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第一鍋屍骨煮好了。
暮青讓人停了火,蓋子放在一旁,等鍋中水冷骨涼。月色照進鍋裡,鍋中騰騰冒著熱氣,聞著就像用夏天放臭了的肉熬煮了一鍋湯,那氣味令人難忘。
暮青早已習慣,轉過身來見步惜歡還坐在原地,沒望著那鍋,只望著她。山風吹著鍋中熱氣飄向她,她隔著蒸騰的熱氣看男子,有些看不真切他的容顏,只道:「陛下請去別處坐著,一會兒要鍋中取骨,看過這場面的人大多以後都不願再喝肉骨湯。御膳房的廚子少了道菜色進上,會惶恐的。」
這話聽著是為他著想,其實就是在拐彎抹角地罵他難侍候吧?
步惜歡低笑,見暮青要坐下,那鍋中熱氣撲向她,幾乎要將那單薄的身子吞了。他不覺微微蹙眉,忽然拍了身旁另一側道:「來這邊坐。」
暮青一怔,步惜歡已起身,牽了她的手便往上風向走。暮青手不覺一縮,她不習慣被人碰觸,尤其在驗屍的時候。她戴的手套是素布的,屍身放進鍋中後她便將手套摘了,但手上還是沾了些屍體分解時的*液體,那味道尋常人難以接受,男子卻眉頭都沒皺,似乎這一會兒便聞慣了腐屍氣味,在她還愣神的時候已將她牽去了上風向,兩人並排坐下。
聽男子道:「世間路雖難行,但今夜你面前不過一口鍋,能往上風向坐時,別總坐去下風向。」
暮青轉頭,聽這話裡似有深意,卻見步惜歡望向遠處那棺木,山風高起,過了樹梢,火把上的零星火星亮了又灰飛,男子聲音別樣低沉,「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見過了,鍋中取骨倒沒見過,瞧瞧也無妨。」
暮青不解,棺中景象多年前瞧過?可他是帝王之身,何人棺中之景會讓他瞧見?
步惜歡卻沒有再開口,暮青也不是多話的人,兩人並肩坐著,看柴火漸冷,看鍋中熱氣漸淡。
熱氣散盡,暮青起身,將外衣一脫鋪在地上,衣袖挽起,手套戴上,來到鍋邊將手伸了進去。
步惜歡沒起身,如他所言一般,瞧著了。
暮青先捧出一顆頭骨,那骨月色裡泛著冷輝,卻因水未冷透散著薄薄熱氣,眼眶處掛著快腐肉似的東西,暮青一晃,那東西軟軟滑進鍋裡,她瞧也沒多瞧一眼,只對著月色轉著那頭骨瞧了瞧,這才放去地上鋪著的外衣上。那頭骨朝上放好後,她才回身又從鍋裡撈出一根長骨來,看那長度,似人的大腿骨,那骨煮的時辰不短了,上頭竟還殘留著些軟組織,她將那骨也放在那件外衣上,離頭骨有些遠,之後又去鍋中撈。
空地上,幾名黑衣人舉著火把,目光隨著暮青手中的屍骨來來去去,地上坐著的男子目光也隨著她來來去去,卻不知何時落在了她手臂上。
她衣袖挽著,露一截手臂,火光照著,寒玉為肌,暖輝層渡,手裡捧著屍骨,那屍骨卻沒有那手臂扎他的眼。
男子的目光深了幾許,定定望著那手臂竟不知瞧了多久,待醒過神來時,暮青已將鍋中屍骨撈完,將棺中將剩下的屍骨抱進鍋中,蓋了蓋子,讓人生了火繼續煮屍,自己蹲去一邊清理那些剛撈出來的骨頭了。
那些骨上還帶著些軟組織,暮青手中沒帶刷子,只好去林中採了些草根,回來撕了塊衣物布料包了,輕輕擦拭。雖然不怎麼好用,但聊勝於無。
如此,清理速度便慢了不少,待將第一鍋屍骨都清理出來,沒等太久第二鍋便煮好了。待水涼些後,暮青又開始在鍋邊忙碌,月影西斜,火把漸熄,天色將明的時候,地上鋪開一具人骨架子。
那人骨架子靜靜躺在山風裡,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白森森。
少年立在那人骨前,低頭靜望,身後男子懶坐在地,滿載一袖山風,衣袂如雲,鋪一地楓紅。
「好了?」步惜歡見暮青久不動,懶懶問了句。
