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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04章 文 / 姜戎

    第04章()

    陳陣感到老人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他,又指了指山坡。陳陣急忙用望遠鏡對準雪坡,大群黃羊還在緊張地搶草吃。但是看見有一條大狼竟從狼群的包圍線撤走,向西邊大山裡跑去了。他心裡一沉,悄聲問老人:難道狼群不想打了,那咱們不是白白凍了大半天嗎?

    老人說:狼群才捨不得這麼難找的機會呢,準是頭狼看這群黃羊太大,就派這條狼調兵去了。這樣的機會五六年也碰不上一回,看樣子狼群胃口不小,真打算打一場大仗。今兒我可沒白帶你來。你再忍忍吧,獵人的機會都是忍出來的……

    又有六七條大狼悄悄加入包圍圈,三面包圍線也以成形。陳陣用厚厚的羊皮馬蹄袖攏住口鼻,低聲問道,阿爸,狼群這會兒就要打圍了吧?

    畢利格輕聲說:還得有一會兒呢,頭狼還在等機會。狼打圍比獵人打圍要心細,你自個兒先好好琢磨琢磨,頭狼在等什麼?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須動了動,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頂蓋額、遮臉、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結滿了哈霜,將老人的臉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色的眼珠依然閃著琥珀般沉著的光澤。

    兩人伏在雪窩裡已有大半天了,此刻,兩人開始關注斜對面山坡上的一群黃羊。這群黃羊約有一兩千隻,幾頭長著黑長角的大公羊,嘴裡含著一把草,抬頭瞭望,並抬頭嗅著空氣,其他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這裡是二大隊冬季抗災的備用草場,方圓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積的迎風山地草場。草高株密質優,狂風吹不倒,大雪蓋不住。

    老人小聲說,你仔細看就明白了,這片草坡位置特別好,迎著前面的大風口,迎著西北風,風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他八歲那年,額侖草原碰著一次幾百年不遇的大白災,平地的雪厚得就能蓋沒蒙古包。幸虧大部分的人畜,在幾位老人的帶領下,搶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沒膝深的時候,集中所有馬群,用幾千匹馬沖雪踏道,再用幾十群牛趟雪踩實,開出一條羊群和牛車可以挪動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這片草場。這兒的雪只有一兩尺厚,草還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凍餓得半死的牛羊馬見著了草,全都瘋叫起來,衝了過去。人們全都撲在雪地上大哭,又衝著騰格裡一個勁地磕頭,磕得滿臉是雪。到了這兒,羊和馬能刨雪吃草,連不會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馬群後面檢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來年雪化。那些來不及搬出來的人家可就慘嘍,人雖然逃了出來,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沒有這片草場,額侖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絕了。後來,額侖草原就不怎麼怕白災了。一旦遇上白災,只要搬到這兒來就可以活命。

    老人輕輕歎道:這可是騰格裡賜給額侖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場。從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對面山頂上祭拜騰格裡和山神,這兩年一鬧運動沒人敢拜了,可大夥兒心裡還在拜。這片山是神山,額侖草原的牧民不論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動這片草場。為了保住這片草場,馬倌們可苦了。狼群也一直護著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會到這兒殺一批黃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騰格裡。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還沒搬過來呢,它們就過來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頭堆裡,還有山後面雪硬的地方。夜裡下來刨開雪吃凍死的牛羊。狼只要有東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煩。

    幾朵蓬鬆的白雲,拂淨了天空。老人抬眼望著冰藍的騰格裡,滿目虔誠。陳陣覺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繪畫中才能看到如此純淨的目光。

    今年這片草場的雪來得早,站得穩。草的下半截還沒有變黃就被雪蓋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裡儲存的綠凍菜,從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縫裡往外發散著淡淡的綠草芳香。被北方鄰國大雪和飢餓壓迫而越境的黃羊群,一到這兒就像遇到了冬季裡的綠洲,被綠草香氣所迷倒,再也不肯轉場。個個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宛如一個個碩大的腰鼓,撐得都快跑不動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畢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黃羊群會在這裡犯大錯。

    這群黃羊還不算大,在陳陣來額侖草原的第一年,時不時地就能見到上萬隻的特大黃羊群。據場部幹部說,在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北方幾大軍區的部隊,用軍車,機槍到草原獵殺過無數黃羊,以供軍區機關肉食。結果把境內的黃羊都趕到境外去了。這些年,邊境軍事形勢緊張,大規模捕殺黃羊的活動已經停止,廣袤的額侖草原又可以見到蔚為壯觀的黃羊群。陳陣放羊的時候,就可以遇到龐大的黃羊群,宛如鋪天蓋地的草原貼地黃風,從他的羊群旁邊輕盈掠過,嚇得綿羊山羊紮成堆,瞪著眼,驚恐而羨慕地看著那些野羊自由飛奔。

