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帝半垂首,發若烏墨,散遮了殿中明光,落一片幽暗在眉宇,笑問:「嗯?愛妃見過朕?」
「少來!」暮青拂開他的手,啪一聲,清脆。
殿中氤氳,清脆聲繞樑,久不散去。少年起身,三兩步退去殿角鶴燭架旁,袖口緊握,戒備緊繃。
元隆帝瞧著,笑意未淺,明光裡紅影旖麗,遙望少年。
「面容可遮,身形聲色皆有法可改,慣常神色如何改?更何況,陛下身形聲色皆未改!」少年退在燭影裡,清麗容顏覆了薄霜,不知是氣他,還是氣自己。
以為進了美人司,計入宮中來,卻未算到刺史府閣樓夜中人便是行宮御座殿上人。
難怪畫師急來,難怪當夜傳召,難怪進殿無人搜身。
元隆帝,步惜歡!
暮青面上薄霜都凍住,眸中風刀燭火裡雪亮,「我爹可是你命陳有良賜的毒酒?」
既早被他識穿,入了他的網,何必費力再扮男妃暗中查凶?不如明問,若他是,那便今夜宮中拼了此命,寧為侍衛刀下鬼,也要刺破他的網,結了他的命!
步惜歡瞧著她,抬眼若有似無掃了眼大殿窗外,忽然走來。明光照,男子紅袍若天中燒雲,映那眉宇含了春媚,笑勝繁花,「愛妃如此心急,竟不待朕沐浴,便要與朕訴衷腸……」
他邊笑邊執她的手,暮青驚怒甩袖,清腕已落入男子掌中,男子力輕且柔,她腕間卻似有寒流淌過,袖下那道藏刀的聖旨也被一同掣住,一時皆不能動。
暮青眸中霜雪如刀,刺一眼男子手掌,掃一眼大殿緊閉的紅窗。
窗外有人?
方纔她進殿,殿外皆是宮娥太監,有誰敢窺帝窗?
這一分心之時,步惜歡已牽著她上了九龍浴台。白玉雕砌,九丈龍台,登高而望,現大殿華闊,燭似虹霓。見盤龍戲池,飛落玉盤,翠音淙淙繞了華梁,氤氳融融暖了彩帳。
「我爹可是你命陳有良賜的毒酒?」暮青立在池邊,在這裡說話,總不會再被窺聽去了吧?
少年聲冷意涼,暖池氤氳,遮不住他的眸。那眸中清明如晨冬寒雪,在這靡靡華殿裡,望人一眼,似頗有醒神之效。步惜歡瞧著暮青,那日古水縣官道上,她離得遠,後又扮作平凡少年,不見真容,今夜似是頭一回這般近的瞧她真顏。
大興名士風流,多愛江南。江南女子俏麗婀娜,似水婆娑,是如畫江山裡男子心頭一點胭脂春色。眼前少女偏不是那男子能藏於金屋的胭脂春,她是那清風翠竹,萬色江岸一點雲煙碧色,著了少年衣,卻比少年卓。
「若朕說是,你待如何?」他問。
「殺了你!」她答。
步惜歡望入暮青眸中深處,見那眸中冷靜堅毅半分未曾動搖,忽然低頭一笑,隨即鬆了她的腕,也未管她袖下暗器,只轉身步下玉池。玉池旁一隻酒壺,兩隻翠玉杯,瞧著是為帝君與侍浴美人準備的。步惜歡自斟了一杯,也不給暮青,自己喝了,目光落在空酒杯裡,問她:「你會察言觀色,你瞧著朕是嗎?」
暮青未答,忽然下了玉池。步惜歡抬眸,眸中有未掩的驚詫,似乎認定她不會願意與他共浴,對她入池來有些意外。
她走來他面前,水沒了她半身,眼看浸濕了胸前。他執著空杯,挑眉興味地瞧,卻瞧見她臉上未有半分女子的羞澀,那眸依舊清明,直入他的眸底。
聽她道:「現在,我問你答,只答是與不是。我爹可是你命陳有良賜的毒酒?」
步惜歡挑起的眉久未落,這才懂了她為何要下池來。他懶懶一笑,池水輕漾,烏髮紅袍襯得胸前一線肌色氤氳生輝。笑了片刻,他抬眸,與她對望。
聽他答:「是。」
九龍台上忽生了寂靜,連那盤龍吐水落入玉池的翠音都彷彿遠去,兩人共水,隔一層氤氳對望。
「你想死嗎!」片刻,暮青開口,帶了怒意。
不是他!
