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建國六百餘年,高祖以汴州為根基打下天下江山,後定都盛京。
晨陽初升,白雪皚皚覆了城壕,萬丈金輝裡坐著巍巍古城。
天剛破曉,城門便開了,錦毯鋪過金橋,迎將士披甲凱旋!
元修率文武衛將軍、前後左右四將軍、偏將與中郎將共十名將領,領親兵五千穿戰袍騎戰馬,過金橋,進城門,入長街!
長街上百姓如潮,龍武衛執腰刀列兩旁,茶樓酒肆、銀號當鋪、客棧雅莊,皆被擁擠的百姓堵得看不見了門臉。臨街窗子皆關著,窗後卻見人影綽綽,淡淡的脂粉香自窗縫裡飄出散入長街,只為尋那十年春閨夢裡人。
那人端坐神駒之上,簪螭虎雪冠,穿鮮袍銀甲,挽神臂烈弓,長弓殺氣凜,銀甲雪霜寒,映那人眉宇星河朗朗,乾坤坦蕩。
那人身後,猛將相隨,面龐如刀刻,目光藏劍,威凜如虎,唯後方一員小將略顯單薄。那小將舞象之年,簪蒼鷹雪冠,穿白袍銀甲,踏鷹羽戰靴,不過少年郎,卻披五品甲!少年跟隨在末,身雖單薄,氣度卻如莽莽北原裡扎根的青竹,清卓堅毅,不可摧折。
少年身後,五千精兵相隨,馬踏青石,軍容齊整,甲冑寒徹,腰間長刀未出鞘,風裡卻似有殺音。
長街寂寂,百姓無聲,原為看熱鬧而來,如今卻人人繃著心神,大氣不敢出。
風蕩長街,將士還朝,如一把出鞘利劍,蕩盡六百年古都富麗靡靡,豁開一路沙場征戰波瀾壯闊。
西北軍!
戍守國門的戰神們,凱旋歸來!
沿街百姓無人出聲,不約而同地以靜默目送將士們入城門,過長街,走荊道,鞭炮未響,獅龍未舞,戲班未唱。這一日,盛京原本該有的熱鬧場面皆未有,只因無人想堵住將士們還朝的路。
宮門前等候的禮部官員迎到人時頗為詫異,時辰竟比預計的早了不少。
將士下馬,東門大開,元修率五千將士入東門,過景門,上乾華門廣場,列高階之下。
有宮人自乾華殿出,手捧聖旨高聲宣誦,宣聖上仁德,頌邊軍之功,十年之功,一一細數,將士跪聽,高呼精忠報國誓。
聖旨宣誦罷,宮人將聖旨奉去一旁,此道頌功之旨今日將同封賞的聖旨一道兒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邊關,下到仍在邊關鎮守的將士們手中。
「宣西北軍將領進殿——」
宮人長聲喝報,元修率眾將士謝恩起身,五千精軍立於廣場,將領隨元修上玉階,步步登高,披甲入殿!
殿中天子高坐,百官肅列,眾將領入殿而拜,宮人將聖旨一展。
啪!
將士垂首,聽封!
「西北軍大將軍元修,固關城,戍邊防,外抵胡虜,內剿馬匪,定國安邦,忠烈蓋世,封一等鎮軍侯,賜良田萬畝,金銀萬兩。」
「西北軍鎮國將軍顧乾,忠君報國,戍邊半生,封一等忠勇伯,賜良田萬畝,金銀萬兩。」
「西北軍驃騎將軍魯大,英武果敢,勇冠三軍,封二品鎮西將軍,賜良田三千畝,金銀三千兩。」
顧乾和魯大等西北軍將領皆未還朝,封賞聖旨當殿宣讀後還要加急送往邊關。十年戍邊,西北軍將領皆有封賞,宮人宣旨之聲如潮,一波接著一波,傳出金殿,廣場上空如聞雁鳴。
「西北軍左將軍王衛海,封三品平西將軍,賜良田千畝,金銀千兩。」
「西北軍右將軍趙良義,封三品安西將軍,賜良田千畝,金銀千兩。」
……
封賞按品級自高而低,先封了西北軍老軍將軍,再封新軍!
