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下做得有點過了……周惠心裡想。
但這也沒什麼關係,他現在就是周惠,是這家的二房長子,也瞭解這家的許多情況。只要不是表現得太過離譜,就沒人會有任何的質疑。
倒是平伯聽老妻絮絮叨叨,面上很有點不耐煩了:「老婆子,就知道嘮叨!還不去收拾二郎君的房間?等見過了大郎主,馬上就要安頓下來的。」
「啊喲,只顧著說話呢,差點忘了正事!」平嬸連連點頭,順手從周惠手中接過七七,「老奴這就去收拾!七七小娘子也別纏著你阿叔了,你阿叔剛出遠門回來,可別累著了他。」
「好。我不纏著阿叔。」小女孩七七乖巧的應道,清秀的小臉上卻滿是眷戀的表情,顯然和周惠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
關於這一點,平伯也和周惠提過,說是大郎主身體不太好,已經把家務和鑄錢作坊交給了大郎君,大郎君初次當家,作坊的很多事情都要慢慢熟悉,因此這一年多以來特別忙,教導七七的事都是由周惠在負責,小女孩也就和他特別親近。
讓周惠無語的是,他前任的那個,居然是拿《風土記》在教七七。《風土記》這本書他知道,是西晉孝侯周處所作,記錄了許多的吳地風俗,後世查考端午、七夕、重陽等,所依據的最原始資料便是這一部《風土記》。
作為家族先祖的著作,周家自然有保存,據老僕周平所言,似乎還是周處第四子周碩親手謄寫、已經傳承了好幾代的古本。至於具體內容,周惠現在還不知道,因為這本書的原本到清代已散佚,只剩下了寥寥幾條記錄,還是在《荊楚歲時記》等後世同類著作中找出的引文。但是僅僅根據那些片段,周惠就可以肯定,這本書絕對不適合用來教小女孩。
可能是沒辦法的事情吧!如今這個時代,適合啟蒙的《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等都還沒有面世呢;而一般大家族教女孩的《女誡》,就讀於郡學的周惠又不可能學過。
「平嬸,不妨事的。」周惠順口說道,卻依然將小女孩交到平嬸手中。看著小女孩可愛的模樣,他情不自禁的捏了捏她的小臉:「過幾天阿叔有空,就帶你出去玩!」
「阿叔,是真的嗎?」小女孩七七瞪大了眼睛,「去哪呢?」
「恩……去希玄寺吧,四月初七去。」周惠想了想說道。
四月初七是周惠、周念母親的忌日,平伯曾經告訴過他,前兩年的那個時候,周惠都要帶著妹妹周念,去20餘里外的希玄寺為亡母祈福。
周念自然也知道這件事情。聽周惠說要帶上七七,她疑惑的抬起頭:「阿兄,咱們去寺裡,是要給母親祈福,七七跟去做什麼呢?」
「給母親祈福是當然的了,但除了祈福,還有佛誕節嘛!」周惠笑著解釋,「佛誕節是在四月初八,在那之前的初七日,寺裡一般都要舉行浴佛、禮佛、行像、放生等儀典,聽說很有趣的,倒是不妨帶七七去瞧瞧。」
「我要去!要看放生!」七七連忙嚷道,一副唯恐周念反對的模樣。
「嗯。」周念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她心裡卻隱隱覺得,阿兄這次回來,人似乎變了好些。以前的阿兄,性子很有些遲鈍,前兩年為母親祈福的事,都是伯父說了才去希玄寺的。至於參觀浴佛等儀典,因為伯父沒說,阿兄也就不會在寺裡多加逗留,為此她還暗地裡覺得可惜呢。
……,……
進了宅院大門,周惠跟著老僕周平,逕直往後堂去見伯父周植。
關於這位伯父,他聽周平說了不少,給他的感覺,是一個性格和藹、待人寬厚的人,對自家的出身頗為自矜,並且很希望重新進入士族的行列。為此,他才想法設法替周惠爭取到了郡學的名額,還花了一筆不菲的錢財替他買官。只可惜他出身行伍,雖然有些魄力,敢於賣掉桑田(永業田)和賞田開設鑄錢作坊,卻畢竟少了些見識和眼光,不明白官場上的那些道道,這才做了冤大頭,害得侄兒命喪滏口關外。
當然,這位伯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周惠現在就以侄兒的身份,好好的站在他面前,非常莊重的躬身向他見禮。
