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妥離開的時間和會合的地點,李鑫也不敢久呆,他雖然是幕僚師爺,軍中不少人識得他,也不敢真的和他動粗,但現在城中亂象十足,官府無能已經基本上失去控制力,城中盜匪橫行,到處都有殺人放火的暴徒,他雖然習過武,而且穿著軍服和佩有寶劍,但太晚出門,仍然是拿自己的性命來隨意浪擲!
有此顧慮,當然不便久留,當下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來,輕輕放在桌上,對張德齊道:「叔平,你不善經營,你和我是同年至好,望你不要推辭。」
「好吧,此非常之時,我便不推辭了。」張德齊笑一笑,也不拿銀子,只笑著道:「此次變亂,我亦看清楚了,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大丈夫難為矣,將來只願做一個有錢的小丈夫吧。」
張德齊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十來歲就中了秀才,但性子有點孤高傲氣,又看透世情,所以不願出仕,甚至不願出來給人做幕客相公。
此次已經給苟知府效命,並且得到重用,等戰亂一過,依附在知府身邊的重要幕僚,要弄錢,多的不敢說,一年幾百兩還是很易得的,是故,張德齊也不推辭了,反正將來和李鑫共事的時間長久,不怕還不上這個人情。
「你能看透就好,這年頭,還不是自己家人過的舒服最要緊?」李鑫很欣慰的道:「最好還是中他個舉人,不當官,舉人身份也夠了。」
「將來再說,年長兄,天不早了,宜早回。」
此時張德齊的兒子早就進來,怯生生偎依在父親的身邊,小孩子哭了一場,此時昏昏欲睡,張德齊將兒子抱入裡間床上,看到妻子眼神中滿是欣慰和高興之色,他心裡一滯,心頭感覺被什麼重物撞了一下,一股柔軟的感覺瞬那間湧上心頭……在這一眨眼間,張德齊頭一回發覺妻子鬢角已經有了幾根白髮……這是長期營養不良和操持家務造成的。
「唉,我以前竟沒有發覺!」
戰亂之中,人和人的關係都在發生異變。原本溫和敦厚的,可能現在正持刀在街市中殺人搶劫,原本疏離的,可能突然變的親近。
原本不在意的,也可能變的無比珍視。
「你放心吧。」
張德齊對著妻子匆忙一句,然後便是出門,將李鑫送到巷子口,眼看四周無人,便是看著李鑫提著燈籠漸漸遠走。
這樣的年景這樣的城池,四處是殘雪未盡,到處還有一些奇怪的聲響,也只有李鑫這樣穿著軍服,會些武藝的人才敢在這種時候於街市上行走了。四周寂寂無聲,以往這時候,雖然冬天的天極冷,也很晚了,但百姓人家都暢著門,任由孩童在巷子裡穿梭跑動的玩耍,平時小氣的人家,這會子也會給孩子買一把糖豆當零食吃著玩兒,滿街都會是孩童們的歡聲笑語,有錢人家,也會在街市口各處搭起綵棚,架設燈山,等過了年,元宵前後,滿城都會是燈火的海洋,平時不大出門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會成群結隊,一起出門看燈。
年前到元宵前後,這是上天獎賞給辛苦一年的老百姓的一個最好的獎賞,長時間的休憩和彼此的交往給人的心境增添了不少的喜氣,脾氣再壞的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人爭吵,再吝嗇的人,此時也不會介意一點錢的花費,總之,闔城之中,必定到處是喜氣洋洋,一派祥和……
今年算是全毀了,不僅全城有若鬼城,還到處是搶掠時人的驚呼,還有被殘害的人的求救和慘呼聲,婦人被強x時的淒厲叫喊聲更是聽的人心中十分難過,張李氏已經好多天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不僅是貴人們,就是普通的小民百姓也都知道大勢不妙,韃兵可能來攻濟南,人人都是有若末日來臨的危機感,這巷子裡的人家現在大白天都是頂著門不敢出來,偶而迫不得已外出,都是過街老鼠一般,有時甚至就男子出來,翻牆而出,翻牆而入。
其實這巷子裡都是小門小戶,沒有大戶人家的高牆深院,一點院牆,稍微健壯點的男子隨意就能翻進去,但人心就是這樣,似乎在院門上頂一塊條石,一家老小的安危就能得到保障了億的……
這巷子裡頭,兩戶是商行裡的掌櫃,一戶是裁縫,還有一家雜貨店,一家茶坊,書行裡的有三四戶人家……張德齊是唯一的秀才,巷子裡頭和附近的一些居民都是把孩子送過來開蒙讀書。
大家和和氣氣,偶有爭執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這裡頭沒有達官貴人,不過也沒有徹底的貧民,大傢伙的日子也還都過的下去……
「這一次大劫,不知道多少戶人家成鬼,又有多少人家,能脫得大難?」
明早要離開這座城池,張德齊心中又是不捨,也是十分的感慨,有一種特別難言說的滋味湧上心頭。
這些鄰居,都是良善人和本份人,或者有一些人身上有普通人才有的毛病,但總的來說,都是好人。
但他們,勢必是要遭遇一場從所未有的浩劫了……
此時的張德齊當然不會知道,歷史上清兵在大年初二這天攻入濟南,除了掠奪德王府的財富和闔城的物資外,剩下的事就是殺人和奸。
短短時間,濟南從一個省會名城被燒殺一空,幾十萬人遇難,一個繁富名城,瞬間成為鬼聲啾啾的鬼城,直到幾十年後,濟南才慢慢恢復元氣,但占城池三分之一的德王府被燒了,無數人死去了。
這些殺戮,其實慘烈處不在揚州和嘉定等江南城市之下,只是那時候的殺戮還是和亡國之痛聯繫在一起的,所以更加的知名,但清軍在佔領大明全境之前的幾次入關,每一次都帶給漢人無盡的殺戮和痛苦,不論後世的民族融合如何,這也是無可抹殺,不可迴避的歷史。
忘卻這些慘痛,也是對當時受難的人極大的不尊重!
