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四年三月,南洋的天氣已經要比臘月時更熱得多了,簡直連石頭都能曬出汗來。除了早已習慣渥熱天氣的土著與水手,年年都有許多商人在南洋得病去世。中暑、瘧疾、瘟疫,都是很容易死人的。而一旦有人去世,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停棺都不會超過一天,更多時候為了維持死者的體面,人一去世就要換上新裝,由親人們蒙著白布和香料,把死者『醃』起來,這樣才能不至於在短時間內腐壞,以至於發出惡臭,更有甚者,連面容都無法維持。
但今年春天,呂宋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濃濃的屍臭中。甚至於連打下這座城的大秦兵士都不願走進呂宋城裡——雖說他們已經十分幸運,城內沒有爆發瘟疫,但單單只是這股味兒,就已經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了。
整個秋冬季節,季風都是從北到南,沒有商船會逆風向而動,到了春夏,他們才會從非洲上行,到呂宋補給,然後再往新大陸過去。再加上呂宋畢竟是英國人剛拿下的殖民地,商路還不是那樣豐富不說,弗朗機商人多半又改了航線,英軍就是要送信,都難逃出大秦的封鎖,只好繞遠路走新大陸那條線去求援——這也是城破後,從倖存者口中逼問出來的了。除了這些被派出去送信的幸運兒以外,整座呂宋城裡,白皮膚的都很難看到活口,這座城市也比往常要蕭條了許多,只有些嚇破了膽,又失業的土著人,成日裡在碼頭等著大秦官軍,指望著能幫他們跑跑腿,換點賞錢。
這裡天氣和暖,怎麼都餓不死人的,實在不行,出城幾里就是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吃到吐都沒人來搶,因此雖說整個呂宋城遭到了極嚴重的破壞,幾乎一切商業活動都已經停擺,但當地人還是頗為安定,根本沒什麼興風作浪的念頭。大秦水師要做的,便是在當地秦人的指點和告密下,將藏匿在附近山野中的英軍揪出來消滅,再轉移到另一座城市,這麼慢慢地把英軍給篩一遍,才算是做完了細緻的掃尾工作。
「當然,這也是因為英國人才接手不久,滲透得還不夠深。」蕙娘在人力車上查看著手中的資料,沖鄰車的桂含沁笑道,「好幾座礦山,原本的東主合同到期不作了,現在還在——用他們的話說,還在招標呢。不然就是這些礦山,都夠我們喝一壺的了。」
她說完了,看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終是忍不住笑道。「沒聽說過水師將軍還暈船的,桂將軍,你這樣要怎麼打仗啊?」
「我這個人,打仗是從來不身先士卒的……」桂含沁唇邊也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但更多的,還是對自己那鋼鐵般的自信。他淡然道,「說陸戰我不如升鸞,論到海戰,他們沒我會算。打海戰,靠的是腦子,不是武藝。」
這倒的確不假,許鳳佳主持了對呂宋城的攻城戰,分兵幾路由桂含沁率領,在海上封鎖打擊英軍戰船,阻止他們向近海殖民地、盟國殖民地求助。以帆船對英軍的蒸汽船,竟取得全勝戰績,還真的俘虜了兩艘蒸汽船,以備日後開回大秦仿造研究。這份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戰功,就是蕙娘眼看著由這個暈船暈得都有點站不起身的將軍,半躺在床.上給創造出來的。許鳳佳的本領如何她是不知道,可從桂含沁打仗時那指揮若定、算無遺策的作風來看,他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就獲得皇上的賞識,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起碼蕙娘自忖自己在手握同樣資源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如此游刃有餘地封堵下整條海岸線。
