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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05章 文 / 姜戎

    第05章()

    深山草場上空沒有一絲風,但空氣干冷。陳陣雙腳幾乎凍僵,肚子底下的陣陣寒氣越來越重,要是身下能鋪一張厚密的狼皮褥子就好了。他突然生出一個疑問,便輕聲問道:都說天下狼皮褥子最暖和,這裡的獵人和牧民打了不少狼,可是為什麼牧民家家都沒有狼皮褥子?連馬倌在冰天雪地裡下夜也不用狼皮褥子?我只在道爾基家裡見過狼皮褥子,還見過道爾基的父親兩條腿上的狼皮褲筒,狼毛沖外,穿在羊皮褲的外面。他說用狼皮褲筒治寒腿病最管用,他穿了幾個月,從來不出汗的腿也出汗了。阿爸,老額吉不是也有寒腿病嗎,您老怎麼不給她也做一付狼皮褲筒呢?

    老人說,道爾基他們家是東北蒙族,老家是種地的,也有些牛羊。那裡漢人多,習慣都隨了漢人了。這些外來戶早就忘掉了蒙古人的神靈,忘祖忘本啦。他家的人死了,就裝在木匣子裡埋掉,不喂狼,他們家當然敢用狼皮褥子狼皮褲筒了。在草原上,就數狼皮狼毛最厚最密最隔寒氣,兩張綿羊皮摞起來也不如一張狼皮抗寒。騰格裡就是向著狼,給它最抗寒的皮毛。可是草原人就從來不用狼皮做褥子,蒙古人敬狼啊,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是真蒙古。草原蒙古人就是被凍死也不睡狼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踐蒙古神靈,他們的靈魂哪能升上騰格裡?你好好想想,為啥騰格裡就寵著狼?

    陳陣說,您是不是說,狼是草原的保護神?

    老人笑瞇了眼,說道:對啊!騰格裡是父,草原是母。狼殺的全是禍害草原的活物。騰格裡能不寵著狼嗎?

    狼群又有了些動靜。兩人急忙把鏡筒對準幾條抬頭的狼。但狼很快又低下頭不動了。陳陣仔細搜索高草中的狼,但實在看不清狼的動作。

    老人有時把他的鏡筒遞給陳陣,讓他用原本就是一付的雙筒望遠鏡來觀察獵情。這付被拆成兩個單筒的望遠鏡,是蘇式高倍軍事望遠鏡,這是畢利格在二十多年前從額侖草原蘇日舊戰場上檢來的。額侖草原地處大興安嶺南端的西部,北京正北接近蒙古國邊境草原腹地。自古以來就是東北地區與蒙古草原的南通道,是幾個不同民族、不同遊牧民族爭鬥的古戰場,也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潛在衝突的拉鋸之地。二戰時期,此地境北不太遠的地方就是一個蘇日雙方發生過大規模激戰的戰場。二戰末期,此地又是蘇蒙大軍出兵東北的一條軍事大通道,至今額侖草原上還殘留著幾條干沙河一般的深深的坦克車道,以及幾輛蘇日坦克、裝甲車的殘骸鐵坨子。當地老牧民差不多都有一兩件蘇式或日式的刺刀、水壺、鐵鍬、鋼盔和望遠鏡等軍用品。嘎斯邁用來拴牛犢的長鐵鏈,就是蘇軍卡車的防滑鏈。所有的蘇日軍用品中,唯有望遠鏡最為牧民們所珍愛。至今,望遠鏡已成為額侖草原的重要生產工具。

    額侖草原的牧民,使用望遠鏡都喜歡把雙筒望遠鏡拆成兩個單筒望遠鏡。一是可以縮小體積,便於攜帶;二是一架望遠鏡可頂兩架用。牧民對自己不能生產的東西特別珍惜。草原蒙古牧民視力極佳,但還不能與狼的視力相比,而用單筒望遠鏡,足以使人的視力達到或超過狼的視力。畢利格說草原自打來了望遠鏡以後,獵人獵到的東西就多了起來,丟失的馬群也容易找到了。可是,畢利格老人又說,他覺得狼的眼神也比從前尖了許多,如果用望遠鏡看遠處的狼,有時可以看到狼正直勾勾地盯著你的望遠鏡鏡頭。

