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齊算算時間,也確實是如此。
七百多里地,按一天二十里路趕來要一個多月,一天十里就是兩個多月,就算張守仁是率領精銳,一天能飛速……了不起算他三四十里一天,也得小二十天才能趕過來。
那個時候,恐怕清軍早就破城,大家也早就在豐都城裡相會了。
「布使使張大人和幾個參議,苟大府,大家一起商量,假借撫台大人的名義,限時是十五天。但我想,一則,十五天很難趕到,就算有人趕到也是少數份的騎隊,無堪大用。二則,十五天的時間也太久了……」
「是太久了一些!」
兩人都是關心時事,對山東地形地利十分瞭解的人,清軍的進軍路線明顯是直奔著濟南來的,現在已經渡河下臨清,距離濟南沒有兵馬,沒有天險,沒有任何阻擋清軍行進的東西,現在拖住清軍腳步的只是不停的屠殺和劫掠罷了。
而唯一能叫濟南城中軍民百姓放心的就是清軍在此前從來沒有破過府城,也沒有真正攻打過大明的府城。
遼陽和瀋陽畢竟是在關外,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這十年來,清軍雖數次入關,但只限於州縣,倒是從來沒有覬覦過攻掠府城。
所以說,濟南之失是明清人心的倒轉,清方更加自信,明方則是更加的沮喪。
此時張德齊和李鑫當然論不及此,他們雖然是大明智識階層中的精英,也是人中之傑,但此時家小在身邊,所以心心唸唸,此時此刻所想的也不過就是叫家小成功的離開此危城罷了。
說笑之時,城門也是在望了。
雖然情況十分緊急,但這城市還根本沒做好抵禦強敵的準備。城門上方的垛口上只有一小隊兵馬扛著長槍在巡邏,個個都是沒精打彩的樣子。
沒有擂木和條石,也沒有其餘的守城器具,城頭上是空蕩蕩的,下頭也沒有民壯待命,也沒有叫士兵歇息的窩鋪……大兵們都在附近找了民家住著,將領們就是住在富人的宅子裡頭,丘八們天天出去搶,然後分給上頭的將領們,將領則是夜夜笙歌,每天都是摟著大姑娘聽戲看戲,吃肉喝酒,日子過的十分愜意,至於是不是有敵人來襲,城池能不能守住,這種問題,怕是沒有一個人想過。
此時辰光雖早,急著出城的人是很不少了,城門洞開,守城的士卒就那幾個原本濟南城守營的老兵,他們不敢去胡鬧,也不好隨便的搶人殺人,這陣子也就是在城門附近肆意盤剝,入城的人不少,出城的也很多,這些城守兵撈的好處也實在不少,天天晚上就是買肉打肉,弄個醉飽,日子過的也是十分的舒服愜意。
此時是個個都睡眼惺忪的樣子,打著呵欠,只要給他們三五個銅錢或是一兩分的碎銀角子,就是大手一揮,直接放行。
城門處挨挨擠擠,全是出城的車隊,多半都是有能力長途幾百里逃難的殷實人家。
李鑫和張德齊到如今才走,一來是此前消息沒有惡化,二來就是李鑫最近才弄了一注銀子,這才有出逃的資本。
路上使費是一方面,到了德州一時半會回不來,開銷也必定不小,這一場戰亂,沒有幾個月或是半年以上是消解不了的。
「讓開,全部讓開!」
就在大家魚貫而出的時候,從北邊突然看到大股煙塵,一見如此,已經出城向北的人都是面色大變,一個個嚇的面無人色,如泥灰土牆般的難看,當下便是大吵大嚷,又要向城裡躲進來,出城的人後頭不大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還是在往城外頭擠,一時間城門洞子內外有的往裡,有的往外,頓時就是擠在一起,慌亂之中,不少孩童哭叫起來,有人被擠倒了,有人被擠傷了,短短時間,從有序到無序,一股子兵慌馬亂的情形,立刻就是顯現了出來。
「韃兵來了?」
「怕是!」
李鑫和張德齊都不是蠢笨的人,一個穩重而見識廣博,一個智略情商極高,曉暢兵事,兩人都知道此時不能慌亂,要是再亂下去,韃兵一至,一隊騎兵就能直接搶城。
當下都是拔劍在手,利芒一現,四周的人都是看的一呆,兩人順勢就跳上一輛大車的車頂,同時喝道:「城外的人,暫且退避,城內的人,全部讓開道路!」
「你們是何人……」
城內有一戶人家還想往外擠,當家男子還頗不服氣,大聲質問。
「我是巡撫衙門的人,不想死就給我退進去!」
