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一段距離後,宇文靈吉回頭望了望周惠主僕,忍不住向宇文博問道:「撥力叔叔,你不是說這人沒救了麼,怎麼又恢復了過來?」
「唔,這人倒是命大。」宇文博略有些支吾。佛祖在上,那時他雖然不願節外生枝,為救人影響行程,但真的沒有起心糊弄郡主。以那人當日的那副模樣,的確是很難回復神智,更別說康復得這麼快了。
「我也覺得有些奇怪,」宇文元道皺起了眉頭,「看這人氣度平和,見識也不差,之前為什麼會做那般愚行?輕身前往平州叛亂之地赴職,這分明就是自尋死路……」
「是啊,元道叔叔,之前你還說那人糊塗呢,」宇文靈吉插嘴道,「可他那些言語,和你前一會跟撥力叔叔說的差不多啊!難不成元道叔叔你也是糊塗人嘛?」
宇文元道微微一笑。看來,昨晚在父母合葬墳前哭過一場,小女孩的心情開朗了不少呢!這是好事,他也不會在意小女孩的小小揶揄。
「好了!郡主,撥力兄,各位兄弟,咱們得快點趕路才好。魏郡的叛軍不多,大部分都已經前往幽州,這是天幸;可是這關內,還有兩千多叛軍,隨時可能蔓延開來的!」他提醒眾人道。
……,……
和宇文博、宇文元道一行人的急迫相比,南行的周惠卻是格外的從容。魏郡以南不遠,就是洛陽所在的司州,當初葛榮最盛之時,勢力範圍也只到魏郡為止,故而前路都還比較安定,他大可以慢慢趕路,一面觀察沿途風貌,一面通過和僕人平伯的閒聊,熟悉他所用的河南府方言。
嚴格來說,那不該叫做方言,應該叫做「洛陽正音」才對,其地位就正如清時的北京官話一般,甚至還有過之。即便是在南朝的健康城,大致也是以這種「洛陽正音」為雅言,由兩晉交替時期南遷的洛下士族帶去,作為中原正音代代傳承。
所以,之前周惠忽悠老僕,說口音是「隨郡學博士所學」,這肯定站不住腳。河南郡學的博士,怎麼可能不用洛陽正音?好在老僕周平見識有限,又對他言聽計從,他倒不用擔心那番謊話會被拆穿。
這些天來,周惠是深刻見識到老僕周平的忠心了。他事事以周惠為先,惟周惠之命是從,周惠說棄官返鄉,說要順便領略河北風物,要他多說說家中的事情,他也就一一照辦,沿途還無微不至的張羅著周惠的衣食住行。周惠原本還擔心,是否會因為舉止與往常不同而受到懷疑,可是老僕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彷彿一切都那麼天經地義,那麼順理成章。只在周惠偶爾過意不去,要替他背背行囊時,他才會堅持己見,請周惠不要擔心他。
由於老僕的放任,周惠得以隨意安排行止。然而,盤纏畢竟是有限的,他們放在馬背上的一萬錢已經被搶,只剩下老僕囊中的兩千錢和貼身收藏的一斤黃金,支持不了多長時間。儘管周惠願意多拖些時日,但他必須考慮到這一制約,也不得不妥善安排回程。
魏郡臨水縣到河南府,路程大約有六百餘里,沿途經過魏郡安陽、湯陰二縣,司州東郡、汲郡、河內郡等地。安陽即商朝故都,所謂「河亶甲居相」是也,因此道武帝置相州,以安陽為州治所;湯陰為古羑里,即商紂囚禁周文王的地方;東郡有黎陽城和城下的黎陽津(本名白馬津),是袁紹與曹操對峙之地,大將文醜死於此;又有枋頭,氐人苻洪駐兵處,也是桓溫北伐、敗於慕容垂的地方;汲郡朝歌縣,商紂所建的行都,至今仍有鹿台遺址,即詩經「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中的殷墟上宮台;汲縣,商周牧野之戰的戰場;獲嘉縣,原為汲縣之新中鄉,昔年漢武帝東幸,在此得南越相呂嘉首級,故立此縣;河內郡,項羽立司馬欣為殷王,劉邦並其地為殷國,後改河內,為洛陽北畿,有山陽城,魏文帝廢漢獻帝為山陽公所居;又有盟津及河橋,橋北岸有北中郎將城,簡稱北中城,另有小城三座,稱河陽三城,分別位於橋北、橋中渚和橋南,橋南為河南府偃師縣,在洛陽城東,繼續往東即是周惠家族所居的鞏縣。