暮青回身,沒理他,走到鍋旁對幾名黑衣人道:「來兩個人,把鍋中水倒一倒。」
那兩名去拿鍋的黑衣人上前,依暮青所言,將鍋抬去林邊,慢慢將水往外倒。鍋中水倒出去,底下漸現一些腐肉和零散的猶如石塊般的小骨頭。那鍋底,看起來就像是一鍋肉骨湯喝見了底兒,底下剩一些碎骨渣子和肉沫。
怪不得她會說看過這場面的人以後會不想再喝肉骨湯……
撈骨的時候,因鍋中水深,一些腕骨、指骨和趾骨等散落在裡面沒拿出來,暮青這時才拾出來,來到那副骨架前繼續拼。步惜歡起身來到她身邊,見她手中捧著一堆形狀不規則的骨頭,若不細看,這些骨頭扔進林子裡,年月久了,大抵要跟地上的石子兒沒多大區別,她卻拼得速度奇快,彷彿這等事情做過無數遍,似排棋佈陣一般,乾脆拿,利落放,起起落落間那骨架的手腕、雙手和雙腳已拼罷了。
步惜歡眸底露出疑惑,古水縣乃小縣,一年能有多少化作白骨的屍身送去義莊,練出她這熟練的手法?
正疑惑,見暮青低著頭,盯著掌中最後三塊骨頭,不再動作了。
「怎麼?」步惜歡問。
「人是被勒死的!」暮青沒回身,這結論卻令步惜歡挑了眉,眸底有亮色浮現。
「怎知?」他是看過屍單的,自然知道人是如何死的。只未曾想到,屍身腐了,她驗骨還真能驗出人是如何死的?
暮青回身,將手中三塊骨頭拼在了一起,連做一個蹄鐵形,道:「舌骨斷了。這骨位於頸前部,位於舌和喉之間,由於很薄,構造很脆弱,人在被勒住時,舌骨常會斷裂。雖然有人的舌骨永遠不會化為單一的弧形骨塊,但這塊的大角處有很明顯的線形骨折痕跡,斷得很明顯!」
暮青忽然抬眸,眸底的亮光晃了人的眼,「兇手可能不會武,至少不是你們這等內功高手!」
步惜歡挑眉,見她忽然轉頭,看向離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問:「如果你殺一個人,不用刀劍,而是選擇徒手掐死她,你會怎麼做?」
那黑衣人不答,望向步惜歡,待見他點頭後,他才道:「擰斷脖子。」
暮青點點頭,「那就是了。這是人的邏輯思維選擇,當有簡單省力的方法時,很少有人會選擇費力的方法。高手殺人很少會費力去掐死一個人,除非他與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時憤怒失了心智,這才狠掐著人不放,直到把人掐死。可是……」
她略一沉吟,問步惜歡,「柳妃死的時候在哪裡?什麼時辰?」
「朕的龍船上,你爹推斷的時辰在亥時到子時。」
「龍船上侍衛定然不少,又是夜深人靜的時辰,她的掙扎會引來宮娥太監或者侍衛,稍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選擇這種費時費力的方法殺人。」暮青沉吟一會兒,臉上有些疑色,問步惜歡道,「時辰再晚,她身邊也該有宮娥太監吧?人呢?」
步惜歡聞言,眸底現出深色,唇邊噙起的笑意淡淡嘲諷,「她沒死在自己屋裡,而是船上一間空屋裡,身邊的人都被她遣出去了。」
嗯?
暮青蹙了眉。
「那些被她遣出去的人呢?我想見見。」
步惜歡唇邊笑意嘲諷更深,懶懶道:「見不著了,人都死了。不是朕殺的,是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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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骨還沒驗完,費力煮屍煮出來,不會這麼容易就驗完,下章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