就因為在呂宋攻城戰之前,英軍已經處決了一批秦人住民,呂宋周圍本來就堆著許多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屍體,開戰以後,被激怒的大秦軍隊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凡是白膚人,除了有確切證明自己不是英吉利人的以外,全都逃不過一死。因英吉利人沒放過秦人婦孺,許鳳佳亦不約束手下燒殺擄掠。要不是城破時幾乎全城都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屍臭中,只怕還有些婦人死得沒那麼痛快。蕙娘等人在海上都隱約聞到了呂宋城傳來的味道,這就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況能有多糟了妖嬈小姐腹黑男。就是現在,城外隨處也可見到墳起的土堆——這都是被倖存者和軍隊收殮回去的秦人百姓,又或者是在攻城戰中去世的士兵,其餘夷人、土著屍首,有人來領的也讓他領回去,沒人領的就一把火燒了,骨灰全灑在公司選定的區域肥田。
這一陣子,將軍們忙著打仗,蕙娘和喬三爺也沒閒著,他們和盧天怡一道,到底是把呂宋開墾公司的結構給定了下來。因現在整個呂宋都算是在大秦的控制之下,原來擬定的辦法也做了變化。來種地的流民不但能拿錢拿米,而且做足十年以後地就直接歸給他們。滿載第一批移民的船隊,已經從大秦開拔南下,蕙娘等人亦不客氣,前一陣子已令人勘測過呂宋周圍的土地,看中的田地,本來主人去世、失蹤的,自然官沒了。若還有主,便以便宜價格賒買,不消十數日,田地都已得了,足夠這些農民來開墾。連種子、農具那都是現成的,若非整個春天呂宋都在打仗,壓根沒多少人種田,不然,直接就能收成上一批稻米。不過,即使如此,若情況理想的話,大約今年秋天,江南糧庫的缺口,已能填補上一半了。——雖然沒算上這一次出徵用去的糧米,但長遠來看,這筆買賣當然是非常划算。畢竟即使江南糧庫還沒缺口,可這回南下帶來的基本都是江南一帶的無產遊民,單單是這幾千人那就緩解了江南不少壓力了。更別說數年過去以後,即使江南的紡織業再興旺發達,朝廷也不至於擔心米價上漲了。
雖說呂宋局勢還不太穩定,但這麼多人、船,即將從廣州到來的源源不絕的人口、資源,使得眾人都對這片土地的歸屬很有信心:英吉利蕞爾小國,能有多少人口?又遠在天邊,要和大秦開戰,那真是癡人說夢。就是這會,廣州水師都在張羅著恢復海上驛站了,日後廣州和南洋的聯繫,肯定是要比從前更為緊密的。
因此,雖然呂宋才剛打下來,但蕙娘的工作卻已算是告一段落,因喬三爺自告奮勇處理細節,她終於可以脫身回廣州去了。再過一段時間,夏風就要大盛,屆時從呂宋回廣州的時間,將會大大縮短,她正好和桂含沁一道,押送著蒸汽船回去,許鳳佳還要在呂宋多留一陣子,一面是修船,一面也是建造城防工事、安頓當地土著防務等等,這總攬大局的活計,除了他也沒人能幹得了。
迎著滿天的晚霞,蕙娘和桂含沁的車輛並肩慢慢地過了才修好的土路,桂含沁抽了抽鼻子,看起來更不舒服了。「都過了多少天了,怎麼味兒還這麼大。」
的確,這淡淡的異樣臭味,看來沒有一段時間是消不去的了。蕙娘也覺得有些不舒服,她掩著鼻子歎了口氣,道,「就是的,剛才還沒覺得怎麼樣,這會進了城,怎麼味兒一下就濃了起來。」
正說著,她身邊的親衛忽道,「公子,那是活人身上的味兒。」
便指點給蕙娘看時,蕙娘才發覺原來遠處有一群人正聚集在空地上,那股味兒的確是從那方向飄來的。當下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敲了敲扶手,車伕便轉了方向,將車拉近了那塊空地。
他們居高臨下,不必擠進去也能看見圈子裡的景象。只見是一個高個子西洋白女人,被捆在那邊一株樹下,兩個兵士不斷抬起手中水桶,澆洗她的身軀。她原本應有一段日子沒有洗漱,身子許多地方髒污得都看不出顏色了,被水一澆,才能看得出是個白人。蕙娘瞇起眼瞧了一會,待又一桶水下去,忽然發覺,「嗯?她——什麼也沒穿?」
桂含沁也來了興致,他傾著身仔細地打量了幾眼那邊的形勢,就差沒掏出千里眼了,過了一會,才笑道。「是光著呢,也不知她是藏到哪兒去了,居然髒成這樣,又能躲到現在才被尋到。別是躲在豬圈、茅廁裡吧。」
蕙娘不禁有些微作嘔,她瞪了桂含沁一眼,道,「要殺便殺了,這麼做什麼意思?桂將軍,許家兵總是這麼野?」
「那倒也不至於吧,升鸞治軍還是很嚴格的。當然,開城大殺三日那是行規,現在都快過三十日了,他怎也不會放縱他們到這個地步。」桂含沁也有點吃驚,「這是什麼意思,洗豬似的,拿毛刷刷乾淨了,難道是要烤了吃?」
他衝自己一個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兵便小跑著擠進人群,拉下兩個兵士說了幾句話,這才又跑著回來,道,「回老爺,那是原總督女兒費麗思丑妃耍大牌。」
