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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5章 文 / 姜戎

    第15章()

    這年的春天來得奇早,提前了一個多月,幾場暖風一過,額侖草原已是黃燦燦的一片。被雪壓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來,有些向陽的暖坡竟然還冒出了稀疏的綠芽。接踵而來的是持久的干風暖日,到各個牧業隊進駐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場時,人們要忙著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梁建中還是晚了一步。那些場部的大車隊基建隊的民工盲流外來戶,在年前看到嘎斯邁生產小組在收購站賣黃羊的那個熱鬧陣式,都紅了眼。他們纏著獵手打聽獵場的地點。獵手們都說凍羊全挖光了。他們又拿東北關東糖去套巴雅爾,小傢伙卻給他們指了一個空山谷。後來,這些大多是東北農區蒙族出身的外來戶,還是找準了草原蒙族的致命弱點——酒。就用東北高梁烈酒灌醉了羊倌桑傑,探知了埋藏凍黃羊的準確地點。他們搶先一步,搶在狼群和梁建中的前面,在黃羊剛剛露出雪的時候,就在圍場旁邊安營紮寨,一天之內就將所有凍羊,不管大小好壞,一網打盡。並連夜用四掛大車分兩次,全部運到白音高比公社收購站。

    二隊的馬倌們一連幾夜,聽到了大山裡餓狼們淒慘憤怒的嗥聲,空谷迴響,經久不絕。馬倌們全都緊張起來,日夜泡在山裡的馬群周圍,不敢離開半步,把他們散落於各個蒙古包的情人們,憋得鞭牛打馬,嚎歌不已,怨婉悠長。

    不久,場部關於恢復草原一年一度掏狼崽的傳統活動的通知正式下達,這年的獎勵要比往年高出許多,這是軍代表包順貴特意加上去的。據說這年狼崽皮的收購價特別高。輕柔漂亮,高貴稀罕的狼崽皮,是做女式小皮襖的上等原料。此時已成為北方幾省官太太們的寵愛之物,也是下級官員走後門的硬通貨。

    畢利格老人終日不語,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煙。陳陣偶然聽到老人自言自語道,狼群該發狠了。

    厚厚的黑雲,衝出北部邊境的地平線,翻滾盤旋,直上藍天,像濃煙黑火般地兇猛。瞬間,雲層便吞沒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場頭頂伸來。西邊橙黃的落日還未被遮沒,裹攜著密密雪片的北風,頃刻就掃蕩了廣袤的額侖草原。橫飛的雪片,在斜射的陽光照耀下,猶如億萬饑蝗,煽著黃翅,爭先恐後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場撲來。

    蒙諺:狼隨風竄。幾十年來一直在國境內外運動游擊的額侖草原狼群,隨著這場機會難得的倒春寒流,越過界樁,躍過防火道,衝過邊防巡邏公路,殺回額侖邊境草原。境外高寒低溫,草疏羊稀,山窮狼饑。這年境內狼群的雪下冬儲肉食被盜、境外春荒加劇、狼群又難以捕獲雪淨蹄輕的黃羊。大批餓狼早已在邊境線完成集結。這一輪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別紅,胃口特別大,手段特別殘忍,行為特別不計後果。每頭狼幾乎都是懷著以命拚食的亡命報復勁頭衝過來的。然而額侖草原正忙於在境內掏挖狼窩,對外患卻疏於防範。

    60年代中後期,草原氣象預告的水準,報雨不見雨,報晴不見日。烏力吉場長說,天氣預報,胡說八道。除了畢利格等幾位老人,對牧場領導班子抽調那麼多勞力去掏狼窩表示擔心,幾次勸阻外,其他人誰也沒有預先警報這次寒流和狼災。連一向關心牧民和牧業生產的邊防站官兵,也未能預料和及時提醒。而以往他們在邊防巡邏公路一旦發現大狼群足跡,就會立即通知場部的。額侖草原的邊境草場,山丘低矮,無遮無欄。寒流風暴白毛風往往疾如閃電,而極善氣象戰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風暴,成功地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閃擊戰。

    在額侖西北部一片優良暖坡草場,這幾天剛剛集合起一個新馬群。這是內蒙古民兵騎兵某師某團在額侖草原十幾個馬群中,精選的上等馬,有七八十匹。這些天只等體檢報告單了,只要沒有馬鼻疽,就可立即上路。戰備緊張,看管軍馬,責任重大。牧場軍代表和革委會專門挑選了四個責任心、警覺性、膽量和馬技俱佳的馬倌,讓他們分兩撥,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晝夜看管。二隊民兵連長巴圖任組長。巴圖為了防止軍馬戀家跑回原馬群,他又讓所有馬群遠離此地幾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水清草密,還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准軍馬樂不思蜀,從不散群。四個馬倌也盡心盡力。幾天過去,平安無事。