看見周惠的這番動作,周植卻是頗有些欣慰。他雖然自認是名門名臣後裔,然而家門卻早已衰落,近十代以來都十分卑微,連最末等的士族都算不上,所以家中也很少講什麼禮節。沒想到這個侄兒出了趟遠門,回來後不僅成熟了許多,而且還知道禮儀了……這真是家門之大幸啊!不枉自己花錢送他進郡學讀了幾年書。
他向周惠點了點頭,指著旁邊的胡床示意他坐下,然後向老僕周平問道:「你們中途折返,是否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我聽說盟津的河橋又已經封上,可是北邊又遭了兵災?」
「回家主,河北的確有鮮卑亂兵,二郎君的馬、還有馬背上的錢,都被亂兵搶了去。」周平垂手回答道。
「馬給鮮卑亂兵搶走了?」周植容色一動,「你們人沒出事吧?」
「這個……」周平望了周惠一眼。他清楚的記得,二郎君曾經讓他隱瞞遇險的事,以免讓家人擔心。可如今家主問起,他總不能空口說白話。
好在周惠知道他的為難,立刻從胡床上站起,拱手向周植解釋道:「伯父,侄兒和平伯這不都好好的麼?至於中途返回,其實是侄兒的主張。」
「是你的主張?」周植感到十分驚異。
他從小看著周惠長大,知道這侄兒向來唯唯諾諾,沒有什麼主見,這次替他賄買官職,除了期望他光大家門外,也是期望他經過一番歷練,能夠改一改這種性格。臨行前,他甚至還吩咐老僕周平,讓他遇事多讓周惠做主,卻沒有期望他在短時間內有多大長進。
雖然他這樣放棄官職,等於是讓買官的錢打了水漂,但既然北邊發生動亂,那官本來就做不下去,放棄了也沒什麼可惜。
只是這樣的話,依靠周惠光大家門的計劃就只好作罷了。而這個侄兒的事情,也必須重新安排。
周植微微歎息了一聲:「也好,當今世道不太平,做不成官也未必不是好事。過幾天,你還是去給你母親祈福,然後就準備你的婚姻大事吧!你是郡學的生員,之後在家好好教導幾個後輩,咱家也就有了點文化底子,總比我們這兩輩強些,連先祖的書都讀不來。」
「什麼?」周惠實實在在的大吃了一驚。他見這位伯父沉吟了好一會,還以為他是在想那份官職的事情呢,沒想到卻是關於周惠——或者說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站在堂前的老僕周平卻很欣慰。依他的看法,二郎君年近二十,早該準備成家的事情了。當然,大郎主可能有他自己的考慮,他雖然很受信重,卻畢竟是下人的身份,不好多說什麼。但現在既然大郎主自己提了出來,他也就很樂意籌備這件大事。
於是他主動向周植請纓:「請家主把這件事交給老奴吧!」
「當然是要交給你的,」周植滿意的笑了笑,「明天你就去偃師張家莊,給莊西張二家的三女兒下聘禮。」
「張二家的?」老僕周平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咱家大房娘子的堂妹嘛!」
「是啊!知根知底的,結親也安心,」周植點了點頭,語氣中頗有些感慨,「張二家那個三女兒,女紅做得極好,心氣也頗高,全裡全鄉都有名的。張二也很看重咱家二郎,前兩年曾經托兒婦張氏向我們提親,但那時候我還想著給二郎買個官做,然後多準備些聘禮,找家落魄士族攀一門親,也算是隔士族的門檻近了兩步……可現在看來是不成了,只好快點讓二郎娶親生子,我也能了結這最後一樁心願。」
「女方也有意,真是太合適了!連媒人也是現成的!」周平的老臉上綻開了笑容,「家主的打算果然極好,老奴一定盡力辦得妥妥當當。」
兩個人就這樣一來一回的說著,很快決定了這件事情,並且進一步談起了細節的問題。至於作為當事人的周惠,完全被他們丟到了一邊。或許他們自個還認為,讓周惠旁聽就已經很對得起他了吧!
可是周惠卻很不滿意。這是毫無疑問的,作為一個現代人,絕對難以接受這種毫無自主的婚姻。那個張二家的三女兒,年齡有多大,長相怎麼樣,性格好不好,人是白的還是黑的,是圓的還是長的……這些他統統不知道,怎麼可能會願意結婚!
