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不回後方的人潮,不得不一把扯下手機,帶著何翱前進。大概我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五臟六腑突然絞作一團。我哆嗦著低唱道: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何翱再怎麼遺傳史迪文,這小小年紀腿又長得到哪兒去,終於被我帶得一個趔趄,卻沒哼唧一聲。
我不得再回頭,一拐彎兒閃進了洗手間,門關得太急,像是刮掉了我後背一層皮。
鎖上格子間的門,我立即摀住了嘴,再不摀住,一顆血肉模糊的心就真要從嗓子眼兒裡躥出來了。何翱猛地抱住我的大腿,說的倒不是什麼膽戰心驚的話:「媽媽,我不要尿尿,也沒有便便,我要吃飯。」
有腳步聲跟來筧。
我一舉將何翱舉上馬桶蓋,將他擋在身後,還當這地形是易守難攻還是怎麼著,決心進來一個殺一個。
只是個女人而已,來行行方便。
後來她電話響,講的一口的好英文,大致是笑著說你等我,咱們去吃牛排巴拉巴拉……何翱在我身後捅我,像個復讀機:「媽媽,我要吃飯。」我信誓旦旦,說好,牛排算什麼,咱們一會兒去吃一整頭牛藺。
晚八點,我真的要覓食了,鬼鬼祟祟探出頭去,五十米外有人把守。
九點,我恨死了大克。
十點,何翱睡著了。
他粉色凱蒂貓的帽子掉在地上,我索性將它摔進了紙簍。給他取名厚福時,還以為他是「她」,感慨女兒身的「她」將來命運多舛,取名厚福,但願人如其名。可真是屁用不管,這從頭到尾也無關於女不女兒身,只關乎我和史迪文的專橫跋扈,恣行無忌。他何翱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投胎做了我們的孩子。
十一點,何翱醒了,扁扁嘴巴不再做無用功,卻餓得再也睡不著了。
我哭了,血糖驟降,頭昏沉沉的,想衝出去和他們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也想投降,求他們先賞何翱一頓飽飯。
又有人進來,脆生生的高跟鞋的聲響。
我將何翱關在格子間裡,摘下了手腕上被我改裝過的,不倫不類的勞力士,對來人操著打過腹稿的英文說:這個給你,幫我買吃的來,隨便什麼都好。
大概是我太過激進了,來人撞了鬼似的,小碎步噠噠地退了兩步,帶著一肚子屎尿調頭跑了。
何翱出來牽我的手,將我帶回格子間:「媽媽,你別鬧了……」
五分鐘後,洗手間的門被大力推開,有男人進來,男士皮鞋的聲響,不止一人。是剛剛被我「整」到的女人魂飛魄散,說三道四了吧,歸根結底是我的莽撞讓我和何翱被困的整整十二小時以失敗告終……
其中一個男人說:哇,這是ladies』room……
二三人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凌晨兩點,何翱再次會周公,蜷在我臂彎裡,像還未出生時在我肚子裡的「可憐相」。這是我第一次,萌生了把他塞回肚子裡的念頭。
我要自救,要走出這該死的機場。
可我才撥開格子間的鎖,洗手間的門又被推開了。
不是高跟鞋,腳步大而悄聲。
我屏息,將何翱擱在了地上。這臭小子自暴自棄了,歪倚在隔板上仍昏昏然得如癡如醉。我從口袋中掏出金屬掛鉤,這玩意兒是我無所事事時用鑰匙擰了螺絲從門板上卸下來的。一平米大的格子間,我找不到第二樣可以防身的玩意兒。我沒再管要不要負隅頑抗地鎖上門,真是他們,這區區一道鎖也就是一腳的事兒。我將金屬掛鉤握在指間,會在出第一拳時,大喊救命。
來人在一扇扇拉開格子間的門,逐間排查。
沒人能救我,也只有我能救何翱。
終於到我了。來人拉上把手,合葉發出微微的吱扭聲。
門倏然被拉開的瞬間,我帶著「暗器」迅猛地出了第一拳。來人……一偏頭,閃開了,但我仍照計劃地,迅速地拉合上了門。
