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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之卷 :風雨 第八章 :洛陽之行(中) 文 / 元祀

    「兄台謬讚了,」周惠微微一笑,「聽兄台的意思,想必是家中也有蒙童入學,因此才會留心敝侄女背誦的吧?」

    「正是,兄台所言不差!」華服青年同樣面露笑意。然後,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正容向周惠施禮道:「我姓元,行三,人稱元三郎,家住城西壽丘裡。可否請教兄台名諱和籍貫?」

    壽丘裡?周惠心裡一動,想起了《洛陽珈藍記》中的一些描述:「自退酤以西,張方溝以東,南臨洛水,北達芒山,其間東西二里,南北十五里,並名為壽丘裡,皇宗所居也,民間號為王子坊。」面前這人既然姓元,又居於壽丘裡,那麼定是元氏宗室。那麼他問自己的姓名和籍貫,是有什麼事情呢?

    不過,既然他問了,等下肯定會說明緣由的,倒不用他費心猜測。於是周惠也拱了拱手:「在下姓周,名惠,字允宣,義興陽羨人氏,現居鞏縣。」

    「義興陽羨?」華府青年略一沉吟,「那麼兄台所學,似非家傳,可是另有師承?」

    「不錯。在下是河南郡學出身。」周惠點了點頭。

    華服青年的話,他能夠聽明白。自從晉廷南遷,中原喪亂,無論是江南還是江北,承繼於漢代制度的官學都基本廢棄,學術全部轉入私門。正因為如此,才會有士族政治的產生,因為各士族不僅佔有大量土地,還有各自的家學淵源,無論是哪個朝廷,想要治理國家的話,都必須得到他們的擁戴,並且大量的從他們之中征辟人才。

    像周惠這樣的家族,雖然曾經是江東頂級門閥,號稱「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也出過孝侯周處那樣著書留說、封侯拜將、德傳後世的人,但畢竟不是詩書傳家的衣冠士族,如今又早已衰落下去,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家學淵源。例如他的伯父周植、父親周析,甚至連先祖傳下的《風土記》都解不明白。

    便是周惠這郡學生員,也來得不是那麼容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北魏都沒有郡學,直到孝文帝遷都漢化,方才「列教序於鄉黨,敦詩書於郡國」,而且入學名額極少,一般只收納貧寒士族或功勳家族子弟。若非周惠的父親被追晉為「鞏縣男」,伯父又花錢疏通關係,他絕對進不了河南郡學。

    「原來兄台是本郡生員,」華服青年篤定的笑了,「既然如此,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兄台能夠屈就擔任本家西賓,替我教導家中兒郎。」

    請我去當家庭教師?周惠恍然大悟。難怪這人會問他的籍貫,原來是想確認他是否士族子弟。如果是的,他這話就不會冒昧出口,畢竟為私家擔任西賓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太子太傅和王傅除外),士族子弟一般都不屑為之。

    然而,對於寒家子弟而言,為權貴擔任西賓,擴大交際面和關係網,進而獲得舉薦,卻不失為一條進身之階。面前這元三郎,態度之所以如此篤定,大概就是基於這一點吧!

    只可惜,周惠並不打算同意他的要求。一來他知道自己的水平,雖然讀過一些儒經,一手毛筆字也寫得不錯,但五經六藝尚且不全,自然不足以在權貴間博取文名求得仕途;二來他知道歷史,下個月京師將有一場大亂,元顥與陳慶之入侵,孝莊帝棄都北巡,他家薄有資財,在河南府府戶中又有點名聲,若能說服伯父,組織起一支義軍來,未嘗不能以軍功起家。這樣的例子,在《北史》中有很多,其人往往能一舉躋身於縣令、郡守甚至刺史的高位,可謂是出仕的終南捷徑。如隋朝名將韓禽(又名韓擒虎)之父韓雄,在洛西與屬下六十人組織義兵,雖數不過千,卻一舉得封武陽縣侯,再舉得封河南尹,進爵縣公,最後累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河南邑中正等顯職。