新軍六月征自江南,九月抵達邊關,至今半年時日,多於石關城內練兵,小規模參加過邊關戰事,有功者尚不足以封將,卻有一人出身寒微,短短半年時日,受封五品!
此人此時正在殿上!
那人跪於最末,恭肅垂首,不見面容。
宮人執旨,不知是念久了嗓子疲累還是口乾,竟破了嗓音,「西北軍英睿中郎將週二蛋!」
嗓音一破,分外刺耳,百官皆似被這尖利之音刺著,齊齊蹙眉,先望跪著的少年將軍,再望那宮人,皆以為聽錯了。
村野之名,也能登金殿入聖聽?
「西北軍英睿中郎將週二蛋,斷奇案定軍心,破機關救新軍,戰馬匪護百姓,入敵營救主帥,實乃智勇雙全,無愧英睿之號!封西北軍左將軍,賜良田百畝,金銀千兩,欽此——」
封將聖旨就此讀罷,眾將領旨謝恩,帝道平身,眾將起身,百官齊望暮青。
只見少年蠟黃面色,粗眉細眼,難以想像如此平平無奇之貌,卻做下諸多驚世之事。
半年時日,一介賤民自邊關至盛京,金殿受封,官居四品!
此例莫說寒門未有,士族也未有之!
百官矚目,暮青肅立,面無表情。今日受封之職不出韓其初所料,果真是四品左將軍,聖旨中也未提水師之事,顯然她剛還朝,元相國對她知之甚少,尚不放心。以她昨夜和韓其初的推測,今夜宮宴才是考驗。
早朝時辰並不久,眾將平身後,帝王又親口表彰了一番西北軍戍邊的功績,每彰一功,眾將都得跪謝聖恩,呼精忠報國誓,禮節繁瑣。暮青跪跪起起,礙於宮禮不曾抬頭,連龍袍衣角都沒看到。
表彰過後,百官便提了宮宴一事,意思是今晚即是大年夜,又是將士還朝之日,可謂雙喜,因此今晚宮宴理應大辦!不僅要宴請諸王百官,還要宴請五胡使節團。如今兩國議和,此舉一為彰顯我國乃禮儀之邦,二為彰顯我朝富麗強盛,揚大國之威,震懾番邦云云。
這些事本就是事先商議好的,此時說起不過就是在朝上走個過場,帝王准奏之後便退了朝。
退朝時又行了番宮禮,待帝王走後,百官才紛紛起身。
但有一人未起——元修。
元修跪著,垂首轉身,面向一人,道:「孩兒不孝,見過父親。」
百官靜默,暮青循著望去,見一老者負手立於元修面前,竟有花甲之年,絳紫盤領仙鶴華袍,兩鬢含霜,目光威炯。父子十年未見,再見時身在朝堂,元相國只微微頷首,威聲道:「你母親在家中念著,回府再敘吧。」
元修道是,這才起身。
百官圍賀,元修一一寒暄,暮青隨在人堆裡出了金殿。
一出金殿便見廣場上五千精兵昂首肅立,百官負手金殿外,齊發喟歎之聲。
「軍容齊整,勢若星河,不愧為戍守邊關之狼軍!」
「五千精軍便有此勢,三十萬軍實乃利劍也!」
「我朝有此狼軍,真乃社稷之福!」
暮青見此不由面生寒色,早朝已退,帝王已去,百官卻不出宮,反而在金殿之外高階之上指點軍容,好似閱兵!這等有失臣子本分之事,元相國身為百官之首竟不阻止,反由著百官胡言。
「相爺在朝為國殫精竭慮,大將軍在外精忠報國,真乃虎父無犬子,堪為我朝佳話!」
「此言差矣,如今不該稱大將軍,該稱侯爺了。」
百官皆怔,隨即笑起,又紛紛恭喜元修。
暮青見元修面色也淡了些,回身對王衛海和趙良義道:「你們將人帶出宮去,我且回府一趟,晚上宮宴再聚。」
王衛海和趙良義領命便下了高階,直去廣場將那五千精兵帶往宮門。
「還有你。」待人走後,元修又對暮青道,「上回你在邊關受封,聖上賜了你座宅子,地契房契都給你了,那宅子地段我瞧過,在內城南街上,鷺島湖附近,景致頗好。你且去瞧瞧,帶著你的人先安頓下來。」
他本想邀她去相府一坐,但方纔百官胡言,壞了他的心情,想必她也心情不佳,那便改日!這一議和,他們應會在盛京住些日子,她先安頓下來最要緊。
暮青點了點頭。
「你初到盛京不識路,我先送你過去!」元修對暮青說完才對元相國一揖,道,「父親,軍中將領回京尚需安頓,兒子先將人安頓好再回家中。」
