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也不管周惠願不願意,逕直將當日強搶博陵崔家女子的事一一道來。其兄求婚如何被拒,兩人如何商議,如何縱馬直入其莊,將崔氏女搶至馬上,如何強著她在野外草草成親,當場行禮野合,那崔家人如何憤怒,卻又不得不捏著鼻子上門送來嫁妝……說的是口沫橫飛,酣暢淋漓,還不時爆出幾句粗口,把大名鼎鼎的博陵崔家百般嘲弄。
周惠知道他是故意的,想拿這些粗俗的話來噁心他。不過,他顯然是失算了,正如他並不是周惠所認為的鄙陋之人一般,周惠也並非像他認為的那麼正經和道學。對於他的那番描述,周惠雖然十分愕然,卻也不至於生氣,反而感到有些新鮮。沒想到在這個時代,士族之中也有這麼特立獨行、無法無天的傢伙啊。
然而,對方卻講得越來越帶勁,好一會都沒有中止的跡象,似乎是因為關押了太久,又沒有說話的人,所以悶了滿肚子的話似的。周惠聽了這一會,漸漸有些不耐煩,直接說破他的出身,以此堵住了他的話匣:「足下也是世家大族中人吧?」
對方果然一噎,話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後,他悶悶的問道:「你怎麼曉得?」
「很簡單,有資格登門向博陵崔氏提親的,難道還能是庶族寒門?」周惠扳回局面,之前的鬱悶幾乎一掃而空,於是繼續拿話抵住他,「還有,那位被搶的崔家娘子,現在想必就是尊嫂了,足下這麼大揭兄嫂的**,恐怕有失厚道哩。」
「是我一時口快,沒想到這一節,」對方十分乾脆,立刻承認了自己的失誤,「你這人倒還有點見識。就是忒不利落了些!真要看上那女子,直接要過來不就成了?上次來看你的那個什麼軍副,不是說有一支府戶軍依然會聽你的話麼。難道連這點事都做不到?用得著在這裡長吁短歎?」
「自然是做得到的,但問題不在這裡,」周惠歎了口氣,「這件事情。其實是家伯的主張,我身為後輩,在這件事情上卻不好違背他;強行行事,勢必會大大折損自家的聲名,也於我現在的處境不利。細想只好就此作罷……可如此一來,卻不免辜負了那張家娘子的情意,故而才會有這番嗟歎。」
「你這人倒還是個重情重意的人,但總歸還是不夠利落,過得太不自在!」對方不以為然的說道,「堂堂大丈夫,若有所好,自取便可。何必管什麼長輩。管那些煩死人的臭規矩?」
「足下說得倒是利落,然則又為何進了這廷尉大牢,關得滿心不耐?這難道就是足下想要的自在日子嗎?」周惠反問他道,「況且,足下和博陵崔氏相鄰,想必是冀州士族。如今卻關在這洛陽,想必犯案不輕。難道就沒想過會拖累自家聲名、牽連家中長輩麼?」
他的這句話,似乎正說到了對方的痛處。讓對方沉默了好一陣。半晌之後,他再次哈哈一笑:「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但求行事酣暢,念頭通達,哪能顧得了那麼多?不過,有所為有所不為,倒也是君子之風,剛才算我高昂錯看了你,現在給你賠個不是罷!」
「高昂?」周惠詫異的反問他,「渤海高氏的高昂高敖曹?」
「沒想到你也聽過我的名聲,」高昂笑道,「不錯!我就是渤海高氏的高昂,朝廷的通直散騎侍郎、武城縣伯,也是縱橫河北的馬賊!」
……,……
洛陽宮北的華林園內,已界七十四歲高齡、即將歸老還鄉的司徒公楊椿楊延壽,正在向元子攸奉表辭別,並為之前賜下的朝服幾杖,安車駟馬、給扶傳詔等儀仗拜謝天恩。其弟侍中、司空公楊津楊延祚,其子散騎常侍、鎮東將軍楊昱楊元晷,其侄黃門侍郎楊侃楊士業、通直散騎常侍楊愔楊遵彥,嫡孫員外郎楊孝邕,侄孫秘書郎楊師仲,盡皆肅立在其身後,一同向元子攸拜謝。
對於這位忠於魏室、功勳卓著的六朝元老,元子攸是實實在在的捨不得。他走了以後,還有誰能夠為他制約元天穆?可是,楊椿的年齡也確實大了,身體也不太康健,還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也實在無法繼續留在朝中。前年擔任關西大行台、負責平定整個關內時,就因為生了暴疾不得不辭任,結果朝廷不得不赦免兵敗的齊王蕭寶寅,接替他擔任關西大行台的職務,然後就有了蕭寶寅叛魏稱帝之事,整個關內也因而更加混亂不堪。
國難思能臣啊!楊椿這一走,能夠輔弼朝政的重臣又少了一位,爾朱黨羽的氣焰勢必會更加囂張。想到這樣的處境,元子攸走下御座,執著楊椿的手潸然淚下:「司徒公先帝舊臣,實為元老。但高尚其志,決意不留,朕既難相違,深用淒切。」
「昏老之人,蒙陛下如此看重,老臣實感慚愧。」楊椿扶著鳩杖,準備跪地叩拜,卻被元子攸強扶著,免去了他的這一禮儀。不僅如此,元子攸還再次賜下絹布,令羽林衛五十人送楊椿回鄉,讓身後的楊津、楊侃等人盡皆感激涕零,紛紛拜謝天子的恩惠。
然而,楊椿之子楊昱卻向元子攸請求辭職,理由是要照顧年老的父親。元子攸自然不會答應,他還要依靠這位曾經的徐州刺史、東南道大都督,制約現任的三徐大行台爾朱仲遠呢。
「卿家四世同堂,闔家百口,且上下敦睦,當世莫不欽羨,難道還擔心司徒公沒人照顧嗎?」元子攸抬手扶起楊昱,「朕知道,卿還為之前屈身元顥的事耿耿於懷。這其實大可不必,朕完全能夠理解。現任御史中尉高卿道穆,乃是第一位隨朕北狩的近臣,其侄不一樣是依附元顥?朕問他當初為何沒有帶子侄隨行,他直言回答說『臣家百口在洛,須其經營。且欲其今日之來,知京師後事』,朕亦毫不怪罪,仍授其侄秘書郎中,轉通直散騎侍郎……朕既沒有怪罪道穆叔侄,卿又曾於滎陽血戰,朕怎麼會苛責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