畢竟是總督,身份還是有點特別的,原總督自殺殉城了不說,餘下家人都被許鳳佳關著,短時間內也沒性命之憂。桂含沁道,「怎麼忽然就把她給拉出來,不送回京裡了?」
「今兒京裡信到,封統領說不必特別送她上京了。」那親兵一板一眼地道,「就在當地處理。至於其餘家屬,給個痛快了事,也不必送上京去,反而麻煩。」
朝廷在呂宋的行動,畢竟算不上光彩,獻俘這種事,就沒必要安排在行程裡了。桂含沁點頭道,「那現在又是怎麼著?」
「這是盧副統領的示下。」那親兵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說是……」
說話間,費麗思已被沖洗乾淨,赤.條.條地被捆在樹上,除了金髮髒污一時清洗不去以外,身上已是再沒甚泥土。更多的土著都從自家院子裡冒出頭來,有的膽大的,也已慢慢地站到了近處,都要看費麗思,又有些不敢看。費麗思雙眼緊閉、一語不發,隔得遠,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幾個兵士沖土著們大聲嚷了幾句話,忽地將費麗思手上繩子砍斷,把她一推推到了人群裡,自己則走出來向蕙娘和桂含沁行禮,道,「這都是原總督府的僕人,受盡了他們的蹂躪,這個大小姐,原本根本不把土著當人,行動就打死人,副統領就讓她被這些土著玩玩,也讓他們出出氣,日後更能為咱們死心效力。」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已響起了費麗思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土著男人興奮的哄笑聲、談論聲。那兩個兵士衝著她的方向遙遙地啐了一口,蕙娘忽然認出來了——這不是兵士,只是穿了兵士衣服的燕雲衛。「這麼死倒是便宜了她!按許將軍的意思,先拔了她的舌頭,再一寸寸碎剮餵魚,那才叫解恨呢!」
說實話,蕙娘對費麗思本也缺乏好感,她那幾句話實在是太過火了,間接導致了這麼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風暴。就把自己的性命也賠進去,她都不好怨別人的,不過此時情形,實在是令人難受,再加上那淡淡的屍臭味,她真有些受不住,竟是掩唇欲嘔。桂含沁看了忙道,「快別看了,咱們走吧。這兒確實很臭。」
他雖然也目睹了眼前慘劇,但卻依然行若無事,彷彿只剛看過一場雜耍,還有點被逗樂的意思。連蕙娘的親衛從人都是無動於衷。蕙娘捂著嘴掃了他們一眼,心底忽然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疲倦:雖說眾人都尊稱她為公子,但男女之別,哪有這麼容易湮滅?她如今是積威深重,若是從前,只怕這一嘔,私底下就要被人笑話編排,好容易樹立起來的權威,也要付諸東流了。
也因為此,當一行人到原總督府,現將軍辦公行轅時,雖說牆上高挑長桿,掛了七八個人頭,其中不乏老幼,蕙娘也盡量不在面上流露任何情緒,只是瞥了一眼那金髮幼童的面孔,強迫自己歪了歪唇,道,「看來死得還算安詳。」
桂含沁也正漫不經心地瀏覽著這些死者,他點頭道,「算是有福氣的了……從前在何家山的時候,我們去巡邏,被羅春打過草谷的地方,很多人面上的表情要比這絕望多了。那裡又乾又冷,有時候隔了幾個月才發現,這個村都被拔掉了,我們去找活口,哪裡找得到,草叢一撥,一個人就躺在裡頭,臉被吃了半邊,餘下半邊都凍瓷實了,還能看到她死前有多害怕。那孩子比他還小呢,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
蕙娘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自己一身酸水。桂含沁倒嚇了一跳,眾人都忙上來相扶,又有慇勤的上去忙進去喊隨軍醫官。沒一會兒,蕙娘就坐在總督府偏廳內,伸著手給大夫扶脈了。
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還是有數的,蕙娘心裡也在算著自己的小日子呢:說起來是快有兩個月了,因奔波不定,又忙得飛天遁地的,丫鬟也是各有各忙,她根本就沒算時日……說起來,自從往呂宋開來,因為船行不便,兩人都沒有怎麼那什麼,後來從呂宋回去時,更是顧不上這一茬,權仲白也就沒喝藥了。就是在和許鳳佳他們會合的那晚上,第二日就要分別時,才……距現在也就是一個多月……
她正胡思亂想呢,那邊年輕的醫官面上一紅,已是鬆開了她的脈門,低聲道,「公子——不……恭賀少夫人大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