    先頭冷風稍停,風力達十級的草原白毛風就橫掃過來。湖水傾盆潑向草灘,畜群傾巢決口畜欄。風口處的蒙古包,被刮翻成一個大碗,轉了幾圈便散了架。迎風行的氈棚車,被掀了頂,棚氈飛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騎在馬上,不見馬首馬尾。雪粒象砂槍打出的砂粒,嗖嗖高速飛行,拉出億萬根白色飛痕,彷彿漫天白毛疾飛狂舞。老人說,蒙古古代有一個薩滿法師曾說,白毛風,白毛風,那是披頭散髮的白毛妖怪在發瘋。白毛風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間,草原上,人畜無不聞風喪膽。人喊馬嘶狗吠羊叫,千聲萬聲,頃刻合成一個聲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準備夜戰繼續開挖狼洞的人們,被困遠山,進退兩難。已經返程的獵手們,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勞力和老弱婦幼幾乎全部出動,拚死追趕和攔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勞動積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境的狼群,有組織攻擊的第一目標是肥壯的軍馬群。聽老人說,這一定是那條熟悉額侖草原的白狼王,經過實地偵察以後才選中的報復目標。那天,老人以為軍馬群已按規定時間送走,白毛風一起,他還暗自慶幸。後來才知馬群是被體檢報告耽誤了一天。而接送報告的通訊員,那天跟著軍代表上山去掏狼崽了。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喪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這年的狼群格外瘋狂殘忍。

    老人說,這個戰機是騰格裡賜給狼王的。

    風聲一起,巴圖立即躬身衝出馬倌遠牧的簡易小蒙古包。這個白天本來輪到他休班,巴圖已經連續值了幾個夜班,人困馬乏,但他還是睡不著,一整天沒合眼。在馬群中長大的巴圖,不知吃過多少次白毛風和狼群的大虧了。連續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經崩得緊如馬頭琴弦,稍有風吹草動,他的頭就嗡嗡響。大馬倌們都記得住草原箴言:在蒙古草原,平安後面沒平安,危險後面有危險。

    巴圖一出包馬上就嗅出白毛風的氣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風向,他紫紅色的寬臉頓時變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卻驚得發亮。他急忙返身鑽進包,一腳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後急沖沖地拿手電、拉槍栓、壓子彈、拴馬棒、穿皮袍、滅爐火,還不忘給正在馬群值班的馬倌拿上兩件皮襖。兩人背起槍,挎上兩尺長的大電筒,撐桿上馬,向偏北面的馬群方向奔去。

    西山頂邊,落日一沉,額侖草原便昏黑一片。兩匹馬剛衝下山坡,就跟海嘯雪崩似的白毛風迎頭相撞,人馬立即被吞沒。人被白毛風嗆得憋紫了臉,被雪砂打得睜不開眼,馬也被刮得一驚一乍。兩匹馬好像嗅到了什麼,腦袋亂晃,總想掉頭避風逃命。兩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圖伸手不見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聽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風雪咆哮,湮沒了一切。巴圖勒緊馬嚼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後將套馬桿倒了一下手,夾握住大電筒,打開開關。平時象小探照燈、能照亮百米開外馬匹的光柱,此刻的能見度最多不過十幾米。光柱裡全是茂密橫飛的白毛,不一會,一個雪人雪馬出現在光柱裡,也向巴圖照射過來一個花白模糊的光柱。兩人用燈光畫了個圈,費力地控制著又驚又乍的馬,終於靠在了一起。

    巴圖拽住沙茨楞,撩開他的帽耳,對他大喊:站著別動,就在這兒截馬群。把馬群往東趕,一定要躲開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毀了。

    沙茨楞也對著巴圖的臉大喊:我馬驚了,像是有狼。就咱四個咋頂得住?

    巴圖大叫:豁出命也得頂……

    說完,兩人高舉電筒,向北面照去,並不斷搖晃光柱,向另兩個同伴和馬群發信號。

    一匹灰鬃灰馬突地闖進兩束光柱裡,幾步減速,猛地急停在巴圖身邊,彷彿遇到了救星。大灰馬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脖子下有一咬傷,馬胸上流滿了血,在傷口處冒著熱氣,又滴成了一條一條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騎一見到血,驚得猛地竄起,接著又一低頭,一艮脖子,不顧一切地順風狂奔。巴圖只得急忙夾馬追趕。那匹大灰馬也頓時跑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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