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輕輕撫弄了一下自己那繡著淺玉色白菱花的衣袖,輕歎道:「清溪波動菱花亂,黃葉林疏鳥夢輕。這樣好的詩句,這樣美的意境,娘娘可是要多讀一下。皇上既然喜歡,娘娘也總要投其所好,不然鎮日的跟著這青燈古佛在一起,再明媚的臉,也容易沾染了冷氣。」
才說罷,皇后的巴掌就隨風而來,重重地扇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眼角的餘光早已瞥見太后那一冷藍的裙裾,身子便趁勢摔倒在地上,捂著臉,哀哀地叫著。
皇后怒氣未消,指著我罵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竟然也敢來非議本宮?本宮今日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
她才要再上來動手,早已被太后喝止。
「還反了不成?慈寧宮前你也敢這樣?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婆子了?」太后手裡捏著一串念珠,難得如此吉言令色。
皇后見太后出來,慌忙跪下:「兒臣不知道母后——」
「不,不知道什麼?不知道我這個老婆子住在這裡,還是不知道老婆子我這裡不准大聲喧嘩?更何況是出手傷人?」老太后威嚴一如往昔,高高在上,俯瞰著跪在地上的皇后。
皇后低頭不語,因為知道解釋是無力的辯解,便索性沉默了起來。
「太后,剛才都是長歌的過錯,皇后娘娘想來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我在一旁跪著,低聲說。
太后果然冷笑一聲:「好一個愛之深、責之切!她若是真愛這天地眾生,愛你們,我皇孫的性命怎會不保?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身為皇帝正宮,他鳳冠霞帔聘進來的天家正媳,後宮中接二連三地失掉子嗣,便是你中宮失德!」
「母后,兒臣知道錯了!自從殷貴人喪失子嗣之後,兒臣也是日夜反省,每日都在佛前跪拜懺悔自己的罪過。希望叫滿天的神佛將罪過全都降臨在兒臣的身上。兒臣寧肯折壽,也要為母后跟皇上解憂!這一卷卷經書,便是兒臣親手抄寫,為的是要在佛前供奉,好保佑咱們大晏朝國運昌隆,皇家福澤延綿,幾位妹妹能盡快為皇上開枝散葉,綿延子嗣。」皇后跪伏在地上,語氣裡透著深深的哀切跟痛楚,讓人哀憐。
果然太后聽聞她這一番話,忍不住歎口氣:「你有這樣的心也是好的。罷了,你就在這裡好好跪著跟佛祖懺悔,靜思己過吧!這幾卷經書,哀家先替你拿進去供奉在佛祖面前。若你果然夠誠心,佛祖定然會庇佑咱們大晏朝的。殷貴人,你且跟哀家進來吧。」
我聽太后這樣一講,便起身跟在太后的身後,進了慈寧宮。
皇后被罰跪在原地不能起來,太后定然是有意為之,待會要吩咐我的事情肯定不想讓她這個親侄女得知。
難道真如皇后所說的,太后扶植我是想要讓牽制皇后的勢力?太后雖然跟皇后同是舒家女子,卻未必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的和睦。可是她們一個是太后,一個是皇后,沒有什麼利益衝突,也毋須像我跟姑姑那樣為了同一個男人的恩寵而反目成仇。那到底為何太后要單單看重於我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跟著太后來到了慈寧宮的內堂中。
太后信佛,所以不惜奢華,屋子裡除了陳列著紫檀木的傢俱,其他的奢華擺設一概全無。只有那窗邊一排小几上擺放著一盆盆的含笑,被屋子裡的熱力一催,吐著艷艷的花,像是冬日裡燃燒的火苗,烈烈的讓人不敢逼視。
屋子裡暖烘烘的,有幾縷佛香的味道縈繞在鼻端,和著這含笑花香,讓人陶然欲醉。
「先坐。」太后自己在小榻上坐下,吩咐我也坐下。
靈犀立刻搬來一把小圓凳,我謝過了,這才敢輕輕坐下。
「隨喜,把那東西取來。」太后吩咐隨喜姑姑,又看了看靈犀,「帶他們都出去吧,你去看著皇后。」
靈犀答應一聲,帶了所有的人下去了,又輕輕地關上門。太后並不說話,只是隨手斟了一杯茶,遞給我:「普洱,喝嗎?」
「臣妾不敢。」我慌得趕緊走上前去,親自執起紫砂茶壺,恭敬地站在老太后的身邊,準備給她倒茶。
她擺擺手,沒說什麼,只是閉上眼睛,將小巧玲瓏的紫砂茶杯遞到鼻端,閉目,深深嗅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才睜眼。
「知道哀家為何喜歡喝茶嗎?」
「臣妾愚鈍,還請太后指教。」我不敢妄言。