「救……」我的下文梗在喉嚨。
是史迪文。
被我揮空了一拳,關在門外的來人,是史迪文。
不是幻覺。我手一鬆,暗器落地,隨之整個人軟綿綿地出溜了下去,有始有終道:「救命。」
史迪文霍然再度拉開門,門板在開合的慣性中漸漸緩和。他穿著灰色西褲和黑色襯衫,兩手空空。他沒在笑,也沒有開口的苗頭,頭髮天生麗質,一定不會是才打理過的,但根根就位。他五官如常,俊美深邃,只有臉色太過蒼白。他不是白皮膚的人,這一蒼白,便教人不寒而慄。
「髒不髒啊坐地上……」史迪文向我伸手。
他這一伸,那手在半空中抖得像是打了擺子。
我急忙握住,他一發力,再加上我狠狠一撲,害得他重心不穩,後背撞在了對面格子間的門板上。他抱我,一手箍住我的腰,另一手鉗在我腦後,喃喃道:「我就說麼,我運氣一向好。」
「大克呢?」
「天有不測風雲,」史迪文語調亦是如常,「迫降在了什麼鬼地方。」
「啊哈,還沒恭喜你,喬泰的No.1大股東。史迪文,你真是這個。」我掙開他,豎了豎大拇指。
「何荷你別給我故作輕鬆了,有意思嗎?」史迪文不悅。
「那難道你的輕鬆不是故作出來的?」
「那難道要抱頭痛哭嗎?」
「不要,抱頭痛哭更沒有意思,所以才要故作輕鬆啊。」我比手劃腳。
史迪文自己繞住了自己,索性再度抱住我:「別再給我頂嘴了你。」
史迪文的耳邊被我的暗器劃了個口子,我碰了碰,問疼嗎?他可找著了台階,說了句疼死了,接著就伏在我肩膀上哭了。並非抱頭痛哭,但他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又不出聲兒,像個上道兒的,倔強的男孩兒。我乖打著他,說得了得了,我這不是沒事兒嗎,好險你閃得快,否則變了獨眼兒龍你還不得訛死我啊……
史迪文一偏頭,咬似的親了一口我的脖子:「何荷,你這女中豪傑真值得表揚。」
親歸親,親完了,他又接著伏在我肩膀上,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後來我蠻橫地掏了史迪文的褲兜:「帶錢了嗎?厚福餓壞了。」
「我們走。」史迪文單手抱上何翱。
何翱迷濛蒙地一睜眼:「爸爸?我要吃飯……」語畢,他便又養精蓄銳了。
停在鏡子前,史迪文抽了張紙巾,抹乾眼角,抓了抓頭髮,單邊的嘴角一揚,像是從未崩潰過的不敗戰神。我對著洗手間的門遲遲邁不出步子,索性也折回到鏡子前:「外面clear了?」
「送你來新加坡真是太正確了,英文好像有進步。」
「嘶……」
「是是是,clear了,沒有械鬥,我叫人把他們引開了。」
「我們去哪裡?」
「先找個地方過一夜,你沒有護照,我們走不掉。」
我心急:「你就不能想想辦法?」
「我只能找人幫你再做一本護照,或者做個十本備用,但沒辦法把你塞進行李箱托運回國。」史迪文毒舌,「真的,你個子再小,也塞不進行李箱。」
史迪文又抽了張紙巾給我,指了指鏡子裡我的肩頭:「擦擦,好噁心。」
我的肩頭被史迪文哭得狼藉,我憤憤:「你可真是討厭,你的袖子不吸水嗎?擤擤鼻涕還是可以的吧?」
「我穿的黑色好不好?髒了好醜的。」史迪文理直氣壯。
出了洗手間,史迪文便又將何翱交給了我。我抗議,說你能不能憐香惜玉……史迪文一言未發,長臂一伸攬上我便大步流星。自洗手間到機場出口,至少還有兩百米遠,自動門外的夜色,像是光明一樣誘人。我沒再斤斤計較,比他還要大步。
相向而行的一個餘孽,我見過,史迪文也見過。他遠遠比被我甩在蘇丹回教堂的小混混高級,不動聲色地掏出了手機。
史迪文鬆開我,走向他,要擁抱似的熱情似火:「遲到了你。」
說話間,史迪文一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從襯衫口袋中摸出了什麼,飛快地頂住了他的腰眼。他乖乖將手機掖進了史迪文的褲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