    額侖草原的黃羊根本不把無槍的人放在眼裡。一次,陳陣騎馬攔腰衝進密密麻麻的黃羊群,試圖趁亂套上一隻,嘗嘗黃羊肉的美味。可是黃羊跑得太快了,它們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動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獵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陳陣鞭馬沖了幾次,但連根黃羊毛也碰不著。黃羊繼續飛奔跳躍,把他晾在黃羊群當中,黃羊就從他兩旁幾十米的地方掠過,再到前面不遠處重新合攏,繼續趕路。驚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賞的份了。

    眼前的這群黃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但是,陳陣覺得,對於幾十條狼為一群的大狼群,這群黃羊仍然太大了。都說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圍的本事有多高?

    狼群對這次打圍的機會非常珍惜,它們圍獵的動作很輕很慢。只要羊群中多了幾隻抬頭了望的公羊,狼群就會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連呼出的白氣也極輕極柔。黃羊群繼續拚命搶草吃。

    兩人靜下心來等待。老人輕聲說:黃羊可是草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們吃下多少好草。一隊人畜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這片好草場,這才幾天,就快讓它們禍害一小半了。要是再來幾大群黃羊,草就光了。今年的雪大,鬧不好就要來大白災。這片備災草場保不住,人畜就慘了。虧得有狼群,不幾天準保把黃羊全殺光趕跑。

    陳陣吃驚地望著老人說:怪不得您不打狼呢。老人說,我也打狼,可不能多打。要是把狼打絕了,草原就活不成。草原死了,人畜還能活嗎?你們漢人總不明白這個理。陳陣說:這是個好理,我現在能明白一點了。陳陣心裡有些莫名的激動,他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狼圖騰的幻影。在兩年前離開北京之前,他就閱讀和搜集了許多有關草原民族的書籍,那時他就知道草原民族信奉狼圖騰,但直到此時他才好像開始理解,草原民族為什麼把漢人和農耕民族最仇恨的狼,作為民族的獸祖和圖騰。

    老人笑瞇瞇地望了陳陣一眼說:你們北京學生的蒙古包支起來一年多了,可圍氈太少,這回咱們多收點黃羊,到收購站,供銷社多換點氈子,讓你們四個過冬能暖和一點。陳陣說,這太好了,我們包就兩層薄圍氈,包裡的墨水瓶都凍爆了。老人笑道:你看,眼前這群狼,馬上就要給你們送禮來了嘛。

    在額侖草原,一隻大的凍黃羊連皮帶肉可賣20元錢,幾乎相當於一個羊倌小半個月的固定工分收入。黃羊皮是上等皮夾克的原料。據收購站的人說,飛行員的飛行服就是用黃羊皮做的。中國的飛行員還穿不上呢。每年內蒙草原出產的黃羊皮全部出口,到蘇聯,東歐換鋼材、汽車和軍火;黃羊的裡脊肉又是做肉罐頭的上等原料,也統統出口。而剩下的肉和骨頭才留給國人享用,是內蒙古各旗縣肉食櫃檯上的稀貨,憑票證供應。

    這年冬季黃羊大批入境,已使得邊境公社牧場和旗縣領導興奮不已。各級收購站已騰出庫房,準備敞開收購。幹部、獵人和牧民像得到大魚汛的漁民一樣,打算大幹一場。獵人和馬倌的腿快,全隊大部分的獵手馬倌已經騎上快馬,帶上獵狗和步槍去追殺黃羊去了。陳陣整天被羊群拴住,又沒有槍和子彈。再說,羊倌只有四匹馬,不像馬倌有七八匹、十幾匹專用馬。知青們只能眼巴巴地看獵手們去趕獵。前天晚上,陳陣去了獵手蘭木扎布的蒙古包,黃羊群過來沒幾天,他已經打了十一隻大黃羊了,有一槍竟連穿兩隻。幾天的打獵收入就快趕上馬倌三個月的高工資。他得意地告訴陳陣,他已經把一年的煙酒錢掙了出來,再打些日子,就想買一台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把新的留在家裡,把舊的帶到馬倌的流動小包去。在他的包裡,陳陣第一次吃到了新鮮的黃羊手把肉,他覺得這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野味。善跑的黃羊,身上沒有一點廢肉,每一根肉絲纖維都是與狼長期競技而歷練出來的精華,肉味鮮得不亞於狍子肉。