    陳陣在老人的蒙古包住了半年以後,老人就從車櫃櫃底翻出另外半個鏡筒送給了他。這事讓畢利格的兒子巴圖眼熱,而大馬倌巴圖使用的還是國產的望遠鏡。這個蘇式望遠鏡雖然很有年頭了,筒身已磨出不少小米般的防滑黃銅顆粒,但鏡頭的質地特棒,倍數也高。陳陣愛不釋手,總是用紅綢包著它,很少使用,只有在幫牛倌找牛,幫馬倌找馬或跟畢利格出獵的時候才帶上它。

    陳陣用望遠鏡搜索著獵場,有了這個獵人的眼睛,他心底潛在的獵性終於被喚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獵人,獵人是人類在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個角色,也是扮演時間最長的一個角色。陳陣想,既然他從中國最發達的首都來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溫一下人類最原始的角色的滋味。他覺得他的獵性此時才被喚醒真是太晚了,他對自己作為農耕民族的後代深感悲哀。農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幾十代上百代的時間裡,被糧食蔬菜農作物餵養得像綿羊一樣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黃的遊牧先祖的血性。不僅獵性無存,反而成為列強獵取的對象。

    狼群似乎還沒有下手的跡象,陳陣對狼群的耐性幾乎失去了耐性。他問老人,今天狼群還打不打圍?它們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動手?

    老人壓低聲音說,打仗沒耐性哪成。天下的機會只給有耐性的人和獸,只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準機會。成吉思汗就那點騎兵,咋就能打敗大金國百萬大軍?打敗幾十個國家?光靠狼的狠勁還不成,還得靠狼的耐性。再多再強的敵人也有犯迷糊的時候。大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沒耐性就不是狼,不是獵人,不是成吉思汗。你老說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著性子好好的趴著吧。

    老人有點生氣,陳陣不敢再多問,耐著性子磨煉自己的耐力。陳陣用鏡頭對準一條狼,這條狼他已經觀察過多次,它幾乎像死狼那樣地死在那裡,半天過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式。過了一會兒,老人緩和口氣說:趴了這老半天,你琢磨出狼還在等啥了嗎?陳陣搖了要頭。老人說:狼是在等黃羊吃撐了打盹。

    陳陣吃了一驚,忙問,狼真有那麼聰明?它還能明白要等黃羊撐得跑不動了才下手?

    老人說:你們漢人太不明白狼了,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條大狼能不能獨自抓住一隻大黃羊?

    陳陣略一思索,回答說:三條狼,兩條狼追,一條狼埋伏,抓一隻黃羊興許能抓住。一條狼想獨個兒抓住一隻黃羊根本不可能。

    老人搖頭:你信不信,一條厲害狼,獨個兒抓黃羊,能一抓一個准。

    陳陣又吃驚地望著老人說:那怎麼抓呀?我可真想不出來。

    老人說:狼抓黃羊有絕招。在白天,一條狼盯上一隻黃羊,先不動它。一到天黑,黃羊就會找一個背風草厚的地方臥下睡覺。這會兒狼也抓不住它,黃羊身子睡了,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動靜,黃羊蹦起來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不追,趴在不遠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了,黃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脹了,狼瞅準機會就衝上去猛追。黃羊跑起來撒不出尿,跑不了多遠尿泡就顛破了,後腿抽筋,就跑不動了。你看,黃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的時候,那些老狼和頭狼,就知道在那一小會兒能抓住黃羊。只有最精的黃羊,才能捨得身子底下捂熱的熱氣,在半夜站起來撒出半泡尿,這就不怕狼追了。額侖的獵人常常起大早去搶讓狼抓著的黃羊,剖開羊肚子,裡面儘是尿。

    陳陣歎了口氣說:老天,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這樣的損招。真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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