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文自在地脫掉了鞋,上了床,啪啪一拍巴掌:「來吧。」
厚福吱溜坐了個直,和史迪文面對面。若說史迪文像位老爺,他便儼然是少爺,那麼貴氣,那麼心無旁騖。而我,則是那操心的老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給病中的少爺拼上了外衣,奉上了ipad:「二位請。」
史老爺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兒:「你也坐吧。丫」
不過,還沒等我落座,他又指了指對面:「你還是坐他那邊兒吧。媲」
我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坐在了厚福的身邊。
史迪文仍不看厚福,那種「不看」,不自然到了生硬的程度。他會機械地過濾掉厚福巴掌大的臉龐,如炬的目光一旦要掠到那兒,便飛躍過去。末了那目光沒處降,沒處落,不得不落在厚福裸露在外的小手上。那上面遍佈紅疹。
「這樣不用住院的嗎?」史迪文一震,吼道。
「怪嚇人的是不是?好在不癢的,會自行消退。住院交叉感染,得不償失。」我態度友好。
史迪文伸出大手,要摸厚福的小手。
「小心傳染。」我故意嚇他。
他沒被嚇住,過程流暢,無一停頓:「傳就傳。」
可惜,人厚福少爺麻利兒地去開ipad的開關了,接著便是進入遊戲,小手動換得出神入化,讓史迪文摸了個空。
史迪文低低地咒罵了句什麼,難堪地縮了回去。
厚福的水平和史迪文預計的不相上下。他分了心,和我說話:「你有和他提過我嗎?」
「有,說你是考古學家,指南針壞了,回不來了。還有,說你是宇航員,登月以後飛船又壞了……」
「這你媽叫有提過?」史迪文窩火。
「注意文明用語。」
「有給他show過我的照片嗎?」史迪文按捺住。
「沒有。不是說沒有show過,是我根本沒有你的照片。爸……這個詞他無師自通,我和你一樣意外。」
房子狹小有狹小的好處,什麼氣氛不論好壞,一下子便能充盈。這會兒,我們像是多如牛毛,又珍貴如珠的夫妻子女,在消磨閒暇時光。
可又一下子,史迪文就破壞了它:「嗯,還是不提的好。」
史迪文允諾給厚福的五盤,眨眼間過半。
厚福陷入沮喪,用詢問的小眼神看了看我。
我點點頭。他會意,迅猛地派出左手出戰。
史迪文不以為意:「喲呵,還出奇兵了?」
說話間,厚福戰鬥力大幅提升,叫人歎為觀止。
我幽幽地解釋道:「不是奇兵,是殺手鑭。他是個天生的左撇子,我正在糾正他。」
史迪文對著滿目稀巴爛的水果連連鼓掌,可也還有精力反對我:「糾正?你為什麼要糾正他?科學證明,左撇子有豐富的創造力,擅長綜合思維,這可是學都學不來的天賦。」
「可伴隨著天賦的,是將來他在日常中的不便。」
史迪文抬了頭,不是說說而已,是真要說服我:「何荷,你為什麼會這麼刻板?莫非是你飽受了刻板的苦,還要代代相傳?」
史迪文言重了,而這更觸到了我的痛處:「你到底有什麼資格高談闊論?你是他的什麼人嗎?」
「你這語氣可有意思了。在指責我拋妻棄子,不負責任嗎?可這到底是誰一手設計的?真正要為今天的狀況負責的,真的是我嗎?」史迪文傾向我,血絲一根根自眼底泛出,「嗯?」
「爸爸……」厚福停了手,遊戲一下子便結束了。
史迪文沒扭臉,只是一根食指指過去:「一邊兒去臭小子,你以為你這兩個字會屢試不爽嗎?」
厚福當史迪文的話是耳旁風,雙手一撐,站直了身,兩步跨過去,摟住了史迪文的脖子。
史迪文倒抽了一口氣,偌大的身軀一點點萎頓,彆扭地迎合著厚福,肌肉緊繃繃得像是處於危險中的食草類動物。而假如,他真的以為這是厚福在討好,那他就太抬舉自己了。