元相國頷首道:「嗯,身為一軍主帥是該先安頓好軍中將士再談家事,你且去吧,為父回府自會與你娘說。」
「謝父親。」元修恭敬謝過,這才帶著暮青與其餘西北軍將領先行出宮。
一行人下了高階,過了廣場,直往宮門而去,元相國負手立於金殿外,目光卻落在暮青背影上,深深審視,直到一行人出了宮門,再看不見。
*
盛京分內外兩城,外城住著百姓,內城擁著皇宮,王侯公卿、士族京官府邸皆在內城。
鷺島湖乃城南一景,兩岸有桃林,湖心有島,春賞桃花,夏賞白鷺,秋品蜜桃,冬賞湖雪。南街的宅子並非有銀兩便能置辦得到,不是宮裡賞的,便是王侯公卿府邸,也有些是士族高門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賞景的。
暮青的宅子三進三出,面向鷺島湖,宅中有閣樓,登高臨窗便可賞湖景,後有小園,宅子不大,比不得五進七進的大府,卻勝在幽靜精緻。
暮青非那挑剔之人,這宅子卻也頗合她心意。
楊氏將宅子裡裡外外瞧了一遍,笑著回稟道:「稟將軍,府中一應傢俱都是齊全的,各屋裡連古董花瓶等擺設都是現成的,後園的景致打理得也好,無甚物什可添,只需添些服侍的下人。」
「無需添人,我不喜吵鬧。」暮青道。
「對!咱們將軍喜靜。」劉黑子點頭,他服侍暮青有段日子了,對她的性情自比楊氏瞭解得多,當下便道,「咱們是武將府邸,將軍有親兵,無需小廝服侍。」
「這……」楊氏有些為難,不添人倒沒什麼,只是廚子得添一個,「將軍喜靜也得吃飯,將軍乃江南人氏,想必吃不慣京中麵食,還是添個江南廚子的好。」
「此言有理。」元修在旁邊道,「京中我雖多年未回來了,尋個江南廚子還是容易的,這事兒交給我!」
「不必。」暮青搖頭,看向楊氏,「我對吃食不挑剔,只需清淡些,廚房裡的事就交給你了。」
她來盛京可不是為了過舒坦日子的,她自己的性情她知道,查起案來得罪的人定不會少,吃食之事最好不經外人之手,防著些總是沒壞處。
楊氏有些詫異,越菜醬味重,主食也是麵食,她是怕暮青不習慣,當初才沒攬廚房的事的。但她也是明白人,大府裡的那些事她都經歷過,自知暮青要她經手廚房之事的意思,這是將她當初自己人信任了,楊氏心中感動,因此便沒推拒,痛快地應了此事,「奴婢聽將軍的,菜食會記得清淡些的。」
暮青點頭,說完了此事便又對其他西北軍將領道,「諸位將軍住我這裡吧。」
這些將領並非都在京中有宅子,他們雖都封了田地金銀,但家眷都在西北,沒必要在京中置辦宅子。京中置宅太花銀兩不說,也不是有銀兩就能買得到,有這銀兩還不如給在西北的妻兒老母。再說了,這次回京,若能領水師都督之職,她就會在盛京常住,他們卻未必久留,武將指不定哪日就要奉旨回邊關,沒必要在京置宅。
諸將聽了皆笑了起來,「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俺們早就盯上了大將軍的宅子,一起擠他那兒去!」
「沒錯,我在邊關時,朝中封賞賜了幾座宅子了,挑座寬敞些的,掛上大將軍府的匾額就能住人了。」元修道。
「啥大將軍府,侯府!」旁邊一名將領道。
其餘人皆笑鬧道:「對!咱們大將軍現如今是侯爺了。」
一名將領掐著嗓子道:「侯爺萬安,小的們要去侯府住幾日。」
眾將哄笑,元修一腳將那將領踹出了門去。
暮青挑眉看向元修,聽出他話裡之意來,問:「你要搬出府去住?」
元修聞言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道:「自然,搬出去住自在些!」
回京煩心事已經夠多了,他不願住在相府,除了朝中事,還得理會兄弟姐妹那些破事,不如開府單住,府裡搭個練武場,沒事跟將士們比比拳腳,多自在!
