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鬆了口氣似的,周財向周惠躬身一揖道:「小人這就送張家娘子回鄉。二郎君請自己保重。」
「等等!」周惠叫住了他,「你回去和家主說,張家娘子贈我寒衣,可謂情深意重,我本人很是中意;咱們能不能和張家解釋一下,將這樁親事挽回來。」
「這個嘛……」周財面露難色,「事情都到這了這個地步,二郎君還念著做什麼?咱家畢竟還是士族身份,怎麼能夠遷就鄉里的農家呢?」
「咱家居然沒有從士籍上除名?」周惠大為詫異。他本來以為,自家列名士籍本就勉強,如今自己丟官,上代的追封和下代的蔭封都要追回,恐怕很難保住士族的身份。
他連忙追問周財:「你從哪得來的消息?」
「是弘農楊氏的一位郎君說的,」周財回答道,「上個月的中旬,這位郎君前來咱們家,感謝二郎君之前登門弔唁、城西送別的情誼。家主向他問起二郎君,他告訴家主不用擔憂,說有幾位官人替二郎君說了不少好話,連咱家的士籍也保留了下來。」
大概是楊昱之子楊睦楊孝邕吧!周惠想。至於保住士籍,那自然是楊昱的功勞,他是現任司州大中正,掌管州內的士籍,在這件事上發言權極大。
作為中樞兼務,大中正都是從州內世家大族裡面選拔,一般由在中樞任職的德望兼備之人擔當,除非其人犯法或者致仕,否則很少輕易更換。楊昱既然還擔任著這個兼務,證明他並沒有受到追究,依然在朝中任職。
對此周惠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楊昱的父親楊椿乃是六朝元老,當朝司徒公。自孝文帝幼時便在禁中侍奉,資歷和聲望無人能比;他的兩位堂弟楊侃和楊愔,隨元子攸北渡,一直侍奉在乘輿之側,且有建策之大功,已經是元子攸最為信任的近臣。憑著自家人的這般功業,任他有多大的罪責都能擔待下來,何況他本人同樣曾經屢次立下功績,投入元顥麾下也是事出有因,完全可以原諒。
當初元顥入洛。選擇追隨他的朝臣之中。不少都像楊昱那樣,是為了保護家門起見。就連楊侃接應元子攸過河時,元子攸都曾主動勸楊侃,讓他暫時返回洛陽投靠元顥,以保證家中數百口人的安全。只不過當時已經有了楊昱在元顥麾下,楊侃才聽從了堂弟楊愔的勸說,矢志不渝的跟隨元子攸。
真正讓周惠奇怪的,是張家居然如此不識好歹:「既然如此,張家能夠和咱們聯姻,已經是高攀了家門,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他們也應該想到,既然咱家士籍得以保留,我的事情就不會太過嚴重。為什麼急著解除婚約呢?」
「這都是家主要考慮的事情,小人自然不清楚,」周財低頭躲過周惠的直視,連話語間都有些躲躲閃閃,「二郎君要知道的話,直接問家主就是……小人先去了。免得張家娘子在外面久候!」
說完,他立刻轉身離去,動作顯得頗為匆忙。
「你回來!」周惠意識到其中的貓膩,向周財大喝道,「給我把事情說清楚!」
然而周財聽到這話,步子卻邁得更急了,很快便消失在牢室的入口邊。
到了這時候,周惠哪還會不明白?很顯然,這件事情裡肯定有家主周植的謀劃,不然周財也不敢向他隱瞞,更不敢違背他的命令。
他的那位伯父,自他正式獲得朝廷官職起,就一直想解除這樁婚約,然後替他在士族中另行結親。等他執掌洛陽的時候,事情本已提上日程,只是迫於他當時的要求,不好主動解除罷了。如今難得他身陷囹圇,鄉里人不明真相,傳得凶險無比,讓對方心生退意,他哪有不趁勢答應的?即使沒有在背後推波助瀾,肯定也不會積極的去挽回什麼。
至於那張家女兒的心思,甚至還有自己的心願,都不是那位伯父要照顧到的,正如之前他替周惠定下親事那樣。只不過,那時候他需要一個賢惠持家的侄媳,對她的家門不作要求;而現在他希望周惠能通過和士族聯姻,進一步鞏固自家的士族地位。
想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周惠心中鬱悶無比。可是他現在身居獄中,便是明白又能如何?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他現在出得了監牢,恐怕也難以挽回什麼,或者說服那位伯父改變主意。畢竟他是為了自家的家門著想,行事也合於這個時代的習俗。
他長長的歎息一聲,脫下身上的這件精緻長袍。因為他覺得,自家實在辜負了那位張家娘子,自己也不配再穿這件她花費了大量心血、滿含著情誼趕製的衣裳。
沒想到的是,周惠才把衣服脫下,對面不遠處的監牢裡,忽然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娘的!又歎氣做什麼!還讓人安生不!」
周惠早知道,這間牢室的十數間監牢中,除了他以外還關著另外一人。當初他誦讀《春秋公羊傳》時,對方就曾經喝罵過,因此周惠認為那是個粗鄙的莽夫,便不再理他,反而讀得更加大聲,氣得對方把牢門捶得嘩啦直響,讓守門的獄卒緊張了好一會。
如今聽他再次喝罵,周惠自然沒有好氣:「我自嗟歎,與你何干?」
「怎麼沒干係?老子聽得不自在!」對方一聲冷哼,「原以為赦令既下,還被關在這廷尉牢中,應該是個人物,沒想到卻是這般沒用……哼!大好男兒,果真看中那張家女子,出去後直接搶過來便是!何必長吁短歎,作此兒女之態?」
聽了這幾句用詞不俗的話,周惠大為詫異。看來,對方粗莽則有之,卻並非他所認為的鄙陋無文之徒。而他的奇怪思維,更讓周惠哭笑不得。赦令救不到的,便是個人物了?這是哪門子的邏輯?
不過,經過對方這麼一吼,周惠還真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他隔著牢室走道,向對方拱了拱手,言語間不無諷刺:「如此說來,倒是在下失敬!不知足下做了哪些作奸犯科的事,能稱得上是個人物呢?」
「倒也沒什麼,就是搶過爾朱榮的馬,當過葛榮的官而已,」對方哈哈一笑,「強搶女子的事,我兄弟卻也做過,搶的還是博陵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