猛地,厚福一張嘴,對著他的肩頭狠狠咬了下去。
史迪文一聲慘叫,可又總不能還擊,兩隻手只好死死揪住床單,直到厚福收兵。
厚福折回我的懷抱,對史迪文冷言冷語:「你欺負媽媽。」
史迪文擰著脖子看了看肩頭上的那一大片口水印:「我欺負她怎麼了?她欺負我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啊?要不是她欺負我,還沒有你這臭小子呢!**!你怎麼咬人啊?還是不是爺們兒啊你?」
「走吧你。」我發了話。
這氣氛愈加失控。我和何翱是井井有條,平和又斯文的母子,不該這樣被入侵,不該有這樣吹吹打打的喧囂。
史迪文下地穿鞋,火燒屁股似的,顧不得穿好,趿拉著就走。他沒大聲,像是自言自語:「何荷你沒人可找了是嗎?非要找我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找他來。
史迪文摔門而去。
這一天過去了大半,我才大難臨頭似的打電話到公司請假。人事部客客氣氣,說家事重要,一時心急急得忽略了公事也是人之常情,無妨的。
這份關照再明顯不過了。
我媽傳來壞消息中的好消息:我爸雖口齒不清楚了,至少腦子還是清楚的。我應允她,等厚福痊癒,我會帶他回去看看。
回北京之前,我去了公司,處理手頭事務。上頭再關照,我也要嚴於律己,否則,各式傳聞早就沸沸揚揚了。
donna又對我提及加入銷售部的事。我好不遺憾:「你聽沒聽過狼來了的故事?你的信譽度是零了,正好,說不定……我也要走人,回北京了。」
「what?」
「噓,說不定而已。我請了幾天假,先回去看看。」
donna杏目圓睜:「這就叫緣分吧?我也有可能去北京發展。」
接下來,donna的下文了無新意,無非是繼喬先生和steven之後,她的下一個目標又是打北京來的。若這回得了手,她自然會夫唱婦隨,北上。而那打北京來的,正是於小界。
於小界那日代我擺平了姚太太,順便在皮毛上做做咨詢,末了,發出了邀請:于氏珠寶行在上海的這又一新分行將舉行慶功宴,歡迎各位屆時蒞臨。
而日子,就是今天。
donna直猴急,將細帶子的腕表看了又看:「這種場合你沒興趣的是不是?我也就不強求你了。」
這時,於小界打來電話。他說何荷,你露個面就好,久不久留的,我不會強求你。
還個個都不強求我了。
慶功宴設在了芭芭露莎,它坐落湖心亭中,鬧中取靜,靜中又鬧到人聲鼎沸。
我將厚福托付給保姆,回京的隨身行李也打包完畢,這才過來。
於小界是不難找到的,無論是于氏的員工,還是安華外匯的ladies,都將他視為重中之重。相較之下,史迪文坐在角落裡,破天荒地甘為配角。
是的,史迪文也在。這對我而言,是個要命的突發狀況。
我找了個遍,只有史迪文所在的卡座還有空位。他旁邊的麗薩招呼我:「辣媽辣媽!過來這邊坐。」麗薩是那日喬先生宴請時,請纓帶史迪文遊覽上海的兩條玉臂中的其中一條。如此說來,他今天的身份,不過是麗薩的朋友。
我躊躇良久,才正要抬腳,於小界從百花叢中站直了身,明目張膽地喚我:「何荷。」
一時間,包括donna在內,多少人將我當做靶子。
我擠出公式化的微笑:「於總,從北京到上海,我們還真是有緣。今天不談公事,改天我再正式拜訪。」
「好,今天就先為有緣喝一杯。」於小界話音才落,他身邊便有下屬為我讓出空位。
我面向我原本要去的方向。史迪文的臉孔大半隱在陰影中,只削掉薄唇和下頜的部分,有微弱的光線照耀。他薄唇緊閉,莫名讓我生俱。
donna坐在於小界的陣容中:「何荷?來啊。」
即便是麗薩,也一心撲在了我的身上。於是史迪文伺機對我說了唇語,兩個字一字一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