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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02章 文 / 姜戎

    第02章()

    這是陳陣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與狼群遭遇的驚悸又顫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個漢人經歷過那種遭遇,誰的膽囊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兩年前陳陣從北京到達這個邊境牧場插隊的時候,已是十一月下旬,額侖草原早已是白茫茫的雪原。知青的蒙古包還未發下來,陳陣被安排住在畢利格老人家裡,分配當了羊倌。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他隨老人去80多里遠的場部領取學習用的文件,順便採購一些日用品。臨回家時,老人作為牧場革委會委員,突然被留下開會,可是場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須立即送往大隊,不得延誤。陳陣只好一人騎馬回隊。臨走時,老人將自己那匹又快又認家的大青馬,換給了陳陣,並再三叮囑他,千萬別抄近道,一定要順大車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會有事的。

    陳陣一騎上大青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好馬的強勁馬力,湧上了快馬急行的衝動。剛登上一道山梁,遙望大隊駐地的查干窩拉山頭,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囑扔在腦後,率性地放棄了繞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車道的那條路線,改而徑直抄近路插向大隊。

    天越來越冷,大約走了一半路程,太陽也凍得瑟瑟顫抖地縮到地平線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氣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凍硬,陳陣晃動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會發出嚓嚓的磨擦聲。大青馬全身已披上了一層白白的汗霜,馬踏厚厚積雪,馬步漸漸遲緩。丘陵起伏,一個接著一個,四周是望不到一縷炊煙的蠻荒之地。大青馬仍在小跑著,並不顯出疲態。它跑起來不顛不晃,會盡量讓人騎著舒服。陳陣也就鬆開馬嚼子,讓它自己掌握體力、速度和方向。但陳陣此刻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怕大青馬迷路,怕變天,怕暴風雪,怕凍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記了害怕狼。

    快到一個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馬一直活躍亂動、四處偵聽的耳朵突然不動了,而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後面,而且開始抬頭噴氣,步伐錯亂。陳陣這還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單騎走遠道,根本沒意識到前面的危險。大青馬急急地張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張地改變方向,想繞道而走。但陳陣還是不解馬意,他收緊嚼口,撥正馬頭繼續朝前小跑。馬步越來越亂,變成了半走半跑半顛,而蹄下卻蹬踏有力,隨時就可狂奔。陳陣知道在冬季必須愛惜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讓馬奔起來。

    大青馬見一連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頭猛咬陳陣的氈靴。陳陣突然從大青馬恐怖的眼球裡看到了隱約的危險。但為時已晚,大青馬已哆嗦著走進了陰森山谷喇叭形的開口處。

    當陳陣猛地轉頭向山谷望去時,他幾乎嚇得栽下馬背。距他不到百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現了一大群金毛燦燦、殺氣騰騰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側頭瞪著他,一片錐子般的目光颼颼飛來,幾乎把他射成了刺蝟。離他最近的正好是幾頭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動物園裡見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長半個身子。十幾條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又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來,長尾統統平翹,像一把把即將出鞘的軍刀。一付弓在弦上,居高臨下,準備撲殺的架式。狼群中一頭被大狼們簇擁著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白毛,發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奪目,射散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個狼群不下30—40頭。後來,陳陣跟畢利格詳細講起狼群當時的陣勢,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說,狼群八成正在開會,狼王正給手下佈置襲擊馬群的計劃呢,山那邊正好有一群馬。幸虧這不是群饑狼,毛色發亮的狼就不是餓狼。

    陳陣在那一瞬其實已經失去任何知覺。他記憶中的最後感覺是頭頂迸出一縷輕微但極其恐怖的聲音,像是口吹足色銀元發出的那種細微振顫的錚錚聲。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擊出天靈蓋的抨擊聲。陳陣覺得自己的生命曾有過幾十秒鐘的中斷,那一刻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一具虛空的肉身遺體。很久以後陳陣回想那次與狼群的遭遇,內心萬分感激畢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馬。陳陣沒有栽下馬,是因為他騎的不是一般的馬,那是一匹在狼陣中長大、後又身經百戰的著名獵馬。

    事到臨頭,千鈞一髮之際,大青馬突然異常鎮靜。它裝著沒有看見狼群,或是一付無意沖攪狼們聚會的樣子,仍然延續著趕路過客的步伐緩緩前行。它挺著膽子,控著蹄子,既不掙扎擺動,又不狂奔逃命,極力穩穩地馱正鞍子上的臨時主人,並像一個頭上頂著高聳的玻璃杯疊架盤的雜技高手,在陳陣身下靈敏地調整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陳陣脊椎中軸的垂直,不讓他重心傾斜失去平衡,一頭栽進狼陣。

    可能正是大青馬巨大的勇氣和智慧,將陳陣出竅的靈魂追了回來。也可能是陳陣忽然領受到了天穹之上的騰格裡的精神撫愛,為他過早走失上天的靈魂,揉進了信心與定力。陳陣在寒空中游飛了幾十秒的靈魂,再次收進他的軀殼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僥倖復活,並且冷靜得出奇。