李鑫大聲一喝,那男子嚇的面色一變,當下不敢再頂撞,立時便是退了進去。堵路的人一退,然後其餘人等都退回城中,一時就騰出道路來,然後就是城外的人重新進來,等煙塵下的情形被看的清楚時,城門已經可以關閉了。
守城門的守兵也是慌了手腳,也幸虧是李鑫和張德齊兩人鎮定,把城門口的混亂解決後,兩人便是下令這些守兵立刻推動城門,將城門緊緊關上,放上三道門槓。
濟南城在明初和別的城池一樣都是重修過,夯土城外包著磚石,城基厚實,城高三丈有奇,城有二十餘里方圓,是一座北方雄城。
這座城池如果有充足的兵力防守,是根本無法靠強攻來攻破的。
靖難之役時,朱棣數次強攻濟南,當時北軍已經連續擊敗南軍主力,但南軍一次又一次匯聚起來,重新和北軍爭戰。
為了南下奪取南京,朱棣幾次攻打濟南,但根本沒有辦法攻破這座城池。
就算是他的麾下有幾萬百戰百勝的精銳,可以在戰場上以少勝多,一仗敗南軍數十萬人,但野戰和攻城是兩碼子事,守濟南的兵可能野戰一仗就被朱棣和他的部下給掃空,但守城時,再精銳的北軍也是絲毫沒有半點辦法。
後來還是朱棣接受了正確的建議,繞道過濟南,直插南京,糾纏了四年之久的靖難之役才就此結束。
這座城池,打從靖難過後,已經二百餘的不聞兵戈之聲了!
此時城頭的士兵慌成一團,就在城頭四處奔走著,呼喊著,好歹有人想起來擊鼓敲鑼,用來提醒別的城門方向有敵兵來襲,在城門中,那一隊城守兵已經呆住了,所有人都在發抖,都在戰慄。
太久不聞兵戈之聲的後果,就是如此。
「我們登城去看!」
守城兵丁是如此的表現,李鑫和張德齊兩人心中已經唯有絕望二字。但兩人都很堅韌,當下對視一眼,便是挺劍登城。
城門附近是有上城的石梯,左右兩側均有,在兩人上城的同時,也是有不少男子從兩側的梯道上攀登而上。
上城之後,看到遠方的情形時,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煙塵之中,大股的騎兵,一眼看不清人數的騎兵在奔馳著,在騎兵之前,是一些騾馬或是馬車,也有不少騎著騾馬逃竄的人,看樣子,都是一大早晨從城門往北去的士紳和百姓。
此時被騎兵追趕著,他們都是拚命的趕車和打馬,但這些馬車和普通的馬哪裡跑的過韃子兵的戰馬?很快的,馬車被追趕上了,韃兵在馬上的動作仍然十分輕便和快捷,一揮手中的長刀或是鐵槍,然後眾人就看到車伕被刺死了,翻倒在地上,馬車或是騾車也翻滾在地上,裡頭的人跌落下來。
有老人,有孩子,有婦人。
隔著裡把路,也能聽到這些老人女人和孩子們的哭叫聲響,更能聽到這些韃兵們高興的叫喊聲。這些叫聲,如同野獸一般,充滿著野性的力量和掩飾不住的殘暴。
他們戳刺,劈砍,鮮血不停的噴濺出來,原本乾淨的泥地一下子就蓋上了一層層的鮮紅的紫色,鮮血大量的流淌,把地面給浸透了,人的慘叫聲變成了哀嚎,哭叫,接著是呻吟,然後就是默不出聲。
老人和孩子多半被殺死了,女人們多半被留了下來,一些光著頭,身上穿著青灰色緊身棉襖的男子跳下馬來,用繩子把這些女人綁成一串,暫且放在一邊。
男子們坐車的瞬間就被殺了,也有一些騎著馬的逃到了城門處,他們大聲喘息著,眼白都快翻了出來,看著城頭上的人,這些人哀求著,請城中的人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韃兵還有幾百步,來的及吧?」
一個好心人趴在城頭,小心翼翼的說道。
「不成的。」張德齊鐵青著臉,搖頭道:「他們是存心放這些人跑過來,韃子的馬好,這點距離眨眼就至,一開城他們就衝刺,然後放箭射咱們,開城的話,咱們這城眨眼間功夫就被人佔了!」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只能趴在城垛上,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逃過來的人敲打著城門,拚命的哀求著,接著哀求變成了喝罵,痛罵,甚至是詛咒。
城頭的一個小軍官,大約是個把總,臉上滿是酒色浸透了的模樣,他衝著下頭吐口唾沫,喝罵道:「你們這些找死的貨,誰叫你們出城的?現下被人宰了,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