「還有你這府,如今你也是左將軍了,回頭也掛塊匾額,這事兒你就別管了,我一起幫你置辦!你今日就在府中歇著吧,宮宴戌時開,到時我來接你,咱們一塊兒入宮。」
「好。」暮青點了頭,元修這才告辭,帶著其餘將領去他府上安頓。
人走了之後,楊氏才笑道:「聖上可真是替將軍省了一大筆銀子。」
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見過世面的。這盛京內城的屋宅,尤其是這等地段景致的,有金銀也買不著,就算買著了,置辦襯得上的傢俱擺設就得花上好一筆銀兩。她原以為聖上賜這麼座宅子,前後兩次封賞賜給將軍的那兩千兩黃金和千兩銀子,光置辦傢俱和古董擺設就得花個半數去,沒想到聖上賜的宅子一應都全了,真是替將軍省了!
「省下的這些銀兩,將軍可留著應酬京中人事。」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話不便說,此時人都走了,楊氏才開口。
「我不愛應酬之事,府上不必行此事。」暮青道。
楊氏聞言又生詫異,在京中沒有人情往來如何立足?
她這才體會出暮青的性情有多清冷寡淡來,不過,她是那連朝中公卿御史都敢罵的人,瞧不上攀關係走人情也是正常事。
「你可覺得跟著我會朝不保夕?」暮青抬眸問。
楊氏一怔,隨即笑了起來,道:「瞧將軍說的,您是那連公卿御史都敢罵的人,奴婢也是連二品大員都敢殺的人!還怕朝不保夕?將軍不愛應酬便算了,奴婢一家跟著您,自是生死在一起的。」
暮青聽了低頭喝茶,楊氏說的話是真是假,她自然一看就知。
楊氏其實也是個奇女子。
「這可好,聖上賞下的金銀,將軍還花不出去了。」楊氏笑道,似絞盡腦汁也要把暮青的銀子花出去,想了會兒,忽一拍手,「花不出去也是好事,留著日後娶媳婦!」
暮青正喝茶,聽聞此言險些嗆著,咳了好幾聲。
楊氏只當暮青是少年心性,害羞了,咯咯笑著便出了屋,過了會兒拿了張單子出來,上頭列的都是需採買的東西。
剛般新宅,雖說一應傢俱擺設都是齊全的,但居家過日子,一些細小的東西還是要添的,比如廚房裡的油鹽醬醋,灑掃院子的掃把水桶,還有,暮青想住在閣樓,閣樓裡的擺設還要她去瞧瞧,帳子簾子,床榻被褥,樣式若不喜歡都是要換的,且被褥都該做新的,只是今天過年,沒地兒扯綢緞棉花做新被褥,這些事都得年後才能辦。再有,宅子裡的古董擺設雖是本來就有的,也要列張單子,在暮青那兒存個底兒。
楊氏倒豆子似的說著過日子的事,暮青聽著心生恍惚,她前世父母就過世得早,這輩子又只有爹,沒見著娘的模樣,有楊氏這麼個絮叨的在身邊,她一時還真有些不習慣。
這些事暮青皆不想理會,全都交由楊氏去辦,自己吃了午飯便歇著了,只等傍晚元修來,一起赴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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