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清出張桌子,暮青和老仵作將人頭、茶碗和血字都擺上,又命人拿了筆墨來,她斷案,老仵作寫屍單。
劉淮等人不敢看那人頭,只聽暮青語如連珠。
「死者頭顱被斬,身首異處,身體部分堆成雪人,置於後院樹下。冰雪中的屍體半個時辰便可冷卻,時辰稍久便可冰凍,死亡時間只能根據頭顱推斷。死者眼內角膜已出現白色小點,昨夜屋裡生著火炭,方纔我進屋時火炭尚有些未燃盡,以屋裡的溫度結合死者角膜混濁的情況,人至少死了三個時辰,也就是夜裡丑時。」
「人死之後,兇手將頭顱割下,屍體從後窗拋下扔到了後院,這點有房屋牆上飛濺的血跡和埋在雪下大灘的血跡可以證明。我將雪層都清理了出來,在窗下大灘的血跡遠處的雪中有飛濺血跡,考慮到當時人剛死,血尚溫熱,濺出時雪的融化程度和血跡所處的雪層與地面之間的高度,以及昨夜的雪情,也可以側面推斷出死者的死亡時間在丑時左右。」
「昨夜陛下和狄王到永德客棧用膳,走時雪下了大半寸厚,那時已是戌時。考慮到這一夜的雪時急時緩和風向情況,丑時窗下的雪有多厚,大致可以推測。此三事結合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不會有太大偏差。」
只是死亡時間的推測,暮青就以三事佐證。步惜歡端著已涼的茶,有些恍惚,彷彿見到數月前刺史府公房的院中,他也是這般坐在屋廊裡品茶,聽她驗屍斷案。那時不過半年前,如今再見此景,心已不同當日。
元修往後院瞧了眼,方才幫她搬梯,她囑咐他別踩那條血路,他還以為那是移屍路線的證據,如今看來是他想的太簡單,她連那些濺出的血所處的雪層都考慮到了,她不想他踩壞的其實是那些雪層,因為她要用來佐證李本被殺的時間!
呼延昊摸了摸下巴,興味地盯著暮青,昨晚他去客棧,走時雪下了多大她都有留意?
三人各含心思,大堂裡一片寂靜,多數人聽得暈暈乎乎。
老仵作抱著紙筆,險些忘了寫,他寫了一輩子的屍單,從未寫過這種,人死的時辰竟還有這許多說法!
暮青看了老仵作一眼,他這才一醒,奮筆疾書。待他寫罷,暮青才捧起人頭,來到那跪著的人身處,往腔子上對了對,道:「死者頸側有一明顯的孔狀創口,近似尖銳的三角形。沿著這個三角形的創口,一直到喉前,創緣是平整的。但再往後繞,皮肉便有暴力拉扯剝落的痕跡。這說明凶器呈半弧形……」
「彎刀?」元修面色一沉,目光如劍,看向呼延昊。
劉淮等朝官皆驚,目光齊刷刷投向呼延昊。
呼延昊不屑冷哼道:「本王對堆雪人沒興趣。」
元修自不信呼延昊一面之詞,但也心懷疑惑。凶器是彎刀,並不代表兇手是胡人,議和對五胡甚為要緊,真會有人在此時殺了大興議和使團的官員?莫非,五胡裡有反對議和的主戰派?再者,奉縣驛館住著五胡使者,即便兇手真是胡人,也不一定是呼延昊,他方才看呼延昊,只因青州山時他曾殺了三名西北新兵,手段殘忍,乍一聽聞凶器是彎刀,本能反應而已。
「不是彎刀。」暮青皺眉道,她話還沒說完呢,「彎刀呈半月形,此刀沒有那麼彎,只是稍帶弧形,且其前端有近似三角形的尖銳,這個特徵彎刀不具備。此凶器有些特別,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種——柴刀!」
「柴刀?」
「嗯,百姓家砍柴的柴刀。」
奉縣知縣回頭與縣丞互看了眼,柴刀在奉縣家家戶戶都有,客棧裡一定也有!兇手殺人用的是柴刀,這柴刀是順手在哪裡拿的,還是兇手是奉縣人?
「從頸部創口看,兇手是一刀將死者脖子砍斷了一半。死者髮髻凌亂,有抓扯痕跡,根據另半邊脖子暴力拉扯的情況來看,當時兇手在一刀將死者殺死後,是一手提著死者的髮髻,一手用柴刀暴力將頭顱割下。李大人身長五尺,中等身形,兇手有將其一手提起的氣力,可謂身強力壯。」暮青道。
大堂裡卻無人出聲,劉淮等人不敢看李本的頭顱,只虛虛瞄了幾眼,彷彿能想像得到昨夜丑時,夜深人靜時,房裡兇手殺人割頭的血腥場景。
風聲呼嘯,卷打門簾,雪沫子隨風掃進來,只讓人覺得涼氣兒從腳心直往上鑽。
凶器已明,暮青抱著人頭又放回了桌上,問那老仵作道:「可有鑷子?」
她離家時未帶驗屍的木箱,只將解剖刀帶在了身上。
老仵作趕忙放了紙筆,去外頭將木箱提了進來,裡面皆是仵作驗屍的工具,錐子鑷子小刀皆有。
「再拿皂角、鹽、溫水、帕子來。」暮青又道。
沒人知道她要幹什麼,老仵作只依言去辦了。
取東西的工夫,暮青取了只鑷子,將人頭嘴上縫著的線給拆了下來,那線已被血染透,血早干了,線已發了黑。
這時,那老仵作將暮青要的東西都端了進來,暮青取了只茶盞來舀了半盞溫水,把帕子遞給老仵作,道:「勞煩前輩把死者嘴上的血擦乾淨。」
那老仵作受人輕賤了一輩子,年老受了朝廷五品中郎將一聲前輩,頓覺受寵若驚,忙接了帕子和水,依言辦事。
知縣聽了直擦汗,這老仵作日後在縣衙裡豈非要供起來?