    陳陣強撐著身架,端坐馬鞍,不由自主地學著大青馬,調動並集中剩餘的膽氣,也裝著沒有看見狼群,只用眼角的餘光緊張地感覺著近在側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這百米距離的目標,對蒙古狼來說只消幾秒鐘便可一蹴而就。人馬與側面的狼群越來越近,陳陣深知他再也不能露出絲毫的怯懦,而必須像唱空城計的諸葛孔明那樣,擺出一付胸中自有雄兵百萬,身後跟隨鐵騎萬千的架式。只有這樣才能鎮住凶殘多疑的草原殺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長脖子向他身後的山坡瞭望,所有的狼都把尖碗形的長耳,像雷達一樣朝向狼王張望的方向。所有的殺手都在靜侯狼王下令。但是,這個無槍無桿的單人單馬,竟敢如此大膽招搖地路過狼群,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漸漸消失。人馬離狼群更近了。這幾十步可以說是陳陣一生中最驚險、最漫長的路途之一。大青馬又走了幾步,陳陣突然感到有一條狼向他身後的雪坡跑去,他知道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後有無伏兵。陳陣感到剛剛在體內焐熱的靈魂又要出竅。

    大青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麼鎮定了。陳陣的雙腿和馬身都在發抖,並迅速發生可怕的共振,繼而傳染放大了人馬共同的恐懼。大青馬的耳朵背向身後,緊張關注著那條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實情,人馬可能正好走到離狼群的最近處。陳陣覺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張巨大的狼口,上面鋒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鋒利的狼牙,沒準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間,狼口便卡嚓一聲合攏了。大青馬開始輕輕後蹲聚力,準備最後的拚死一搏。可是,負重的馬一啟動就得吃虧。

    陳陣也像草原牧民那樣在危急關頭心中呼喚起騰格裡:長生天,騰格裡,請你伸出胳膊,幫我一把吧。他又輕輕呼叫畢利格阿爸。畢利格蒙語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腦。靜靜的額侖草原,沒有任何回聲。他絕望地抬起頭來,想最後看一眼美麗冰藍的騰格裡。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話從天而降,像疾雷一樣地轟進他的鼓膜:狼最怕槍、套馬桿和鐵器。槍和套馬桿,他沒有。鐵器他有沒有呢?他腳底一熱,有!他腳下蹬著的就是一付碩大的鋼蹬。他的腳狂喜地顫抖起來。

    畢利格阿爸把他的大青馬換給他,但馬鞍未換。難怪當初老人給他挑了這麼大的一付鋼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著它的這一天。但老人當初對他說,初學騎馬,馬蹬不大就踩不穩。萬一被馬尥下來,也容易拖蹬,被馬踢傷踢死。這付馬蹬開口寬闊,踏底是園形的,比普通的淺口方底的鐵蹬,幾乎大一倍重兩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陳陣迅速將雙腳退出鋼蹬,又彎身將蹬帶拽上來,雙手各抓住一隻鋼蹬。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陳陣憋足了勁,猛地轉過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聲,然後將沉重的鋼蹬舉到胸前,狠狠地對砸起來。

    「當、當。」

    鋼蹬擊出鋼錘敲砸鋼軌的聲響,清脆高頻,震耳欲聾,在肅殺靜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膽的利劍刺向狼群。對於狼來說,這種非自然的鋼鐵聲響,要比自然中的驚雷聲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懼的捕獸鋼夾所發出的聲音更具恐嚇力。陳陣敲出第一聲,就把整個狼群嚇得集體一哆嗦。他再猛擊幾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領下,全體大回轉,倒背耳朵,縮起脖子像一陣黃風一樣,呼地向山裡逃奔而去。連那條探狼也放棄任務,折身歸隊。

    陳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龐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兩隻鋼蹬所擊退。他頓時壯起膽來,一會兒狂擊馬蹬,一會兒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喚手勢,掄圓了胳膊,向身後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這裡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聽得懂蒙古話,也看得懂蒙古獵人的手勢獵語。狼群被它們所懷疑的蒙古獵人的獵圈陣嚇得迅速撤離。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著草原狼軍團的古老建制和隊形,猛狼衝鋒,狼王靠前,巨狼斷後,一點也沒有鳥獸散的混亂。陳陣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沒影了,山谷裡留下一大片雪霧雪砂。

    天光已暗。陳陣還沒有完全認好馬蹬,大青馬就彈射了出去,朝它所認識的最近的營盤衝刺狂奔。寒風灌進領口袖口,陳陣渾身的冷汗幾乎結成了冰。

    狼口餘生的陳陣,從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樣崇敬起長生天騰格裡來了。並且,他從此對蒙古草原狼有一種著了魔的恐懼、敬畏和癡迷。蒙古狼,對他來說,決不是僅僅是曾經觸及了他的靈魂,而是曾經擊出了他的靈魂。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潛伏著、承載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這種看不見、摸不著,虛無卻又堅固的崇仰,可能就是人們心靈中的崇拜物或原始圖騰。陳陣隱隱感到,自己可能已經闖入草原民族的精神領域。雖然他才偶然撞開了一點門縫,但是,他的目光和興趣已經投了進去。

    此後的兩年裡,陳陣再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大狼群。他白天放羊,有時能遠遠地見到一兩條狼,就是走遠道幾十里上百里,最多也只能見到三五條狼。但他經常見到被狼或狼群咬死的羊牛馬,少則一兩隻,兩三頭,三四匹,多則屍橫遍野。串門時,也能見到牧民獵人打死狼後剝下的狼皮筒子,高高地懸掛在長桿頂上,像狼旗一樣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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