當初剛上大學時,周惠曾經想過,要徒步走遍河北、河南兩省,遍覽中原故地的歷史風物,為此還專門鍛煉過,徒步走完了兩三趟馬拉松。然而三年下來,周惠始終沒能成行,只是趁著寒暑假和節假日,遊覽了不少歷史景點。他沒有想到,如今來到北魏末年,居然就部分的完成了那個計劃,而且遠比計劃中的行程更有價值。
和後世被圈起來的景點不同,此間的歷史風物,絕對是原生態的,沒有經過任何的加工。這樣雖然平淡了些,樸素了些,卻是無比的真實。站在一處處毫不起眼的遺跡面前,緬懷著往日的光輝,品味著當代的寂寥,周惠就似乎看見了歷史的變遷。
相對於歷史而言,現在這個時代更讓周惠關注。一路上他穿村過裡,走街串巷,很是見識了一番。
大致說來,北魏朝的民政不錯,自從幾十年前,文明太后和孝文帝實行「均田制」和「三長制」以來,底層民眾基本能夠安居樂業,國家賦稅也因而大增,所以,北魏才能組織和維持數十萬的兵馬,擊垮北部蠕蠕(柔然),威行整個西域地區,並且將南朝打得節節敗退。
這一點,從沿途的民居狀況、裡集規模就可看出。雖然近十多年河北屢遭災荒,所在牧守也多為貪婪之輩,但底層的元氣仍在。如果能革新政治,則民生不難恢復。正因為這樣,歷史上北齊定都河北後,國力很快就得到了恢復,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即使面對北周和南朝兩國的進攻,也能夠保持著相當大的優勢。
作為歷史考古系的學生,周惠曾經在課堂上較深入的瞭解過南北朝的歷史,但經過這段行程實地見識,他才真正的對這個時代有了清晰的概念。所謂的「讀萬卷書,行千里路」,應該就是這樣吧!
……,……
四月初的時候,周惠和老僕周平終於趕到了盟津附近的河橋。河橋與北中城、河陽三城一樣,由北中郎將防守,是河北通往洛陽的門戶,一旦河北地方發生動亂,則為朝廷和亂軍所必爭,而北中郎將之職,也是護軍府轄下四中郎將裡面最重要的一個,大多數時候都由親信的宗室貴戚擔任。
按照周惠原本的想法,如今雖然有幽州動亂,但是整個河北還算安定,柱國大將軍爾朱榮也已經派軍征討,河橋想必還不須戒嚴,可以供平民通行。然而,當主僕兩人來到河陽北城下時,赫然發現城門邊張貼著由岐州刺史、行北中郎將楊侃署名用印的戒嚴告示,告示紙張略顯陳舊,周圍的人也極少,顯然是有了好一段時間。
老僕周平不識字,周惠正要把告示內容說給他聽,他卻已經猜出了內容:「莫不是又在打仗,不准咱下民走河橋了?」
「正是,」周惠點了點頭,奇怪的看著老僕問道,「平伯,你如何猜到的?」
「二郎君,老奴是不識字,可這下面的大紅硃砂官印卻是認得,」老僕歎氣,「世道不太平哪!去年間,這橋就封了三次,河那邊也有這樣的官文呢,不曾想如今又貼上啦!」
周惠想了想:「那我們走盟津渡口過河。」
「是。」老僕一如既往的應命。
過了黃河,就是河南府偃師縣,離鞏縣僅僅只有二十餘里的路程。儘管周惠早已做好準備,自認能夠應付得來,此刻心頭卻也略有些惴惴不安。
一個多時辰後,主僕二人終於來到了周氏宅前。宅子位於洛水之畔,當初是一片石坡,周惠的祖父在此地營建家宅時,頗費了一番工夫,因此附近的人都稱這裡為周家碾。經過兩三代人的經營,特別是近二十年來,宅子的規模擴大了不少,對比原來幾乎是翻了兩番。正門前的十多株垂柳,據說是周惠的祖父周鑒親手植下,如今已有兩人合抱粗細,長得鬱鬱蔥蔥,茂密的枝葉隨風搖曳,在門前及河面上灑下大片的綠蔭。在綠蔭下面,有兩個小女孩正在玩耍,一個大約**歲,另一個只有五六歲的模樣,都梳著雙丫髻,身著一式的淡綠的交領中腰襦裙。兩個人玩得十分高興,旁邊還放著一輛紡車,紡車後坐著一位四五十歲的老婦人,一面紡線,一面笑呵呵的看著兩個小女孩。
