能上點膘了……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辦法:草好就多養羊,草賴就少養羊。養羊跟著騰格裡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
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農區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就不顧載畜量了,只能養500隻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2000只、3000只,狠狠地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中國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裡。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有了點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麼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們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草原干了,騰格裡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在的孩子都只顧眼前,看什麼就想買什麼……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後,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矩了,拚命多養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不起他們啊。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後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了,可草場就這麼大。這小片草場還要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突然,風力發電機將客廳裡的電燈點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於不用點羊油燈了。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髮燒焦了。
楊克問:風力發電機發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裡,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和騎著摩托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蘭木扎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加上擼著山羊鬍子,衝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百靈鳥雙雙飛,你說吧!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扎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沒啥。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傑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後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扎布。
眾人狂笑。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
酒宴上,陳陣和楊克像北京「二鍋頭」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單,一天兩家,家家酒宴,頓頓歌會。那輛藍色「切諾基」成了好友們的試用車、過癮車和買酒運酒的專用車,並用它接來其他小組的老友們。巴圖家門口幾乎成了停車場,第二天下午幾乎半個大隊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這裡,騎馬來的卻很少。牧民說,要不是冬天雪大騎摩托放不了羊,還得騎馬,可能蒙古馬早就沒人養了。原來二大隊的四群馬,現在就剩一群,還沒有原來的半群大。巴圖說:狼沒了,草少了,馬懶了,跑不快了,個兒頭也沒從前大了,額侖馬沒人要嘍。陳陣還發現,畢利格那一代和下半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楊克教的那些小學生已經成為額侖牧業的主力軍。
三天之內兩人喝得血壓升高,心動過速。幸虧酒桌上天天頓頓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醬,要不然,他倆的血脂膽固醇也要升高。陳陣感到了草原上的漢家菜園子的規模。連日的酒宴,小組的牧業也癱了一半,全靠外來雇工支撐。陳陣問過雇工,他們每月的工資是200元加兩隻大羊,同時管吃管住,幹得好年終還有獎勵。有一位雇工說,他是額侖西南邊400里一個蘇木(鄉)的牧民,前幾年他家也有1700多隻羊,日子不比額侖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個牧工。可是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場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餓死一大半。他只好出來打工。可是一年下來掙到的二三十隻大羊也不能運回老家,老家沒草,活羊沒用了,只好賣掉……
兩人在各自的老房東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緩過神來。第四天陳陣又和嘎斯邁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陳陣和楊克不要任何人陪同,逕直開往黑石頭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