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責柳妃身邊的人服侍不周,致柳妃為刺客所害,除了她身邊服侍的宮娥太監,還杖殺了兩個當夜值守的侍衛。」步惜歡哼笑了一聲。
暮青皺了眉頭,「柳妃死了也就一個月,消息從汴河傳至盛京,旨意再從盛京傳回來,時間夠?」
「八百里加急,汴河至盛京走一趟只需十日。你進宮前兩日,懿旨便到了行宮。」
暮青眉頭皺得更緊,「八百里加急?」
步惜歡六歲登基,至今無子嗣,傳聞他十五歲好上男風後便沒再納過宮妃,太皇太后為此勞心動怒,奈何步惜歡性情荒誕不羈,盛京宮中的妃嬪,太后年年賜,人年年死,聽聞都是受不住帝王的喜怒無常荒淫無道,生生被折磨死的。帝駕今年來盛京前,太皇太后又賜了位宮妃,便是柳妃。
柳妃不負太皇太后所望,一朝得了帝寵,隨駕前來汴河遊玩。太皇太后將延綿龍嗣的期望落在柳妃身上,未曾想人一到汴河便死在了龍船上。
太皇太后為此震怒,要責難宮人,這本在情理之中。可懿旨需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下往行宮?若懿旨急下是為了督促緝拿刺客的,倒還能叫人理解,可下一道懿旨來就為了殺人?
宮娥侍衛都被怒殺,案子的蛛絲馬跡還有法查嗎?
暮青並不知道十八年前上元宮變的細情,她只聽爹說過,娘的母家當時是盛京士族門第,鐘鳴鼎食之家,一朝傾覆,男丁皆被誅殺,女眷落為官奴,娘從士族千金落入奴籍,被發配來古水縣,險成了知縣後院的賤妾。娘對當年之事所提甚少,爹一介仵作,身在江南小縣,對朝中之事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就比天下間的傳聞多那麼一點兒。
天下事,朝中事,暮青一直覺得離她與爹的生活甚遠,因此一直懶得問,今日倒有些後悔,她只能根據從爹那裡聽來的一點點當年事來推測了。
傳聞當年先帝駕崩那夜,左相元家聯合大興屬國南圖發動宮變,以弒君之名斬三王、七王於宮宴,血洗宮城。太皇太后當時身在冷宮,宮變之後便自冷宮出來,主持宮中大局。當時,先帝膝下皇子雖只剩五王、六王,太皇太后膝下無子,便將六王嫡子召至宮中,撫養於膝下,力保其登基為帝。
當年時局,先帝尚有一姐一弟在,瞧著元家從宮變到把持朝局是水到渠成之事,實則暗流湧動阻力不小。太皇太后能在這等局勢之下穩坐宮中,並挑了個先帝的孫輩,年僅六歲便保其登基為帝,並讓元家輔政至今,其心思手腕定非尋常女子。
既如此,柳妃死了,太皇太后當真會怒到不問刺客,只一道懿旨殺了宮人侍衛出氣?
暮青不信,這道懿旨怎麼瞧都有問題!她瞧向步惜歡,他就這麼讓太皇太后把人都殺了?
但隨即她便明白了,他是知道殺她爹的元兇是誰的,也可能知道柳妃的死是誰所為。既然知道,那些宮人侍衛留不留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但對她來說,這些人死了就等於線索斷了。
暮青轉身,望一眼地上的屍骨。費了一夜將屍骨處理出來,她還打算看看今日天氣,若是天氣好便蒸骨驗傷,看看柳妃死前有無嚴重撞傷。若有,再將附近值守的侍衛或宮人尋來問問當夜有無聽到或看到什麼,許能看出有嫌疑的人來。可如今,人都死了,線索斷了,一晚的忙碌只得了這麼點結果。
看了眼手中斷成三截的舌骨,暮青蹲下身,將骨合在一起歸位,隨即她便細細查看起了那些骨骼。
「還要驗?」步惜歡挑眉問。
「驗!」暮青細細瞧著地上骨骼,頭也沒抬。以往驗屍,也並非一驗就能有結果,線索斷了,重新再驗是常有的事。
她就不信,找不出新的線索!驗完這骨,她想再去龍船上看看。
金烏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線索已斷,卻偏細細查著面前的骨,彷彿一根一根地數,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處漫來金輝,渡到少年背上,忽覺堅毅。
背後,男子望著她,漫不經心的眉宇換了抹沉色。山風拂著那廣袖,袖下手指奪了玉色,緩緩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單薄,肩上蘭枝晨光裡如覆著清霜,男子指尖觸上,忽然一顫!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將手收回,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纔,他想告訴她兇手是誰……
這本是一場交易,她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條尋凶的路。
然而,為何僅一日,他竟險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驚起暗湧。
初見她,古水縣官道,他並未將她放在心上。她讓一個水匪替她送信,另一個無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軟,必難成大器。然而終究錯看了她,刺史府一見,審時度勢,隱忍蟄伏,一舉而發!
女子之身,卻叫他恍惚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條怎樣的復仇路來。未曾想她撞進有他的這條路,從那時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權,步步殺機,他需要她那察言觀色之才為他所用。深宮寂寥,長夜漫漫,十八載春秋寒暑,從來只他一人,頭一回想尋一人相陪。然而,親手尋來的人,不過伴了一日,他竟險些放她走。
終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貪念也好,利用也罷,他告訴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兇手是何人定會冒險報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與其落入他人之手丟了性命,不如陪他行這懸崖之路,待他君臨天下,待她大仇得報。
男子望著那背影,那背影卻忽然回身,晨光裡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過神來,放下袖中的手。
聽她問:「陛下可有寵幸過柳妃?」
他一怔,聽她神色清明地問出這話,心中不知為何有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他一時不知那情緒該叫什麼。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悅,期望見到她亦歡喜。
她卻一副理所應當的神色,語氣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賜給陛下的?」
「是。」他終於聽出不對勁,「怎麼?」
「可她……分娩過!」
她望著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綠帽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