更何況,他今年才二十歲,附身的這個身體甚至更小,正是大有為的年齡,還想著要建功立業,方不負穿越者的身份之類。可是按照這伯父的說法,不僅讓他結婚,還讓他安心在家教孩子,這等於是要把他拴在家裡,拴在老婆孩子身上啊!
他從胡床上站起來,打斷了主僕倆的談論:「伯父!關於這件事,能夠過兩年再說嗎?侄兒……」
「這事沒你說話的份!」周植瞪了周惠一眼,大聲呵斥道。
「可是,侄兒才二……才十多歲,年齡還小……」周惠試圖申辯。
「年齡還小?都十九了!」周植哼了一聲,「你阿兄結婚時是十六歲,第二年生下你大侄兒,如果沒有夭折,現在都要成人了!你自個如果不是在郡學唸書,我又想著給你捐官,早兩年就應該結婚了吧!」
他的語氣非常嚴厲,言辭也很堅決,完全不容周惠反對。
以他的觀念來說,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周惠的父母不在,那自然由他這個伯父做主,哪有周惠這個後輩反對的餘地呢?
周惠顯然也明白過來,意識到了自己的衝動。這個時代,可不會允許自由婚姻,而他既然現在身處這個時代,又沒有任何依靠,就只好遵從這個時代的規則。
想了想,周惠無奈的使出了拖字訣:「既然伯父決定了,那自然是好的。不過,侄兒希望把婚禮推遲幾個月的時間,一則和侄兒母親的忌日錯開,以免兩事相沖;一來諸事繁雜,太過倉促的話,恐怕會失了咱家的體面。」
「唔,你考慮得很是,是我太心急了,」周植捋了捋頜下的鬍鬚,「那就依你的意見,先把婚事定下來,過三個月再正式結親。」
「是。」周惠盡量平靜的應道。
於是事情就定了下來。周植看著周惠,目光中頗有讚賞之意:「惠兒,看來你出門一趟,倒真的長進了許多……今天你剛到家,人想必是累的,就先回房休息吧。」
「是。」周惠又答應一聲。
既然見過了名義上的伯父,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是周惠周允宣了……
看著前面帶路的老僕周平,周惠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從正堂往內,是兩間平齊的正房,正房後面有間小院,院子左右和後面的房屋,都是周植這些年陸續擴建的,和原先的老房連成一個「曲」字形。擴建完成以後,前面的老屋闢為正堂和正房,正房放置著先祖的牌位;後面的房間,自然是家主周植夫婦;周恕原本和姐姐周慈住後面廂房,後來成家立業,就搬到了東邊的院落;西邊院落則是安置周析這一房,目前只住著周惠和周念兄妹兩人,周析原本的房間,被改成了周惠的書房。
由於時間還早,周惠換了身衣服,就直接來到了書房之中。房間裡十分明亮,可見采光不錯,陳設卻是十分的簡樸,一張素白屏風將房間分為兩部分,後面是周惠父母周析夫婦的床榻和衣櫃,前面是書櫃和一大三小四張書幾,書櫃中只有寥寥十來本線裝書,豎放在最中間的格子內,其餘書格大多空著,只有最下面的幾格內放著筆墨紙硯等物。
「這是二郎君、文小郎君、念兒小娘子和七七小娘子的功課,」平嬸在一旁解釋,「前陣子二郎君不在,家裡沒人能夠教書,大娘子就讓老奴收起來了。」
周惠點了點頭,抽出幾人的寫字帖隨意翻看著。最老成的那份,毫無疑問是原來那個周惠的手筆,但字跡也只能算是平常,周惠雖然練習毛筆字不多,卻有把握超過這份寫字帖上的那筆字;另外的三份呢,當然只有更差,有一份甚至完全不成模樣,應該是七七那個小丫頭的大作。
看到這裡,周惠忍不住搖頭微笑。很顯然,原來的周惠,的確沒有教好幾個孩子,也沒有嚴格約束他們,尤其是侄女七七,名為讀書寫字,實際上算是唱洋歌和畫鬼符,難怪老僕周平說她「學」得十分愉快。
放下幾人的功課,周惠重新拿了一本寫字帖,工工整整的寫上了三行字: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