    「元兄的這番好意,在下心領,」周惠淡然的搖了搖頭,「只是家伯有命,讓在下專心閉門讀書,教導後輩子弟,因此不能答應元兄的邀約。」

    「既然長輩有命,我也不好勉強兄台,」元三郎顯然有些失望,「如此我就告辭了。」

    「元兄請留步!」周惠連忙出言叫住了他,「在下雖然不能出任西賓,卻可以將《三字經》抄錄給元兄。此文言簡,元兄解之不難,大可以親自對令郎施以教導。」

    「如此就多謝周兄了!」元三郎大喜過望,大聲吩咐不遠處的家僕將馬車牽過來。家僕領命,不多時便牽來了馬車,馬車十分寬敞,上面端正的坐著一位二十來歲的少婦,少婦身邊立著一名婢女,婢女懷裡還抱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這是賤內與犬子。」元三郎簡單的介紹道。或許是因為周惠贈文的緣故,他的用語和態度都分外客氣,似乎真正將周惠當成了可交之人。然後,他吩咐家僕搬下馬車上的矮几和坐墊,在矮几上設下筆墨和硯池,又親手鋪上一張雪白的布帛,伸手作了一個請的姿勢:「請周兄賜文。」

    周惠含笑點頭,上前跪坐在坐墊上,將刪改版的《三字經》默寫了出來。期間周文也從外面回來了,頗有些驚奇的看著周惠,隨即被周念拉到一旁,以免他打擾周惠的思路。

    寫完之後,周惠輕輕吹乾墨漬,,將帛書交給元三郎。元三郎伸手接過,很珍重的收進了車中。然後,他從婢女的手中接過兒子,解下他頸間的金鎖遞給周惠身邊的七七。

    「受周兄及令侄女厚賜,不好以金錢褻瀆斯文,就以這支記名金鎖相贈令侄女吧!」他笑著說道。

    「這如何使得!」周惠連忙推脫,「令郎的寄名金鎖,怎麼能贈與他人!」

    「周兄不必客套,這也是有緣故的,」元三郎微微歎息一聲,「不瞞周兄,我夫婦子女五個,四個皆中道夭折,僅有此兒還算順利。當年他出生時,由於五行缺金,故取名為欽,然而請平等寺的住持大師賜福時,卻說此名犯了金劫,男子屬陽,恐怕難以活過地支為申的陽之金年,因此才特意鑄了這支記名金鎖相禳……」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更不能收!」周惠從侄女手中拿過金鎖,就要塞給元三郎。元三郎卻握住了周惠的手,微笑著搖了搖頭:「周兄也忒急了,我話還沒說完呢!」

    手突然被男人握住,雖然知道是表示親近的意思,周惠依然很不習慣。他有些狼狽的收回自己的右手,拒絕的話自然再也說不下去:「元兄請說。」

    元三郎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去年正是戊申年,三月的時候,爾朱榮入洛,於河陰誘殺朝臣兩千多人,我元氏皇宗大多罹難於斯,其中就有時任司州牧、司空公的鉅平縣公元欽元思若。我在悲憤之餘,聽到這名字與犬子同名,又是忍不住心驚膽顫,連忙去平等寺找住持大師相詢。住持大師卻說,既然有同名之人應了這一殺劫,那麼我兒自然無事,只需過了這一凶年,再將記名金鎖贈予有緣之人,事情便可以徹底了結……」

    「還有這種事情?」周惠詫異的望向名叫元欽的小孩,又望了望一臉無辜的七七,「可是,為什麼要贈予在下侄女呢?她和令郎,只不過是第一次見面而已。」

    「雖然是初見,卻自有其中的緣法啊!」元三郎認真的解釋道,「令侄女誦文,我兒得賜,所謂一飲一啄,自當禮尚往來,以自己的私物相贈……因此請周兄勿要推辭,也順便助我兒徹底脫劫。」

    「原來如此。」周惠明白了,面前這元三郎,顯然是一個篤信佛教之人。雖然周惠自己不信這一套,但既然對方如此鄭重,他也樂得成全,反正不拿白不拿嘛!