她看得穿不是他,卻看不穿他為何承認。不是兇手,自承真兇,很好玩嗎?
步惜歡轉頭又斟了杯酒,翠玉杯中酒色清冽,映男子眸底一片涼薄,「你殺得了嗎?」
「但只要我不死,總有一天兇手死。」
步惜歡抬眸,見水汽蒸得暮青面色有些薄紅,襯那微怒的眸,忽然便多了幾分生氣。
嗯,比平時總一副冷靜隱忍的模樣好看多了。
「做個交易,如何?」暮青忽然開了口。
步惜歡送到唇邊的酒杯微頓,「嗯?」
「我知道你急找我是為了何事,我幫你查出刺史府一案中的兇手,你告訴我誰命陳有良殺了我爹。」暮青道,她相信元隆帝尋她定有所圖,如今她入了他的網,與其被威逼脅迫,不如她自己提出交易。
「這交易似乎對朕不太公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人於你世仇之重,刺史府一案的兇手於朕來說卻沒那麼重要。」步惜歡唇邊噙起一笑,笑意裊裊水汽裡看不清,微深。
「那你想怎樣?」
「你跟著朕,每幫朕辦一件事,朕告訴你關於兇手的一個提示。」步惜歡瞧著她,笑意深深。
暮青微怔,見翠玉杯中酒色一清透徹,映不見男子眸深無底,水波漾著,映那眉宇似住乾坤,韜光隱見。
她忽然便想起了天下間的傳聞——當今帝君,自幼荒誕不羈,昏庸無道……
天下人的眼都瞎了吧?
這男人怕是在賭坊見著她起便對她動了心思了。
她費盡心思夜探刺史府,哪那麼湊巧便遇上個用毒手段高明的丫鬟?那丫鬟是那青衣公子的侍女,那青衣公子顯然和步惜歡是一條船上的。事情已經很明瞭了,她扮作工匠進入刺史府的時候便在他們的網裡了。汴州刺史是他的人,他要查她的行蹤易如反掌。那夜他放她離開刺史府,定是知道陳有良不會告訴她兇手是誰,他看著她處處碰壁,看著她費盡心思躲藏,直到她費盡心思入宮,卻再次撞入他的網中。
勢單力薄是何等無奈,他讓她體會了個透徹。
她只是想為爹報仇,從不想為誰所用,卻終究還是要為人所用?
哼!
暮青垂著眸,池水波光映著少年的臉,明明滅滅裡望不見眸底真色。半晌,她抬頭,似下了決意,「好!成交!」
步惜歡望進她眸裡,瞧她眸色不似作假,卻笑問:「這回不會誆朕了吧?」
「只要陛下給的提示不敷衍人。」暮青冷哼一聲,轉身便出了池子,出水時九龍台前燭火映見少年眸底,恍惚有異色一躍。
她衣衫濕了半身,玉台上拖出一道水影,步惜歡興味地瞧著她,見她仍未有女子的羞澀,只在池邊淡定掃了眼,見東南角上放了兩套乾衣。
暮青走過去,見兩套都是月色華袍,其中一件繡了龍紋,旁邊一件繡了青竹。她拿了那套青竹的,轉身問:「何處更衣?」
步惜歡在池子裡笑,「朕面前就可。」
暮青聞言,拿著衣裳便下了九龍台,留給他一道走得乾脆的背影。
暮青從九龍台上下來,在殿中看了一圈,見後頭有一偏殿,便走了進去。只見殿中華帳九重,行至九重帳後,見龍床四角置了翠瓶繁花,淺香襲人。她放了龍帳,換了衣衫,打開簾子出來時一怔,見步惜歡倚在殿門處。
男子紅袍濕盡卻未換下,只肩頭披了那件月色龍袍,烏髮散著,水汽熏熏,玉帶鬆緩,燭影裡胸前一線玉色春光。
男子看人帶了春倦懶意,見她從龍帳裡走出便對她笑,「愛妃果真心急,朕未出浴,愛妃便自暖了龍床。」
暮青一見他這模樣便掃了眼偏殿明窗,知窗外定然有人窺聽。但她懶得配合他演那恩愛戲,寒著臉便道:「啟奏陛下,臣今夜身子不爽,不能侍寢,請陛下自去尋其他美人。」
步惜歡聞言挑眉,笑勝春花,「哦?莫非愛妃信期至了?」
暮青臉不紅氣不喘,「臣是男子,沒有信期。」
「那愛妃是……」
「臣,蛋疼!」
少年聲音萬般清澈,一張冷臉對帝顏,言罷啪一甩袖,進了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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