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裡回到玉籬的村子,走路足足要差不多兩個小時。一路上不是莊稼地就是小山樹林,鮮有人家。要是在平常,一到擦黑,家裡是怎麼也不會允許玉籬走這條路的。八月的天氣,下雨是家常便飯。即便三年前政府和村裡一起把這條路修成了水泥道,一到梅雨季節,路上還是**亂糟糟,低矮處還有田里河裡的水漫到路上。
此刻,玉籬就蹚在一灘涼幽幽的水裡。鞋子,褲腿,早就濕透,卻渾然不覺。腦子裡只是一遍遍地迴響著上午張醫生的話:
「······左腿怕是保不住了,得截肢······」
還記得小時候,這條水泥路還是一到下雨就泥濘不堪的土路。每次進城回來,都是爸爸把自己架在脖子上蹚過這樣深深的水塘。任憑水流怎樣急,玉籬在脖子上怎麼歡呼雀躍,爸爸總是樂呵呵的。那時的自己,只覺得爸爸是世上最強最壯的人。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爸爸會走路都困難,今年他才四十三歲······
從張醫生辦公室出來,玉籬媽就一上午沒有說話。玉籬舀起一個包子,掰開來,遞給母親半塊。玉籬媽機械地接過來,嚼著嚼著淚水就掉在了鼻尖上,害怕玉籬爸醒過來看見,趕緊跑到了走廊裡。玉籬跟出去,看見母親的眼淚用袖子抹了又出來抹了又出來,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睛。玉籬媽看見女兒跟著哭了起來,使勁喘了口氣,強強擠出一絲笑容,
「哭什麼哭,天也塌不下來······」
後面就再也接不下去。
一整個下午,母女倆都守著玉籬爸。端茶倒水,聊天說話,就是誰也沒有提張醫生的話。夕陽西下,在玉籬爸的催促下,玉籬才踏上回家的路。並沒有按父母吩咐的,花五塊錢坐電三輪或是摩的,自己一個人沿著莊稼地裡這條熟悉的路走著。此刻,柔軟的水流輕拂著褲腿,玉籬才真切地感到,父親他真地要失去一條腿了!而這條腿,支撐著父親,支撐著整個家走過了多少年,它就要這樣不在······
玉籬一動不動站在水塘裡,直直地看著夜幕下,黑黢黢的前方,還有遠處隱隱約約起伏的山巒,接著便無聲地嗚咽起來。一個聲音在心裡喊著,哭吧,沒有人,沒有人會聽到,不用擔心父母傷心,也不用擔心有人伸長了耳朵來打聽······
玉籬回到村子裡,已經沒有幾戶人家的燈還亮著。剛到家門口,王七嬸家大門口一簇火苗一閃,王七舀著旱煙袋站了起來。
「玉籬嗎?回來了?你媽呢?」
聽到王七的聲音,王七嬸從大門裡也走了出來。
「玉啊,回來啦!你爸怎麼樣了?」
玉籬頓了頓,掏出鑰匙開門。
「七爸,七嬸,還沒睡呢。」
「你這孩子,問你呢,你爸好點了?」
玉籬被王七嬸一追問,只得含糊地嗯了聲。
王七嬸拍拍胸口,
「謝天謝地。以後可要好好將養!我跟你七爸商量好了,以後你家塘裡地裡的活兒他全包了!將功贖罪!今天你立明哥一天都在你家魚塘裡,新撈上來的魚雙平也剖好醃上了!你帶信給你媽,讓她安安心心陪你爸,不要擔心家裡!」
又想起自己的丈夫才把人家一塘魚害了,急忙補上一句,
「七嬸會好好盯著你七爸!還有雙平,三平!」
玉籬沒有答話,開門的手停了下來,呆呆站在那裡。王七嬸看著不對,走過去拉起玉籬的手。
「吃飯沒有?先到我家去坐坐,你一個人在屋裡,怎麼讓人放心。今晚上讓雙平給你做伴。」
玉籬想要推辭,無奈王七嬸力氣大,被拽著就進了王家。
王家人又是讓位子,又是張羅飯菜,好一通鬧騰才消停下來。玉籬知道這是王家對自家有愧。
玉籬想到爸爸說的話。臉上擠出笑容對王七嬸說:
「七嬸,這些天多虧你們幫忙了。真是過意不去······」
話音剛落,王七嬸就大聲說起來,
「玉丫頭說這些,是戳你七嬸脊樑骨嗎?你七爸幹的事,我們做這些算什麼!」
玉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頭嚼著米飯。吃著吃著,眼前又淨是爸爸躺在床上的樣子,還有媽媽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的眼淚。
王七嬸盯著玉籬看了半晌,一把接下玉籬半天沒動一下的碗筷,
「玉籬,你老實跟我們說,你爸到底怎麼樣了?」
玉籬醒過神來,見王家大大小小都關切地看著自己,心裡那團冷冰冰的東西瞬間衝到了喉頭。
也許,他們能幫幫媽媽吧?
玉籬使勁嚥下鼻腔裡的酸痛,輕輕說道,
「張醫生說······我爸的腿······好不了了。最好截肢······」
「······我媽不敢跟我爸說······」
玉籬的聲音輕悄悄地迴盪在王家的廚房裡。誰也沒有接口,只有偶爾的秋蟬低鳴著。
玉籬低頭坐了片刻,起身要回家。王七嬸和雙平趕忙站起來。王七嬸用袖子輕輕染了下眼角,吩咐雙平夜裡警醒點,好好陪陪玉籬。又動手收拾了些吃食讓雙平帶過去。
「怕是白天也沒吃什麼吧?玉啊,雙平從小和你一起從小玩到大,有什麼事,你們倆兒是不論輩分的,多和她說說。七嬸跟你說,這人啊,是越說越清明,越悶越糊塗。你爸的事,還有我們這些老輩子,還輪不到你們小輩頭上。你好好的,照顧好自己,回頭你爸媽才能寬心,知道嗎?」
玉籬乖巧地點點頭,鼻子裡酸得不像話,話也說不全,趕緊跨出了王家的門。
玉籬一走。王七嬸抓起灶邊的掃帚劈頭蓋臉就朝呆呆蹲在牆角的王七招呼過去。
「作地什麼孽?!作地什麼孽?!你說!你這是作地什麼孽?!你幾輩子才還清?你說呀?!」
站在灶房門口的三平嚇得去攔王七嬸。王七嬸一轉頭,連三平也打起來。
「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大哥剛去,我肚子裡才懷了你,你二姐也才不過五六歲,家裡窮得只剩一碗米。你這個作死的爹!跑外邊和別人包活兒干,錢不見,影子也找不著。不是玉家天天接濟,你還能活到生下來?你這小崽子都是玉籬媽幫著接生的!要不是玉家,咱們娘仨兒早就見閻王去了,還能活到今天!」
說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本想著以後多幫幫人家,把這個人情還上,心裡也舒坦些。誰曾想,欠了人家的沒還,還作了這麼大的孽······以後倒是讓玉籬母女怎麼過?······玉籬爸,那麼好強的人,不是要了人家命嗎······」
雙平的丈夫鄧立明眼看老丈人家裡鬧成了一鍋粥,手腳無措地站在一旁。從丈母娘手裡護下了小舅子,徒勞地勸著大眼瞪小眼的老兩口。
「以後咱們把玉家當自家人,遇到難事拉一把,遇到好事也不忘,這還不行?」
王七連聲附和。王七嬸伸腿又踢了一腳,
「這是跑得了的?你以為這就對得起人家了?!人家自己好腳好手,不比你給強?你明天給我早起去醫院!」
一家人鬧騰到深夜,方才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