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葉站在原地,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在急劇上湧,太陽穴裡一突一突地跳的厲害,整顆心也像是忽然被什麼給抓空了一般。
這真的就是爸爸?記憶裡,他還很年輕,雖然家境不好,但是五官都透著一種英氣,就算是喝醉了酒,她是一種生龍活虎的樣子,但經過這幾年的流浪生活,他似乎疲憊不堪,人憔悴了不少,臉上的皺紋也特別多,鬍子好久不修剪,有點亂,好像腿不太好,站著的姿勢很怪異。
「家奕……你沒告訴過我,他的腿……」
「你應該明白,欠了人家的錢,總是要付出點什麼的。他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還能自己照顧自己。我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更何況,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她無法形容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又慌惴,又不安,想要靠近,卻挪不動腳步,彷彿眼前的人並不真實。
她彷彿看見了爸爸所過的生活,在陰暗的窄巷裡蜷縮,撿著廢舊的易拉罐去賣,拖著一條殘腿到處奔波……她甚至能夠想像的到,他被那些人圍起來毒打的場面。
她無法再繼續想,任何一個場景,對她來說都是殘忍。她的爸爸,竟然經歷了那樣螻蟻一般的光陰歲月。想到這兒,她突然哽咽,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葉兒……你真是……葉兒?」老人彷彿是不敢相信,嘴唇顫抖著,眼裡盛滿了淚光。
她覺得悲慟,除了流淚,幾乎發不出一點聲音,哭到最後,竟然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只好靠在周家奕的懷裡。
周家奕安慰似地拍著她的背,繼而又轉過頭來,對陳勁男說:「陳伯伯,葉兒是太激動了,咱們都別在院子裡站著,到屋裡去說吧。」
陳勁男點點頭,用手背擦了擦蒼老的臉,一瘸一拐地往屋裡走。
周家奕顯然是經常來,對屋裡的佈局擺設十分熟悉,他給陳之葉和陳勁男倒了兩杯水,然後坐下來,十分謙敬地問:「陳伯伯,您最近怎麼樣?」
「挺好,挺好。」陳勁男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每天就是去買買菜、做做飯,養點貓,養養鳥,日子過的挺好。」
「菜市場離這裡遠不遠?要不給您買個輪椅吧,輪椅後面有置物箱,買了東西也不用拎著,很方便!」
「不用,不用,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就需要多活動,再說,我欠你那麼多錢,一直拖著沒還,你不光沒要,還幫我在這裡落戶,我怎麼好再讓你買東西。對了,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一個事兒,」陳勁男站起來,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蓋子,拿出一個小本子來,「戶口落在這兒了,村裡看我是殘疾,又沒工作,給申請了個低保,雖然不多,但足夠我用,所以你以後就不用每個月來給我送錢了。」
陳之葉一直握著水杯,盡力地平復著情緒,周家奕和陳勁男的對話,也是一字不落地聽進耳朵裡。她極難想像的到,周家奕會做到如此地步,這樣尊敬地對待她的父親,一點也不嫌棄他曾經是個賭徒,還把他照顧的這樣好。
她忽然心生感慨,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欠他,欠的很多,很深,不光是錢,還有別的東西。
「陳伯伯,低保那些錢能夠什麼?您年歲大了,一個人在這裡,我們始終是不放心,這次來,您就跟我們走吧。」
「不……不用了。」陳勁男的目光瞥了瞥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陳之葉,說,「我一個老頭子,不能拖累你們。再說,葉兒剛混出點名堂來,有我這樣一個爹,丟人吶!」
「爸爸,聽家奕的吧,我在市裡給你買個寬敞點的房子,您想種什麼、養什麼都隨您。在這裡,實在是太偏僻,您病了,或者有什麼事,我們都照顧不到。」
陳勁男望著一臉誠懇的陳之葉,忍不住老淚縱橫:「葉兒,是爸爸對不起你。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沒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所以你不會再認我,我也一直都不敢奢望你能來看我,還能叫我一聲爸爸。家奕都跟我說了,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因為沒有爸爸,受同學欺負,因為沒有後台,找工作處處碰壁,還受人排擠,可是你堅持下來了,所以爸爸為你高興,可爸爸除了為你高興之外,什麼都幫不了你。」
