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帶何翱回去了北京。反倒是史迪文和於小界,無論公事有沒有告一段落,在上海就醫是免不了的了。
史迪文是自己去就醫的。
我一個人走出芭芭露莎時,眼淚還沒掉下來。史迪文尾隨在我後面,用一塊暗紅色餐巾捂著傷口。幸好是暗紅色,不似雪白的那麼駭人丫。
他對我再沒話說,順路而已。他的那只中了一拳的眼眶,腫大著,頭大概也有些昏昏沉沉,於是走走停停。
要走出一段路才攔得到出租車。月朗星稀夜風拂拂的好光景,偏偏身後傳來叫人無力的血腥味。我攔下一輛出租車,一不小心,就讓給了史迪文媲。
史迪文只說了聲謝謝,上了車,立即讓司機發動了車子。我猛地嘮叨道,你一個人可以嗎?有事給我打電話,沒事也報個平安,諸如此類。不過,那會兒車子都發動了,史迪文根本聽不到。這一次,他倒不是惜命,只是真的對我再沒話說。
到了這時,我的眼淚才掉下來。
而一小時後,史迪文發來了短信,就四個字:報個平安。
我的話,他聽到了。
厚福對長途跋涉也還習以為常,但無論如何也是大病初癒,不免有些惆悵。飛機才升空,他便問我:「爸爸是壞人嗎?」
「為什麼這麼問?」我意外。
「錢奶奶說的。」厚福近來常常混沌,「她說爸爸太好了……一定是個壞人。」
我卻茅塞頓開。史迪文太好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外加貴氣外露,所以錢阿姨逆向地想了想:這一定是個壞人,一定有哪裡有著致命傷,否則,何以落在何荷手裡?對對對,至少,他是個不顧家,或是顧不了家的男人。
「爸爸……是個好人。」我給了厚福保證。
我接著問了厚福:「媽媽給你換個保姆好不好?我們換個青春貌美的阿姨,活力四射,雙語教育。」
厚福一口否決:「不要,我就要錢奶奶。」
我又一次意外,但意外之餘倒也寬了寬心。錢阿姨固然愛錢,斤斤計較,口無遮攔,但說穿了,得了厚福的心,便瑕不掩瑜。
說好了來機場接我的鄭香宜和周綜維,只來了一個鄭香宜,而且還只是來了機場,並非……來接我。
鄭香宜大包大攬,對周綜維說接機這樣的家常便飯,她一個人綽綽有餘了。而我落地後,只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她在辦理登機手續了,飛上海。
至於如何向周綜維交代,她不管不顧:「表姐,你就說你在上海的房子發大水好了,十萬火急,我去幫你淘水。」
「等你去淘水?我的冰箱都漂到外灘了好不好!」我厲聲厲色,「給我回來,你要有膽子上飛機,我就把你和於澤的這層窗戶紙給你捅了。」
「比賽一結束,我馬上回來。」鄭香宜心平氣和,但千軍萬馬也是拉不住她了,「我是於澤的幸運女神,我非去不可。」
我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抱著何翱,對他唸唸有詞:「我生你是要你幫我提行李的,你倒好,當上行李了。媽媽發達的二頭肌,全拜你所賜。」
辛勞歸辛勞,但我還是慢性子地,和氣地將出租車讓過去了一輛又一輛。這次回到北京,和過去的每一次截然不同。我爸,史迪文,以及於小界,這三個和我上輩子有著恩怨情仇,這輩子又續著情仇恩怨的男人,一股腦兒地,又都重出了我的江湖。北京,仍是我逃不開的北京。
表姨表姨夫,以及周綜維,一個不落地都在我爸媽家。
我爸穿戴整齊,坐在錚亮的輪椅上。輪椅是周綜維買的,自打他和鄭香宜的事兒定了,他的家庭融入感便直線上升。他也總歸有他可取的品質。
史迪文看何翱的那種看法,被我借鑒了來。我看我爸,從腳仔仔細細地看到脖子,接著便從脖子飛躍到頭頂,他的臉,被我囫圇略過。