    「那麼在下就代侄女愧受了。」他躬身一揖,然後把金鎖給七七戴上。

    「緣法難得,周兄自然不必客氣,」元三郎笑著拱了拱手,「我夫婦還要去平等寺上香,今日就此別過。」

    「再會。」周惠也拱手作別道。

    等到元三郎夫婦的馬車離開,周惠也準備回去了。離開之前,想起七七之前的要求,他還是先去了那家面具店,給七七買了一個龍女面具,並且為了公平,替周念和周文也分別買了一個。周念的那個是吉祥天女,周文的那個則是善財,正好和七七的是一對。不過,七七似乎對才到手的金鎖更感興趣,她把龍女面具往周惠懷裡一丟,就笑呵呵的摘下金鎖,翻來覆去的擺弄著,直到上了牛車也不消停,讓一旁的周文看得滿臉都是欣羨。

    「要不是阿叔讓我送糕點,金鎖還不一定是誰得去呢!」他酸溜溜的說。

    「哼!你會背全篇《三字經》嘛?會背嘛!」七七嗤笑道。

    周文啞口無言了。論背書,他的確沒有妹妹熟悉,所以之前向阿翁提要求,是由妹妹負責撒嬌的。

    「好了,好了,」周惠笑著止住了侄兒侄女的爭論,同時看了沉默的妹妹一眼。他知道,周念也能夠背全《三字經》:「阿文也不用羨慕,回去讓阿翁幫你原樣打制一個就是了……對了阿忠,那個什麼平等寺,我記得就在這城東吧?咱們去看看如何?」

    「回二郎君,是在這城東不錯,」周忠低頭回答,「可是,這座寺廟,據說是一位王爺舍宅立下的,只接待皇室宗親,咱們應該是進不去哩。」

    「還有這規矩?」周惠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佛說『眾生平等』,此寺既以平等為名,卻還限制普通人進入,恐怕也是光有個虛名罷了。」

    「二郎君可別這麼說,那座寺廟確實很有些靈驗。」周忠難得的反駁道。

    「真的嗎?」周惠來了一點興致,「有何靈驗,你倒是說說看?」

    「是,」周忠點了點頭,「小人曾聽到一個傳言,說平等寺門外有座金像,跟咱大魏的國運極有關聯。前年臘月的時候,金像忽然面露悲傷,眼睛裡滴出淚來,身上也全部濕透。當時人們就說,京裡恐怕會發生禍事,結果過了兩個多月,先皇就突然駕崩了,然後爾朱柱國帶兵進京,殺了許多的貴人和大官,還把剛立的小皇帝和先太后沉進了黃河……」

    兩騎忽然從旁邊呼嘯而過,差點撞著了他們的牛車。周惠眼明手快,一把將妹妹和侄兒侄女抱在懷中,周忠則慌忙跳下去,盡力安撫住受驚的老牛,口中也爆出了一連串罵聲。不過,當看見遠去的兩騎乃是羽林軍打扮,他連忙住了口,有些無奈的縮了縮兩肩。

    「京裡的軍隊,平時都是這麼橫衝直撞嗎?」周惠歎道。

    「還好,一般不會這樣,不然他們自個也有危險。前些年大郎君出戍河南府,小人也曾經跟著擔任過更卒,知道一點輕重,」周忠重新跳上了駕位,「小人覺得,他們應該是遇到了什麼緊要事情……」

    周忠的話還沒說完,道路的盡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某個帶著顫音的大嗓門高聲叫道:「禍事了!大家快去看啊!平等寺門外的佛像,今天又忽然流淚了!」

    剎那之間,周惠和周忠面面相覷。

    ……,……

    回希玄寺的路上,周惠和周忠都十分沉默,而七七發現阿叔的神情不對,也乖乖的收起那支刻有「寄以永年」的金鎖,不時偷偷的瞧一瞧周惠的臉色。

    她自然不知道,周惠的心裡正駭異著。那座什麼佛像,莫非還真有什麼靈異不成?

    作為歷史考古系的學生,他可是清楚的知道,下個月洛陽便會落入北海王元顥和陳慶之的手中,然後就是持續兩個月的戰事,整個洛陽的適齡民眾,都被元顥組織起來,同河北爾朱榮召集的五六十萬大軍相爭,直到被對方偷渡黃河趕出洛陽。

    對於洛陽民眾而言,這無疑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甚至還不乏同室操戈、兄弟相殘的慘劇,因為在爾朱榮的大軍中,有相當部分都是跟隨元天穆東征的洛陽六坊子弟。

    周惠回過頭,把目光投向了西邊洛陽宮城的方向。北魏朝既然禁斷天文,專務崇佛,這佛像流淚流汗的異象,肯定會被當成神佛的警示,這一點,從飛騎奔往內城的那兩名御林軍軍官就能看出。那麼,宮中的元子攸會如何對應呢,是否能避免洛陽淪陷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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