「爸,你不懂,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從小到大,你一直去賭錢,一直想走捷徑,想讓我過上好的生活,可是你一直不明白的是,我要的不過衣食溫飽,不過是一個愛我的爸爸。我現在長大了,能自食其力了,我想盡我的孝道,您都不給我這個機會嗎?」她說的激動,大概是因為太過急切,目光稍稍有些淒厲,手和嘴唇一直在抖。
「我……」
「爸,其實從剛才開始,我就有一種挫敗感,你是我的爸爸,卻被別人照顧的那樣好,你叫女兒情何以堪?爸,跟我回去,好不好?我現在在拍戲,還有兩個月就殺青了,到時候,我來接您,好不好?」
陳勁男有些為難,但陳之葉始終爸爸長、爸爸短地喊,反倒消除了他心裡的顧慮,最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
*
陳勁男親自下廚,給陳之葉和周家奕炒了菜,陳勁男和周家奕還喝了點酒,酒桌上,陳勁男再三拜託周家奕照顧陳之葉,那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儼然就像在托孤。周家奕正有此意,如今更像是得了聖旨,自然應的痛快,大事小事全部一攬懷中,不在話下。陳勁男便又高興起來,一直拉著周家奕喝酒。
陳之葉有點鬱悶,彷彿在不知不覺中,兩個男人統一了戰線,而她竟然像個外人一樣。
「爸,家奕不能再喝了,他一會兒還得開車呢。」
「對,對,我倒是忘了,那家奕,你別喝酒了,我這兒有點飲料,你喝這個吧。」陳勁男說著,起身去拿飲料。
周家奕趁機貼過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我能理解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陳之葉臉上一紅,有點掛不住,立即還嘴:「我是惜命懂不懂。」
「我開了十幾年的車,算是老駕齡了,而且今天又沒喝多……」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看一會兒交警查酒駕,不罰死你才怪。」
*
時間總是過的很快,酒足飯飽之後,陳之葉又跟陳勁男說了一些話,然後才依依不捨地和周家奕離開。
車子一路疾馳,因為要直接趕到火車站去,所以周家奕難免開的快了一些。幸好這裡是郊區,攝像頭極少,又是一條筆直的路,車輛稀少,倒也平穩。
陳之葉靠著車窗,凝視著他的側臉,心裡總有一種情感再慢慢地湧動。她記得他那個時候帶她來,總是那副壞脾氣,還要挾他,可在他那樣大放闕詞、氣的她頭腳冒煙的同時,卻在用另一種方式關心著她。
如果她不試著瞭解他,永遠都不知道他竟然有這樣的一面,她一直排斥他,埋怨他,甚至恨他,覺得自己可憐,自己委屈,可他這樣默默無聞地做了這麼多,又何嘗不委屈?
換作以前,他說他愛她,她或許會覺得他又在耍什麼陰謀詭計,只想在她好不容易爬到頂點的時候,再肆無忌憚地打擊她,摧垮她,但現在,他即便是不說那三個字,她也能確實從中體會到一種由心的溫暖。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周家奕瞇了瞇眼,嗯了一聲:「你說。」
「為什麼是我?」
「沒有為什麼。喜歡了,就是了。」
「可是在你身邊有那麼多人,她們都很漂亮,都很優秀……」
周家奕彎了彎嘴角:「我這麼優秀,你的眼睛一開始,不也只盯著周家齊?」
陳之葉表情一斂:「因為周家齊對我很好,那個時候,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一個人。你們永遠不會懂,他這個唯一對我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
忽然,手上一暖,他的一隻手已經覆了上來。她抬頭望過去,就見他目光灼灼,眼波一閃一閃的彷彿被什麼點燃,亮的精奇,像是盛著星星,卻又沉重的像是容裝著整個天籟。
「從今以後,我會是你的唯一。」短短的幾個字,擲地有聲,語氣裡絲毫沒有平日裡的輕佻之色。
幾乎是世界上最最動聽的甜言蜜語,雖然上下找不出半點「曖昧」,但卻比任何情、愛都要浸骨三分,饒是她再三貞九烈、再堅如磐石,都要被他這句話拖進火焰裡摧枯拉朽、焚燒殆盡。
陳之葉的心裡像是燒起一團火,逐漸升溫,逐漸蔓延,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回應之時,卻忽然覺得四週一亮,一道光從窗外刺來,照的她眼花。她本能地閉上眼,那光稍稍一晃,腦子裡暈眩一片,接著,有什麼東西往身上死死地壓了下來。
砰地一聲,胸口一痛,腦袋彷彿被什麼給砸開了,她深吸了幾口氣,便很快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