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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03章 文 / 姜戎

    第03章()

    畢利格老人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雪窩裡,瞇眼緊盯著草坡上的黃羊和越來越近的狼群,對陳陣低聲說:再忍一會,哦,馬上就有好戲看啦!

    有畢利格老人在身邊,陳陣心裡踏實多了。他揉去眼睫上的霜花,衝著老人坦然眨了眨眼。端著望遠鏡望了望側對面山坡上的黃羊和狼群包圍線,見狼群還沒有任何動靜……

    自從有過那次大青馬與狼群的短兵相接,他早已明白草原上的人,實際上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狼群近距離的包圍之中。他幾乎夜夜都能見到幽靈一樣的狼,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圍幾十米外那些綠瑩瑩的狼眼睛,少時兩三對、五六對,多時十幾對,最多的一次,他和畢利格的大兒媳嘎斯邁一起,用手電筒數到過二十五對狼眼。原始遊牧如同游擊行軍,裝備一律從簡,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車、活動柵欄和大氈子搭成的半圓形擋風牆,只擋風不擋狼。羊圈東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來守衛。有時狼衝進羊圈,狼與狗廝殺,狼或狗的身體有時會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牆,把包裡面貼牆而睡的人撞醒。處在原始遊牧狀態下的人們,有時與草原狼的距離還不到兩層氈子遠。只是陳陣至今尚未得到與狼親自交手的機會。極擅夜戰的蒙古草原狼,絕對比華北的平原游擊隊還要神出鬼沒。在狼群出沒頻繁的夜晚,陳陣總是強迫自己睡得驚醒一點,並請嘎斯邁在下夜值班的時候,如果遇到狼衝進羊群就喊他的名子,他一定出包幫她一起轟狼打狼。畢利格老人常常捻著山羊鬍微笑,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對狼有這麼大興頭的漢人。老人似乎對北京學生陳陣這種異乎尋常的興趣很滿意。

    陳陣終於在來草原第一年的隆冬的一個風雪深夜,在手電燈光下,近距離地見到了人狗與狼的惡戰……

    「陳陳(陣)」!「陳陳(陣)!」

    那天深夜,陳陣突然被嘎斯邁急促的呼叫聲和狗群的狂吼聲驚醒,當他急沖沖穿上氈靴和皮袍,拿著手電筒和馬棒衝出包的時候,他的雙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透過雪花亂飛的手電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邁,正拽著一條大狼的長尾巴,這條狼從頭到尾差不多有一個成年人長。而她居然想把狼從擠得密不透風的羊群裡拔出來,狼拚命地想回頭咬人,可是嚇破膽的傻羊肥羊們既怕狼又怕風,拚命往擋風牆後面的密集羊群那裡前撲後擁,把羊身體間的落雪擠成了騷氣烘烘的蒸氣,也把狼的前身擠得動彈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躥亂咬,與嘎斯邁拚命拔河,企圖衝出羊群,回身反擊。陳陣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嘎斯邁身後的兩條大狗也被羊群所隔,乾著急無法下口,只得一個勁狂吼猛叫,壓制大狼的氣焰。畢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條威猛大狗和鄰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東邊與狼群死掐。狗的叫聲、吼聲、哭嚎聲驚天動地。陳陣想上前幫嘎斯邁,可兩腿抖得就是邁不開步。他原先想親手觸摸一下活狼的熱望,早被嚇得結成了冰。嘎斯邁卻以為陳陣真想來幫她,急得大叫,別來!別來!狼咬人。快趕開羊!狗來!

