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文的手自然地伸展到那唯一一個空位上,食指輕輕敲著,那種力道類似於彈煙灰。那頻率均勻,適中,彷彿無休無止。
我的微笑氣數將盡,對於小界的戲,須演的還得接著演:「喝就喝,等會兒我會過去連敬於總三杯。丫」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時候我膽小如鼠了。我想去哪一桌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想惹事,那麼史迪文這一桌,我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光線照耀下的史迪文的唇角微微上揚,對於我的選擇,他至少是滿意的。
我和麗薩分坐史迪文的兩側,她和他之間插針都插不進,我和他則相距半臂之遙,但麗薩的戒心還是一寸寸地整裝列隊了。她將手搭在史迪文的膝頭,和我話家常:「寶寶……寶寶小名叫什麼來著?印象中滿有趣的。媲」
「厚福。」我有問必答。
於小界仍站在百花叢中,尚未落座。好在,他沒有執拗,也沒有尷尬,拿了酒杯,居高臨下地與人談笑。
「厚福?真的還滿有趣的。」論演戲,史迪文一向不比我遜色,「靈感源自哪裡呢?」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扭過頭,直視史迪文,「說來話長,生養一個孩子,會讓一個女人失去很多,我也動搖過,所以,他的確是大難不死。」
「失去很多……」史迪文玩味著重複了一遍。
麗薩自然要插話:「對啊,比如身形走樣啊,對男人來說不再available啊……等等。」
「那最後是什麼,讓你堅持了下來?」史迪文蹺上二郎腿,一不小心,甩開了麗薩的手。
「說不上堅持。自己選的路,我享受在其中,小小的雜念不值一提。」在迷醉的燈光和香氣下,更是在眾目睽睽下,我和史迪文推心置腹。
麗薩像是敗退連連,乾澀地清了清嗓子。
史迪文提拉過她的手,重新搭在自己的膝頭。他若無意於暴露我們的私情,那麼任誰誰也看不穿。
麗薩恢復了少許鬥志,出了奇招:「於總!」
或許她這一聲喊不喊的,也根本沒所謂了。即便她不這麼唯恐天下不亂,於小界也根本在向我們走來了。
我卻是唯恐天下大亂,騰地站直了身,抓上皮包就要一走了之。
於小界遠遠比史迪文明目張膽,他拿著酒杯而來,封住我的去路:「你不來敬我,我只好來敬你了。」
人高馬大地更是扎眼,我只好又坐回原位,微笑著將我的酒杯滿上。
於小界擠著我坐下,全然不好打發的樣子。適才我的二選一,做不到兩全其美,於是犧牲了他。那麼之前他在電話中應允我的「不會強求」,這會兒大概也是不作數了。
「何小姐這邊挪挪。」史迪文捏住我的手肘,一拽。
手肘這關節,史迪文挑得得當,不會太親密,乍一看,只像是讓我給於小界騰出地方。
我挪過去了幾分,正中地坐在了史迪文和於小界的中間。
侍應生為一桌桌上了水煙,高聳的玩意兒,古舊的做派,別具風情。
桌台上的吃食滿滿當當,我又要騰出地方,只好一手酒瓶,一手酒杯:「來,於總。」
於小界早有幾杯下肚了,帶著酒氣,低低說道:「你用果汁代酒就好。」
酒氣讓他失常,但不是造次,而像是倒退回了二十三歲的時光,他眼底明澈,只倒映出我一個人。
「於總這是在挖苦我嗎?那我先乾為敬好了。」我還在演戲,可也快要演不下去了。
「干了干了,我也先乾為敬。」史迪文橫插一竿子,手臂從我肩頭伸來,去敬於小界。
麗薩不甘於當局外人:「於總啊,steven啊,你們都是精英人士,之前在北京有沒有打過交道的啊?」
「第一次。」於小界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
「我倒是常耳聞於總……」史迪文擺出誇張的阿諛相,「英雄出少年。空降人人都會降,但降完了,不當紈褲子弟的,像於總這麼大刀闊斧,真有所為的,卻是少之又少。于氏珠寶要吞併鼎豐,這其中也少不了於總的功勞吧?」
史迪文一邊說,一邊靠近我,不動聲色。像是因為我被夾在他和於小界中間,所以他若要和於小界把酒言歡,就不得不靠近我。
「過獎。」於小界不再惜字如金:「steven……是吧?你和何荷在北京共事……」
「共事過嗎?」史迪文及時接下話茬,「不巧,沒有。」
我不安地幹掉了第二杯酒。
我和史迪文「共事」過的歷史,donna和麗薩乃至安華上下都尚被蒙在鼓裡,但對於小界則不盡然。至於他是何時查的,又查出了多少,他知,我不知。當下演戲的何止我和史迪文,還有他於小界。我一直以為,對史迪文而言,於小界在明。但即便追溯回兩三載前,史迪文對他於四公子而言,也未嘗在暗。還有我,我的大隱隱於市,大概是從古至今最失敗的案例了。藏藏匿匿,到頭來我們沒有一個在暗。
於小界按住我的酒杯:「可以了。」
他對麗薩不理不睬也好,對史迪文高高在上也罷,至少,對我還是好的。
「這就可以了?除非於總吝嗇酒錢。」史迪文抽過我的酒杯,又一次滿上,「何小姐,以我目測,你眼圈發青,指甲儘是豎紋,這是睡眠不足的症狀。來,適量飲酒會有助於你的睡眠的。」
