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冰信步來到歷山山腰處,迎面有一所古樸典雅的院落,這便是「報國禪寺」寺院了。寺門為一拱形山門,門的兩側,有副對聯,這副對聯前些日子薛冰已經看過: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塵海夢迷人。
進入寺中,迎面看到的是彌勒佛,大殿門口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慈顏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右手邊為僧人的居所,左手邊為「萬佛崖」。崖上有數尊佛像,這些造像歷經千年,很多已經風化了。崖前是幾塊石碑,《心經》、《金剛經》什麼的。夜色蒼茫,薛冰無心細看,便繞過彌勒佛殿,來到了寺院的正殿「大雄寶殿」。
夜晚的大雄寶殿冷冷清清,空氣中瀰漫的淡淡香氣,薛冰默默的站在如來佛祖面前,感受到了一份莊嚴,一份肅穆,禁不住雙手合在胸前,拜了一拜。
「施主,」身後有人說道:「你夜晚前來拜佛,可是心中有些難解之事。」
薛冰回頭,看見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和尚似乎有些年紀了,額頭皺紋深刻,兩道壽眉垂下,真有一副得道的樣子。
薛冰笑著說:「不速之客,打攪貴寺了。」
老和尚說:「佛門本是方便之地,無所謂打攪不打攪。不過施主夜晚上山,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薛冰說:「不是了,我是山上黨校的學員,今天週末,我無處可去,閒著無事,所以到貴寺來看看。一時見如來佛祖寶相莊嚴,不僅心悅誠服,所以禮拜。」
老和尚笑了,說道:「看來是老衲多心了。施主能因佛祖寶相莊嚴而禮拜,也是與佛有緣之人。」
薛冰笑笑說:「何以見得?」
老和尚笑著說:「施主既然無事,可否跟老僧煮茶一敘。」
薛冰說道:「十分榮幸。還沒請教大師法號?」
老和尚說道:「老衲信得。」
薛冰便隨著信得和尚到了禪堂的茶室,坐定之後,一個小和尚就送了一盤精緻的茶具進來。信得和尚從禪台上捧下一個密封甚好的綠黃色竹製茶罐,交給了小和尚,小和尚打開蓋子,一股清香便迎面撲來。薛冰不由讚了一聲好茶。
信得和尚笑了,說道:「施主有口福,這茶是我們山上自種,清明之前採摘的,每年僅有幾罐,幸好此時還有些,可以與施主共品。施主如果再過些日子來,可就無緣了。」
薛冰雙手合十,說道:「謝謝大師盛情了。」
信得和尚笑著說:「那是施主與這茶有緣,非關老衲的事,無需謝的。」
小和尚用一個竹茶夾子,把茶分到每人的杯裡。薛冰細看那茶葉,外形扁平而光滑,挺直而秀麗,色澤嫩綠而油潤,比龍井茶的還好看。小和尚把新煮的泉水注入到杯中,只見茶葉在熱水的浸潤下,慢慢地舒展開來,在杯中上下浮動著纏綿著,像仙女散下的綠葉。少時,那一芽一葉的嫩蕊,便現出了原貌,漸而聚集在杯底,縱縱地豎著,又像春雪後那鑽出地面的嫩草尖尖。
薛冰學著老和尚的樣子,款款取下杯蓋,輕撥一下浮在茶水上面的茶沫,倒出二分之一水後,小和尚又輕輕給他們注入新水,那杯中的茶湯格外明澈碧綠,茶香清醇馥郁。
薛冰端起杯子,聞香後,細細品之,味真意幽,也不知是什麼茶,便問道:「大師,這茶可有名字?」
信得和尚搖搖頭,說道:「此茶自產自用,要名字何用?」
薛冰笑了,說道:「是我想的俗了。」
信得和尚說道:「施主不要自賤,請問這世上可有不俗之人?」
薛冰被問住了,在這塵世間誰算是不俗之人?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算是不俗之人嗎?不是,他只是自命清高,不肯為五斗米折腰而已,實際上他也不得不為填飽肚子而鞠耕隴畝,土裡刨食,是不是種田就比做官高尚那?也不見得吧。那麼六祖慧能「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算是脫俗了吧?可是既然已經心無一物了,又何必抱著五祖的衣缽逃走那,這個衣缽不是名利嗎?得到佛的真意就好,要那些虛物幹什麼?看了他也是不能脫俗。
想到這裡,薛冰說道:「大師,你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塵世間皆是俗人。」
信得笑了,說道:「施主很有慧根。」
薛冰說道:「大師說我與佛有緣,又說我有慧根,何以見得?」
信得說:「施主見到佛祖,自然生寶相莊嚴之感,這是與佛相通的。心中有寶相,自然會生寶相。」
薛冰搖搖頭,說道:「我不是很明白。」
信得說:「我說段公案你聽吧。」
佛印與蘇軾知道吧?