    嘎斯邁身體向後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滿頭大汗。她用雙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張著血盆大口倒吸寒氣,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衝無望,突然向後猛退,調轉半個身子,撲咬嘎斯邁。刺啦一聲,半截皮袍下擺被狼牙撕下。嘎斯邁的蒙古細眼睛裡,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勁,拽著狼就是不鬆手,然後向後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並拚命拽狼,往狗這邊拽。

    陳陣急慌了眼,他一面高舉手電筒對準嘎斯邁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到;一面掄起馬棒朝身邊的羊劈頭蓋腦地砸下去。羊群大亂,由於害怕黑暗中那隻大狼,羊們全都往羊群中的手電光亮處猛擠,陳陣根本趕不動羊。他發現嘎斯邁快拽不動惡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出了幾步。

    「額、額吉!額吉!」驚叫的童聲傳來。

    嘎斯邁的九歲兒子巴雅爾衝出了蒙古包,一見這陣勢,喊聲也變調了。但他立即向媽媽直衝過去,幾乎像跳鞍馬一般,從羊背上跳到了嘎斯邁的身邊,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邁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爾急忙改用兩隻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條後腿,死命後拽,一下子減弱了狼的前衝力。母子兩人總算把狼拽停了步。營盤東邊的狗群繼續狂吼猛鬥,狼群顯然在聲東擊西,牽制狗群的主力,掩護衝進羊群的狼進攻或撤退。羊群的中西部的防線全靠母子二人頑強堅守,不讓這條大狼從羊圈擋風氈牆的西邊,沖趕出部分羊群。

    畢利格老人也已衝到羊群邊上,一邊轟羊一邊朝東邊的狗大叫,巴勒!巴勒!「巴勒」蒙語的意思是虎,這是一條全隊最高大兇猛亡命、帶有藏狗血統的殺狼狗,身子雖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長,但身高和胸寬卻超過狼。聽到主人的喚聲,巴勒立即退出廝殺,急奔到老人的身邊。一個急停,哈出滿嘴狼血的腥氣。老人急忙拿過陳陣手裡的電筒,用手電光柱朝羊群裡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頭,像失職的衛士那樣懊喪,它氣急敗壞地猛地竄上羊背,踩著羊頭,連滾帶爬地朝狼撲過去。老人沖陳陣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兒趕!把狼擠住!不讓狼逃跑!然後拉著陳陣的手,兩人用力趟著羊群,也朝狼和嘎斯邁擠過去。

    惡狠狠的巴勒,急噴著哈氣和血氣,終於站在了嘎斯邁的身邊,但狼的身旁全是擠得喘不過氣來的的羊。蒙古草原好獵狗懂規矩,不咬狼背狼身不傷狼皮,所以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亂吼亂叫。嘎斯邁一見巴勒趕到。突然側身,抬腿,雙手抓住長長的狼尾,頂住膝蓋。然後大喊一聲,雙手拼出全身力氣,像掰木桿似的,啪地一聲,楞是把狼尾骨掰斷了。大狼一聲慘嚎,疼得四爪一鬆勁,母子兩人呼地一下就把大狼從羊堆裡拔了出來。大狼渾身痙攣,回頭看傷。巴勒乘勢一口咬住了狼的咽喉,不顧狼爪死抓硬踹,兩腳死死按住狼頭狼胸。狗牙合攏,兩股狼血從頸動脈噴出,大狼瘋狂地掙扎了一兩分鐘,癱軟在地,一條血舌頭從狼嘴狼牙空隙間流了出來。嘎斯邁抹了抹臉上的狼血,大口喘氣。陳陣覺得她凍得通紅的臉像是抹上了狼血胭脂,猶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樣野蠻、英武和美麗。

    死狼的濃重血腥氣向空中飄散,東邊的狗叫聲驟停,狼群紛紛逃遁,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一會兒,西北草甸裡便傳來狼群淒厲的哀嚎聲,向它們這員戰死的猛將長久致哀。

    我真沒用,膽小如羊。陳陣慚愧地歎道:我真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女人,連九歲的孩子也不如。嘎斯邁笑著搖頭說:不是不是,你要是不來幫我,狼就把羊吃到嘴啦。畢利格老人也笑道:你這個漢人學生,能幫著趕羊,打手電,我還沒見過呢。