麗薩不悅地扭過史迪文:「你還真是博學。」
史迪文油腔滑調:「麗薩你就不一樣了,眼圈細膩有光彩,指甲……哇哦,真是十指春蔥。」
麗薩一肚子火發又發不出,索性去吸了兩口水煙,定了定神。
「你也嘗嘗嘍。」麗薩也自察剛剛的失態,這才又對我示好。她摘下她吸過的煙嘴。
「好,什麼味道的?嘗嘗鮮我就先走了。」我拿過一隻新的煙嘴,裝插上,「我是當媽媽的人了,不比你們自由。」
無奈,於小界伸手攔下了我:「這種東西不嘗也可以。」
多少人在看戲般的看著我們,於小界擺明了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可我在乎。我幾乎要發了火。
又一隻手介入進來。
史迪文出了手,撥開於小界的手臂:「哎呀?什麼叫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尼古丁和焦油含量都約等於零,對健康基本無害的,於總不用這麼小題大做。消遣,消遣而已。」
接下來的話,史迪文是對我說的:「更何況,何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吧。什麼味道?你喜歡什麼味道的?這個是什錦水果味。放心,不會有蔥姜蒜味道的。」
顯然,於小界對我的明目張膽,終究還是衝破了史迪文的底線。
史迪文仍在笑,仍在掩飾,但卻是一頭隨時會露出原形的笑面虎了。
我飛快地吸了兩口,應付了事:「你們玩,我先走了。」
「我送你。」於小界不等我站起來,便先站了起來。他要扔下這能吃能說的二三十張嘴,送我一人。
不等我婉拒,也不等其餘人等的連連慨歎,史迪文便第一個,有了應對之策。
他沒有阻止,而是做了一件更要命的事。
他接著我的那只煙嘴,綿長而享受地狠狠吸了一口。
麗薩像出了人命似的尖叫:「steven!那有她的口水!」
史迪文若無其事,吐出的煙圈曼妙極了。
「哦?是嗎?我說呢,味道尤其的好。」史迪文慢條斯理,又吸了第二口。
音樂轟鳴,不及我腦中轟鳴的萬分之一。水煙的薄霧瀰漫,紅男綠女在其籠罩下,都是同一番斜著眼的嘴臉。
史迪文興致大發,又將煙嘴還給我:「喏,你介不介意我的口水?」
而這時,於小界猛地俯下身,伸手抬高我的下巴,吻住了我的嘴。而我,對史迪文的「口水」尚且無暇回應,更不要說這個。
於小界並非做做樣子,他緊接著便在我的嘴唇上輾轉,輾轉。
不止麗薩在尖叫,她們不費吹灰之力,便讓音樂形同虛設了。
史迪文一拳將於小界揮了開,這我並不意外。他和於小界你踩我,我踩你地,到達了這個高度後,便再不會有誰謙謙禮讓,誰甘拜下風的機會了。
於小界倒退了兩步,他的員工爭相將他扶住。
史迪文扳過我的臉,抽了紙巾來回擦著:「你長手是幹什麼吃的?不會扇巴掌也總會推開吧?不會推開也總會摀住自己的嘴吧?孩子都兩歲了,還像個純情少女一樣癡癡呆呆地,你也太沒有說服力了。」
「你要再不給我住手,我就對你扇巴掌了。」我警告史迪文。
史迪文的那一拳太重,於小界的嘴角出了血。他撲回來,那桌台太多餘,第一個犧牲,上面的瓶瓶碟碟,以及燙手的水煙,應聲落地。
場面失控,於小界的人安撫住芭芭露莎的保全人員,說所有損失,他們會雙倍賠償。
史迪文和於小界不約而同地無視我,我只好也對保全人員下下功夫,我說他們出雙倍,我出三倍,只要你們維護和平,所有損失,我會三倍賠償。
於小界的人不言不語,將腋下的皮包拉開拉鏈,露出一沓沓鈔票,就此將保全人員收歸營中。
史迪文從頭到尾佔了上風,但眼眶中了一拳,也好受不到哪去。
donna穿過硝煙,亢奮地來挽住我:「你挑一個行不行,你挑剩下的給我!jesus!隨便一個你挑剩下的……賞給我啊!嗟來之食,i-don』-tcare!」
說話間,於小界抄了酒瓶,向史迪文的頭上揮去。
「他媽的……」我丟下donna,衝到了那二人中間,「你們還有完沒完!」
我面向著於小界,他的面孔無比猙獰。我的介入讓他頓時色變,可色變之外,他的那只正在揮舞的手臂卻來不及收回了。
接著我被史迪文推了開,踉蹌著跌了出去。那只酒瓶,還是遂了它的初衷,炸裂在了史迪文的頭上。
史迪文無奈地嘶了一聲,又緩緩將那口氣吐了出來。就在我也要吐口氣出來,慶幸他並沒有流血的那一刻,血沿著他的額角緩緩淌下。
史迪文抬手,指著我,隔空一戳一戳地:「我說你沒有腦子是太抬舉你了,你是……你是豬腦子吧?救我也不是這麼個救法,要沒有你衝過來,我可以閃開的好不好?不過念在你捨己救我……好啦好啦,我有感動啦!」
於小界的手裡還握有一小截酒瓶的瓶口,他手一鬆,扔了掉。
他的人各有分工,有的護送他而去,有的善後。
史迪文行情大跌,無人理睬。他不介意,對我腆著臉:「你送我去醫院。」
我哽咽:「我送你去西天好不好?史迪文,我好好過我的日子我招你們了嗎我!」
史迪文和我針鋒相對,吼回我:「招沒招的這不好下定義,但你回去好好想想,是我不讓你好好過日子的嗎?我他媽的……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好好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