薛冰點點頭。
蘇軾在江北瓜州任職,佛印在江南金山寺住持。二人是好朋友。一日一起坐禪。
端坐良久,蘇軾忽然問佛印:大師看我像什麼?
佛印看了看他,很滿意的說道:你像佛。
蘇軾笑了,說道:「你知道我看大師像什麼?
佛印問:你看我像什麼?
蘇軾笑說:大師象堆牛糞。
佛印聽了,微微一笑,也不惱火。
蘇軾回去之後,高興的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蘇小妹,說今天總算是贏了那老和尚一次了。
蘇小妹聽完,不以為然的說道:其實你還是輸了。
蘇軾不服,一定要蘇小妹說出道理來。
蘇小妹說道:大師心中有佛,所以看你像佛;你心中有牛糞,所以看他似牛糞。
信得和尚說完,問道:「施主明白了嗎?」
薛冰點點頭,說道:「大師是說我之所以在佛前產生寶相莊嚴之感,是因為我對佛的觀感是我自己內心的映照,是這樣的嗎?」
信得和尚說:「心中有善的人,往往以善的角度看人。心中有惡的人,看別人也是惡的。」
薛冰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信得和尚說:「是的,所以我說你與佛有緣。」
薛冰說道:「大師說的也許有道理吧。可是我終究是一個俗人,還是不能達到佛家的境界吧?」
信得和尚笑著說:「大俗即大雅,佛意也不是叫你去脫俗,而是幫你解脫世間的煩惱而已。」
薛冰說:「我不是很明白,不知道佛家的佛理也能指點我們這些在仕途上奔波的俗人嗎?」
信得和尚笑了,說道:「能啊,怎麼不能?所有事物之間的道理是相同的,官場和修佛在某些方面也是相同的。」
薛冰說道:「大師,我這個人遲鈍,可否明示一二。」
信得和尚笑笑,說道:「我再給你講個禪門公案吧。」
一個叫青原惟信的老禪師,有一次他上堂時說出了自己修佛的體會:「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正如惟信禪師所描述的參禪經歷一樣,你在仕途的不同階段對你的起起落落感受也是不同的。禪師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那只是凡人,對所見的山水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就像從沒經歷過仕途挫折的人面對仕途一樣,看見提拔那就是提拔、看見挫折那就是挫折,並沒有領會到其中的真正含義。
然後,惟信在老師指導下參禪,開始明白自己所見的一切無非是虛無幻像,於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就像已經經歷了仕途險惡的人,有了一些關於仕途的經歷,有了被陷害或被打壓的經驗,知道了仕途之上荊棘密佈的險惡,這時候思想越來越複雜,對仕途上的事務便開始戒懼戒慎,小心翼翼,生怕會犯錯誤,給對手機會。
三十年後,惟信禪師達到了大乘菩薩境界,超然的心境與實際的生活已經渾然一體,心中沒有了疑惑與猶豫,所見一切,其表面與內在已經融合統一,於是見山仍是山,見水仍舊是水,在真實的山山水水之間,透出生命本身的單純可愛,一切由紛紜燦爛歸於簡單平淡,由簡單平淡回到真實。
這可能也就是你們這些仕途中人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你已經熟知了仕途的一切操作方法,在仕途上已經能夠隨心所欲,順其自然。那時候仕途的起伏在你看來就是一種常態,自然的常態,而不再害怕它,懷疑它,你跟它已經是一體的了。
薛冰聽完,問道:「大師,你的意思是,也許仕途上的風風雨雨是一種常態,可是心境不同或者說境界不同,所得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信得和尚點點頭,說道:「施主果然有慧根。修佛境界的提高和了悟,並不是要將我們帶入遠離塵世的淨土彼岸,也不必使得我們的心靈超出三界外、不在五形中。它只是智慧的覺醒,歸於真實自然的平淡。所以,領悟了其中奧秘的人都還是原來的人,所做的事也都還是原來平平常常的事,只不過因為他們的心境不同、精神狀態不同,所以生活才能變得寧靜和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