……
……
黎明時分,也就是臘月二十八這一天,張德齊一家早早就起身了。昨天張李氏和張德齊的岳母忙了一夜,烙了有上百斤的雜糧餅子,全家大小要在路上最快奔波四五天,慢的話可能要奔波七八天時間,糧食是備的越多越好,這個時候,糧食才是一家活命的根本。
「叔平,老夫真沒想到,倉猝奔濟南來,又是這般回去。」
臨行之際,老岳父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有很多層意思,不過最多的還是如釋重負。
張德齊原本是看出濟南可能危險,但一家人反而奔了濟南過來,然後的事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噩夢,現在好歹這一場噩夢是要醒過來了。
從西巷出來,一直往濟南城的北門趕過去,要是在往常時節,雖然早,但因為是快過年,很多人忙著年前最後的一些事情,比如債主這兩天在到處要債,要一直到三十晚上,提著燈籠把最後一筆帳都結清了之後,把每件事都料理清楚了之後,才能痛痛快快的休息。
往常這時候,街面上到處都是神色輕鬆愉快的行人,這時候卻是到處都是冷冷清清,偶然看到幾個人,都是神色匆忙,緊張,眼神中也是帶著惶恐之色。
看到推著獨輪車的張德齊一行人,不少人都是面露好奇之色,不過這時候沒有人多管別人的閒事,也只是看著罷了。
等轉過幾道街市,張德齊遠遠就看到李鑫,兩家人會合之後,彼此揖讓行禮,也是十分熱鬧,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佈滿了輕鬆之意。
現在這時候,往東邊和南邊都不保險,誰也看不出來,東虜這一次進攻的終止線在哪裡,兗州府倒是有兵,不過那裡有劉澤清的兵和大量響馬,論起危險程度來也不比韃子兵高明多少,所以直奔德州,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
這幾天,有實力逃走腦子又清楚明白的士紳都是跑了不少,馬車不停的打北門出去,方向都是往德州去,李鑫在巡撫衙門,親眼看到不少官紳富商舉家出逃,那些當官的守土有責不能走,他卻是無此顧忌,現在終能帶著好友全家一起出逃,心裡也是一陣輕鬆,見了張德齊便是朗聲笑道:「叔平,早晨到衙門辭行,你道他們怎麼說?」
「說啥?」
「說我太愚了!他們說,濟南是府城,省會,親藩所在,朝廷豈能不顧?肯定會調大兵來援,韃子也不會敢攻城,這是其一。」
「嗯,還有其二?」
「是的!其二就是,現在已經有援兵奉命前來了。」
「哪一部?劉澤清麼?他進城的話,我看大家還是全家遠避的好。」
「他們倒沒有蠢到如此地步,調的是萊州的浮山營兵馬。」
「萊州兵裡頭,聽說浮山營確實是最為精銳的一部,營將是游擊吧?我記得他報功斬首已經超過兩千,在咱們魯軍之中,斬首已經為第一。」
「嗯,此人是擅長帶兵,六百破三千的故事,是使我們丘總鎮大為丟臉的一件事,我想,他的部屬應該是戰力不俗。」
「聽說此人對地方也不壞,登萊一帶的士紳至省,提起此人,誇讚的多。」
「嗯,確實如此。當初不調他來,是丘、倪二帥弄的鬼,若是早一個月調他來,我看我們就省得有此行了,幾千強兵入濟南這樣的雄城,韃子是不會選擇強攻的。但調兵是前幾天由李僉事大人親自前往,不要說將領奉調一定會扯皮,就算張某人接到令後立刻趕來,恐怕他到的時候,濟南早就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