真是好一副農家樂啊!還有這小河垂柳,景致也是說不出的動人。周惠心裡想著,幾乎在一瞬間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這時候,大一些的小女孩偶爾回頭,看見了河邊小路上走來的主僕兩人。小女孩頓時就楞住了,彷彿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直到老僕周平叫了聲「念兒小娘子安好」,她才反應過來,立刻驚喜的大聲叫道:「阿兄!平伯!平嬸嬸,你看!阿兄他們回來啦!」
「是二郎君回來了嗎?」被小女孩叫做平嬸嬸的老婦人連忙停住紡車,站起身子望了過來:「啊喲,真的是二郎君!」
聽見眾人的稱呼,周惠略一思索,很快明白了幾個人的身份。大一些的小女孩,是周惠的親妹妹周念,出生時父親周析剛好沒於南荊州的軍中,因此以「念」為名;小女孩是兄長周恕周允度的女兒,比周念小三歲,出生於七夕之日,小名就叫做七七;被稱為平嬸嬸的,則是平伯的老妻,家中這兩個小女孩,還有周惠小的時候,都是由她在照顧著。
這時候,眾人已經迎了上來。跑在最前面的是小女孩七七,一邊跑一邊叫著「阿叔」;周念起初也跑了幾步,然而馬上就緩下了步伐,沉靜的跟在平嬸身側。看到這一幕,周惠微微露出了笑容,果然和老僕平伯說的一樣,這妹妹因為母親早早去世,從小就沉默寡言,是個非常矜持的孩子。而剛才的大聲喊叫,估計是看到阿兄後太過高興吧!
雖然這是周惠第一次見到侄女和妹妹。可是在路上,平伯經常和他說起兩人的事,在他的心中,對她倆並不陌生,甚至還勾勒出了兩人的形象。
看到七七撲過來,周惠心中一動,很自然的順勢抱起了她。七七熟絡的抱著他的脖頸,在他懷中格格直笑,顯然是非常習慣。然後他又牽住了周念,笑著對老婦人點了點頭:「平嬸,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平嬸很明顯的鬆了口氣,「前些日子,大郎主和大娘子還念著呢!說河橋又封了,那邊指不定又遭了兵災,早知道就不該讓二郎君去當那個官的。」
平嬸的這番話,讓周惠的心裡更篤定了。本來,他私自棄官回鄉,還想著怎麼和那位名義上的伯父解釋,雖然他清楚的知道,這次赴任會碰到幽州叛軍,等於是自尋死路,但畢竟買官花了家裡不少錢,路上又弄丟了乘坐的那匹走馬,他總得有個說法才行。
他甚至還隱隱約約回憶起,歷史上的孝昌二年,也就是兩年前的時候,時任平州刺史王買奴被營州叛軍就德興部攻殺,之後平州就亂成了一團,沒有任何人敢去赴任。如今的平州刺史,乃是以老拜征的崔長文,只擔著一個虛職,表示朝廷對大族名士的優容之意,他本人根本就沒有去平州,而是窩在家裡誦經念佛。
考慮到這一點的話,那份買來的薦書就完全成了廢紙一張。
然而,這些都是他這個後世靈魂的認識,原本的周惠絕對不會明白這些,也絕對說不出這番道理。在家中最熟悉的長輩面前,他雖然自信能扮演好如今的角色,連洛陽正音都學了個**成,卻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明智,太過超越。
好在如今河橋被封,讓那位伯父自己明白過來,不用周惠再費心的解釋什麼。於是他按照禮儀,轉向家宅的方向拱手彎腰答道:「這是做侄兒的不孝,才讓家裡兩位大人擔心。」
「啊喲!二郎君這話說的……倒是老奴不該提起兩位主人了!」平嬸連忙扶住了周惠,笑瞇瞇的上下打量著他,「沒想到二郎君出去一趟,禮節倒是大了,人也成熟了好多吶!兩位主人要是看見,心裡肯定十分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