暮青將鹽倒進溫水裡,將那根縫嘴的線浸了進去,浸了片刻將那線撈出來一洗,見血漬淡了些,又拿皂角洗了洗,這才撈了出來。這時,老仵作也已將人頭嘴上的血擦乾淨了,暮青細看了看,拿鑷子捏著那根線,在大堂裡展示了半圈,道:「此線為麻線,較尋常百姓縫衣的線粗硬,死者嘴上的針孔也比繡花針粗,是做粗使活計用的,比如穿制蓑衣或者縫補草鞋。」
元修越聽越疑惑,此事看起來與西北軍有關,可凶器和針線聽起來怎越來越不像了?
這時,暮青將那線放下,走去那兩幅血字前,念道:「賣國奸佞人人得誅,祭西北將士英魂!兇手不太聰明,留下的這幅字出賣了他的出身、經歷和行兇動機。」
眾人聞言齊看那兩幅血字,皆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第一,兇手識字,但文采不高,這兩幅字對仗並不工整。第二,兇手文采不高,字卻是正楷,字跡飽實工整,此二者說明兇手是讀過書且正經地練過字的,但他讀書的時日不長。他是庶族子弟的可能性很大,且家中原先有些積蓄,可供他讀私塾或請先生,但後來家中生變亦或者其他原因導致他沒有再讀書。第三,這兩幅血字皆是下筆頗重,收筆有揮灑之勢,說明兇手寫下此書時帶有強烈的激憤情緒。即是說,他確實厭惡議和之事,行兇動機就是除奸佞以祭西北軍陣亡將士的英魂。」
元修剛覺得兇手與西北軍似乎無關了,暮青的推斷讓他的眉頭又深鎖了起來。
但他皺眉皺得早了。
暮青接著道:「除了這些,還有一樣東西無法拿下來,在樓上房間裡。」
「何物?」元修問。
「跟我來。」暮青說罷,逕直上了樓去。
步惜歡懶在椅子裡沒動,只抬頭往樓上看,見元修跟了上去,呼延昊也好奇起身上了樓。
三人站在房門口,正對著窗,窗台下半隻血腳印清晰可見,元修一見那腳印,臉色頓時沉了。
「這只鞋印可見清晰的雪花紋,乃軍中樣式——兇手穿的是軍靴。」暮青道。
軍中服制戰靴皆有特定式樣,如同軍中戰馬的蹄鐵,各軍有其特殊的印花,西北軍中的軍靴底子也有特殊的式樣,即雪花靴。依朝律,戰馬蹄鐵和軍袍軍靴民間皆不可仿製,否則罪同私立軍馬,按律要以謀逆罪論處。
「你的意思是,兇手是西北軍中的人?」元修盯著那血腳印,面色冷沉。昨夜進城的西北軍只有他帶的親兵多,其餘將領只每人帶了一名親兵,人數不多,要查也好查,但他不願相信兇手是自己人,「凶器和針線可在城中拿到,軍靴可以趁夜偷得,兇手未必是軍中將士。」
「不。」暮青搖了搖頭,「這雙軍靴可偷不到。」
元修聽那不字,原本心頭一沉,以為暮青已認定兇手在西北軍中,但聽完她的話又愣住,「何意?」
暮青一指那血腳印,「這雙軍靴只腳趾處看得見雪花紋,前腳掌處卻看不見,說明靴底磨損頗重。大將軍不覺得很不正常?眼下剛入冬不足兩個月,軍中的冬靴新發下不久,怎會有鞋底磨損如此重的軍靴?昨夜進城的將領帶的皆是身邊的親兵長,大將軍帶的親兵雖多,但都是精軍,這一路皆騎馬而行,靴底不該磨損如此重才是。」
「這是雙舊靴?」元修一語道破玄機,卻面露深思之色。
兇手深夜潛入泰和殿大學士李本的屋裡,殺人割頭,雪中藏屍,帶著的是百姓家用的柴刀和粗針麻線,穿著雙西北軍的舊靴?
這可真是耐人尋味。
這雙西北軍的舊靴是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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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一下角膜混濁:
正常人的眼角膜是呈透明狀的,其表面光滑無皺褶。
人死後的眼角膜,因水分蒸發失去光澤,從而發生混濁。一般不透明,呈白色,無法透視瞳孔,這種現象稱為屍體角膜混濁。
法醫檢驗時,根據角膜混濁的程度,可以估計死亡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