    自從黃羊群闖入額侖草原,全隊的北京知青一下子失落得像二等公民。兩年下來,知青已經能獨立放牛放羊,可是狩獵還一竅不通。然而,在內蒙中東部邊境草原的遊牧生產方式中,狩獵好像佔有更重要的位置。蒙古民族的先祖是黑龍江上游森林中的獵人,後來才慢慢進入蒙古草原半獵半牧的。狩獵是每個家庭的重要收入、甚至是主要收入的來源。在額侖草原的牧民中,馬倌的地位最高,好獵手大多出於馬倌。可是知青中能當上馬倌的為數甚少,而當上馬倌的知青還只有初入師門的學徒身份,離一個好馬倌還差得老遠。所以,當這次大獵汛來臨,差點認為已成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們,才發現自己根本靠不上邊。

    陳陣吃飽了黃羊肉,收下了蘭木扎布大哥送給他的一條黃羊腿,便悻悻地跑到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們雖然都早已住進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陳陣仍喜歡經常到老阿爸那裡去。這個蒙古包寬大漂亮,殷實溫暖。內牆一周掛著蒙藏宗教圖案的壁毯,地上鋪著白鹿圖案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銀碗和碗架上的銅盆鋁壺,都擦得錚亮。這裡天高皇帝遠,紅衛兵「破四舊」的狂潮還沒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上來。雖然陳陣的那個蒙古包,四個知青都是北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學,其中有三個是「黑幫走資派」或「反動學術權威」的子弟,由於境遇相似,思想投緣,對當時那些激進無知的紅衛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早結伴辭別喧囂的北京,到草原尋求寧靜的生活,彼此相處得還算融洽。但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卻像一個草原部落大酋長的營帳裡,讓他得到更多的愛護和關懷,使陳陣倍感親切和安全。

    兩年來,老人的全家已經把他當作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而陳陣從北京帶來的滿滿兩大箱書籍,特別是有關蒙古歷史的中外書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這個漢族兒子的關係。老人極好客,他曾經有過幾個蒙族說唱藝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的歷史和傳說。老人見到陳陣的書,尤其是插圖和地圖,馬上就對中國、俄國、波斯及其他國家的作家和歷史學家寫的蒙古歷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半通漢語的畢利格老人抓緊一切時間教陳陣學蒙話,想盡早把書中的內容弄清楚。也想把他肚子裡的蒙古故事講給陳陣聽。兩年下來,這對老少的蒙漢對話,已經進行得相當順暢了。

    但是,陳陣還是不敢將中國古人和西方某些歷史學家,對蒙古民族的仇視和敵意的內容講給老人聽。到了草原,陳陣不敢再吟唱岳飛的《滿江紅》,不敢「笑談」,「渴飲」。陳陣很想探尋歷史上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恩怨來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卻曾在人類世界歷史上爆發出核裂變般可怕的力量的緣由。

    陳陣本不願離開畢利格老人的蒙古包。但是,水草豐美的額侖草原,畜群越擴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後,竟達三千多隻,遠遠超出一個羊倌看管的極限。羊群擴大之後必須分群,陳陣只好跟著分群的羊離開這個蒙古包,與其他三個同學,挑包單過。好在兩個營盤離得不遠,羊犬之聲相聞,早出晚歸相見;馬鞍未坐暖,就已到鄰家。羊群分群以後,陳陣仍然經常到老阿爸家去,繼續他們的話題。可這一次卻是為黃羊,並且與狼有關。

    陳陣掀開用駝毛線綴成吉祥圖案的厚氈門簾,坐到厚厚的地毯上喝奶茶。老人說,別眼熱人家打了那麼多的黃羊,明兒阿爸帶你去弄一車黃羊回來。正好,阿爸也再想讓你見識見識大狼群。你不是總念叨狼嗎?你們漢人膽子太小,像吃草的羊,我們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要是能有狼的膽子就好了。

    第二天凌晨,陳陣就跟著老人來到西南大山的一個山坡上埋伏下來。老人既沒有帶槍,又沒有帶狗,只帶了望遠鏡。陳陣曾跟隨老人幾次出獵打狐狸,但以這種赤手空拳的方式出獵,還是第一次。他幾次問老人,就用望遠鏡打黃羊?老人笑而不答。老人總喜歡讓徒弟帶著滿腦子的好奇和疑惑,來學習他想傳授的知識和本領。

    直到陳陣在望遠鏡裡發現悄悄圍向黃羊群的狼群的時候,他才明白老阿爸的獵法。他樂了,老阿爸也衝他狡詰地一笑。陳陣感到自己很像鷸蚌相爭故事裡的那個漁翁,但他只是個小漁翁,真正的老漁翁是畢利格。這個額侖草原最膽大睿智的老獵人,竟然帶著他到這裡來坐收漁利了。陳陣從看到狼的那一刻起,他就忘記了寒冷,全身血液的流速似乎加快了一倍,初見大狼群的驚恐也漸漸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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