何翱被簇擁上前。他有著出眾的頭腦,長輩們一個個叫過,卻也獨獨……略過了我爸。對他來說,媽媽和爺爺的不合,就如同一道謎底直白的謎面。
直到我下令說,叫爺爺,他才從命:「爺爺。」
是的,我爸和我媽,是他的爺爺,奶奶。
我爸脫口而出一串興奮的,烏塗的音節。我眼睛一酸,連連退後。
周綜維以為鄭香宜落了後,還下樓迎了迎,無功而返後,抓住我顫巍巍地問:「香宜人呢?」
「哦,我上海的房子發大水了,我讓她去幫我淘水了。」我倒也不用賣力演出。這樣的戲碼,怎麼演也真不了。
周綜維無力追究,有一個真相就足以了:「她還是去了……」
我媽第二個抓住我,拉到一邊,眼睛紅得像泣了血:「小荷,這次就別走了。」
這一次,她站在了我爸的陣營。
我照舊,帶厚福去住了酒店。我爸咿咿呀呀地說著別走,別走。我媽抹著他源源不斷的口水:「你就讓她們去吧,小荷是說什麼也不會住下的。你讓厚福住下,我一個人能伺候得了你們一老一小?再說了,小荷和厚福哪裡分得開!有本事你個死老頭給我能跑能跳了,你跑著追她們去!哎,死老頭……」
這一天,我始終沒有看我爸的臉,一眼都沒看。
到了酒店,厚福爬上床,做了個鬼臉:「媽媽,爺爺這樣子。」
我一杵他的腦門兒,杵翻了他,警告道:「不許笑話爺爺。」
厚福鯉魚打挺:「沒有笑話。你不看,我看,講給你。」
我給租住我那套房子的租客打了電話,要提前解約。我開出了並不優厚的補償條件,是想為他們的獅子大開口富裕出討價還價的餘地,哪想,租客一開口,便應允了,說隨時可以交房。
無論我會不會回北京久住,我和厚福有那套房子落腳才好。
兩天後,交房。我先去了車庫,重啟了那輛史迪文送我的大紅色奧迪。兩年前,也有過賣掉它的念頭,但到底還是買了張防塵車罩,罩上了它。
銀灰色的防塵車罩出土文物似的,一掀,狼煙撲面。但其內的大紅色奧迪,嶄新如初。
租客是對南方的小夫妻。我上去時,他們腳邊只放著一隻手提行李袋,說是大部分行李早上的時候都運走了。
比這對積極隨和的小夫妻更讓我訝然的,是我的房子。房子重新裝潢過了,不奢華,但鵝黃色色調,和鐵藝的傢俱,深得我心。
我堵住門:「這是你們的傑作?」
二人一頭霧水。幾個來回,真相大白。早在他們入住之日,房子就是這副可人的style了。而在他們之前,確還有過一位租客,只租了兩個月的時間,便提前解了約。那時我人在上海,從始至終沒有和他有過直接接觸,所有手續,由房產中介全權代辦。而在這對小夫妻入住之日,有人匿名送來厚禮,一台洗衣機,並附言說,愛惜房子之餘,若房主有何要求,要無條件接受。
「洗衣機……我們帶走了,說是送給我們的。」男人聲明。
就這樣,我的要求,被他們「無條件」接受了。不出五分鐘,我收回了我的房子。
至於那位為期兩個月的租客,兼洗衣機的匿名饋贈者,我無非又要二選一了。除去史迪文和於小界,別無他選。
我開著大紅色奧迪,將厚福接了回來。
厚福好一副得了道的嘴臉。我調侃他:「啊哈,車接車送,精裝小戶型,搖身一變,你也變富二代了是不是?」
厚福一知半解,咯咯直笑。
我抱過他,親吻他的頭頂,喃喃地:「這精裝小戶型……還合你心意嗎?我們……要不要住下?」
donna給我傳來消息。在芭芭露莎上演的,由我擔任女一號的那場集愛情,懸疑,動作於一身,但歸根結底,還是以愛情為主的好戲,在接下來的時日中,反響持續火爆。
而結果是,其中舌頭最長的麗薩,被安華外匯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炒了魷魚。
在這殺一儆百之後,donna說,何副主管,你大可以昂首挺胸地回來。
我自嘲:「啊……我的後台好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