她頷首:「喝茶讓人目明耳聰心透亮,這三樣是在這深宮之中必不可缺的東西。」
「臣妾平時也喜歡喝茶,不過喜歡的是水仙跟鐵觀音,因為那個味道香。」我再給太后斟了一杯茶。
她輕輕笑笑:「本宮像你這樣大的時候,也是喜歡喝這種的。尤其喜歡喝茉莉花茶,初夏早晨起來把那茉莉花蕊摘下來,放在嫩茶葉裡炒制,再用山泉水沖一壺,香味清芬,妙不可言。老了老了,就越發的喜歡普洱這樣醇厚的東西。或許是人老了,心境也變了吧。」
「若不說,別人還以為太后是臣妾的長姐呢,太后不老。」我趕緊恭維了一句。
太后笑著搖搖頭:「到底還是年輕,說話辦事就透著一股子的澀味兒。好了,閒話不說,知道本宮今日為何單獨叫你進來,而把皇后單獨放在外面嗎?」
我搖搖頭:「臣妾不知,也不敢猜測。」
「你先坐,不必伺候我,我自便就是了。」太后叫我坐下。
我這才在凳子上坐下,太后呷了一口茶:「皇后是我的親侄女,當年也是本宮親自給皇上安排的婚事。皇上那時候年輕,跟皇后是青梅竹馬,所以兩人感情一直很好。所以對於這門親事,皇上其實是願意的。後來皇上成了皇上,皇后成了皇后,兩個人倒也和睦,從未吵過架紅過臉。皇上器重我們舒家,便一直任用著舒家的人。可是皇后卻一直沒有子嗣,皇上的子嗣也甚是單薄,哀家有心讓皇上親近其他人,也好綿延皇嗣。只是不知為何,皇嗣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岔子。皇后雖然是本宮的親侄女,可是皇上卻是本宮的親兒子,本宮一生是為了兒子所打算的,如果有任何人阻礙皇嗣綿延,本宮定然不會輕易放過的。」
我聽她這樣說,便知道老太后其實早已懷疑是皇后在其中搗鬼,所以才刻意將皇后跟我隔離開來,不讓她聽見我們之間的談話。不過再怎麼說,皇后始終也是她舒家的人,打斷牙齒連著筋,畢竟是血濃於水,定然是比我這個外人親近多了。
可是太后卻如此親近我這個外人,這其中原因,細思之委實讓人生疑。
如果說我進宮之後得到了什麼寶貴的財富,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人。每個人都是有目的的,更何況是眼前這位看似慈愛實則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的老太后了。
所以我便更加恭謹起來,越發低垂著頭,一個字也不肯輕易說。
慈寧宮裡更加安靜了起來,佛香繚繞中,依稀能聽見遙遙傳來的梵音聲聲。在這樣的靜謐中,太后忽然笑笑說:「你知道本宮為何要提拔你嗎?」
「臣妾愚鈍,臣妾不知。「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看我一眼,輕笑一聲:」你不必這樣掬著,你剛才舌戰皇后那股機靈勁兒哪去了?「
我一聽她這樣說,便知道剛才那一幕其實她早已盡收眼底,可憐我還以為自己憑著小聰明佔了上風,原來這老太后心裡什麼都知道。
忙跪倒在地:「什麼都瞞不過太后的法眼。臣妾只不過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臣妾自知死罪,請太后懲罰!」
「死罪?倒沒那麼嚴重。皇后她說什麼本宮也不是沒聽到,本宮還得說,你罵的好呢!你心裡的那點小九九本宮也都清楚。你姑姑當日是如何重新得寵的,又是誰給她那首詩的,又是誰譜了那首曲子的,本宮一清二楚。殷無雙她雖然跳舞跳得好,可是在詩詞上一概有限,當日她說她是自己寫的,本宮就有些疑惑了。後來你在壽宴上寫了那首詩,本宮便知道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了。你當時雖然還依附著皇后,卻在暗中助你姑姑氣勢,怕也是想著重新拉你姑姑上位,讓她掣肘皇后,這樣皇后才會不得不再次重用你,利用你來對付你姑姑吧。哀家這樣說,沒冤枉了你吧?」
她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涼下半分,到了最後,跪在地上的膝蓋似乎已經凍成了一坨冰塊,這樣暖的屋子裡,我的脊背上卻滿滿都是冷汗。
「太后,太后明鑒。臣妾,臣妾確實是這樣想的。」左思右想,索性承認了。
她看似萬事不理,卻事事看得通透,若是在她面前撒謊,頂多就是再出醜一次。
像她這樣血風血雨殺過來的人,我們玩的這些把戲,她早已玩過了。要想在太后這樣聰明絕頂的人面前贏得好感,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兩個字: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