    陳陣終於摸到了餘溫尚存的死狼。他真後悔剛才沒有膽量去幫嘎斯邁抓那條活狼尾,錯過了一個漢人一生也不得一遇的徒手斗狼的體驗。額侖草原狼體形實在大得嚇人,像一個倒地的毛茸茸的大猩猩,身倒威風不倒,彷彿只是醉倒在地,隨時就會吼跳起來。陳陣摸摸巴勒的大頭,鼓了鼓勇氣蹲下身,張開母指和中指,量起狼的身長,從狼的鼻尖到狼的尾尖,一共九扎,竟有一米八長,比他的身高還長幾厘米。陳陣倒吸一口涼氣。

    畢利格老人用手電照了照羊群,共有三四隻羊的大肥尾已被狼齊根咬斷吃掉,血肉模糊,冰血條條。老人說,這些羊尾巴換這麼大的一條狼,不虧不虧。老人和陳陣一起把沉重的死狼拖進了包,以防鄰家的賴狗咬皮洩憤。陳陣覺得狼的腳掌比狗腳掌大得多,他用自己的手掌與狼掌比了比,除卻五根手指,狼掌竟與人掌差不多大。怪不得狼能在雪地上或亂石山地上跑得那樣穩。老人說,明天我教你剝狼皮筒子。

    嘎斯邁從包裡端出大半盆手把肉,去犒賞巴勒和其他的狗。陳陣也跟了出去,他不停地撫摸巴勒的大腦袋和它的像小炕桌一樣的寬背,它一面卡啪卡啪地嚼著肉骨頭,一面搖著大尾巴答謝。陳陣忍不住問嘎斯邁:剛才你怕不怕?她笑笑說,怕,怕。我怕狼把羊趕跑,工分就沒有啦。我是生產小組的組長,丟了羊,那多丟人啊。嘎斯邁彎腰去輕拍巴勒的頭,連說,賽(好)巴勒,賽(好)巴勒。巴勒立即放下手把肉,抬頭去迎女主人的手掌,並將大嘴往她的腕下袖口裡鑽,大尾巴樂得狂搖,搖出了風。陳陣發現寒風中飢餓的巴勒更看重女主人的情感犒賞。嘎斯邁說:陳陳,過了春節,我給你一條好狗崽,餵狗技術多多地有啦,你好好養,以後長大像巴勒一樣。陳陣連聲道謝。

    進了包,陳陣餘悸未消說:剛才真把我嚇壞了。老人說,那會兒我一抓著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來,還能握得住刀嗎?要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還厲害。往後是得帶你去打打狼了。從前成吉思汗點兵,專挑打狼能手。

    陳陣連連點頭說,我信,我信。要是嘎斯邁騎馬上陣,一定比花木蘭還厲害……噢,花木蘭是古時候漢人最出名的女將軍。

    老人說,你們漢人的花……花木拉(蘭),少少的有,我們蒙古人的嘎斯邁,多多的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老狼王一樣呵呵地笑起來。

    從此以後,陳陣就越來越想最近距離地接近狼,觀察狼,研究狼。他隱隱感到草原狼與草原人有一種神秘的關係,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草原狼恰恰是最神出鬼沒,最神秘的一環。陳陣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關於狼的真實具體的觸覺和感覺,他甚至想自己親手掏一窩狼崽,並親手養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草原小狼——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隨著春天的臨近,他對於小狼的渴望一天天越來越強烈了。

    畢利格老人是額侖草原最出名的獵手,可是,老人很少出獵。就是出獵,也是去打狐狸,而不怎麼打狼。這兩年人們忙於文革運動,草原上傳統的半牧半獵的生活,幾乎像被白毛風趕散的羊群一樣亂了套。直到這年冬天,大群大群的黃羊越過邊境,進入額侖草原的時候,畢利格老人總算兌現了他的一半諾言,把他帶到了離大狼群這麼近的地方,這確實是老人訓練他的膽量和提高他智慧的好地方。陳陣雖然有機會與草原狼近距離地打交道了,但是,這還不是真正的打狼。

    然而,陳陣十分感激老人的用心和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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