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鳳佳會來並不出奇,怎麼連桂含沁都跟著來了?蕙娘一時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來了幾艘船?多少人——上頭有醫生有藥沒有!最重要,有炮嗎?」
這些日子以來,大秦艦隊看似游刃有餘,其實壓力只有她和盧天怡知道,炮彈有限,他們為了盡速脫身每一次都有盡量開炮,若是英國人再追上兩到三天,把他們逼停兩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計就要登艦硬拚了。雖說有封錦的親衛在,但這終究是勝負兩說的事。英國人此番也是有備而來,手裡帶著的火器沒準比他們要多呢?只是他們不透露給底下人知道——雖說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拚命往國內趕罷了。但海南那麼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夠順利登陸,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國人……
現在,這自然是兩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動起腦筋,想著能否把蒸汽船給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啞然失笑,自己那是趕鴨子上架罷了,現在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在,她還操什麼心?兩個大將軍都來了,那排場還能少得了嗎?
這些信息,傳令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再回去問時,蕙娘和盧天怡卻都不願等待,自己迎著夜風走到前甲板,果然見到前方模糊夜霧中,有一盞燈在上下揮舞,明滅不休。因為霧氣的模糊,令人也很難判斷遠近,傳訊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帶了四十多艘船下來,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
這股力量夠把呂宋強行佔領了,幾艘英國船算什麼?蕙娘終於感到了一絲久違的輕鬆,她亦不再細問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傳令官去問醫藥的事。不過,燈號可沒法傳遞這樣的信息,現在夜霧又濃,也沒法用別的方式傳令,更不敢貿然啟航互相靠攏,免得在霧中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隊會合的時,自己則走回去找權仲白,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權仲白這一陣子日以繼夜地照顧封錦,幾乎是一個人把從前學徒幫手做的活都包了下來,有一點空閒,也出去給水兵傷員看診。饒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來卻精幹了幾分,倒是比從前那水墨貴公子更落到了實處似的。蕙娘進來時,他正給封錦用涼水擦身降溫——在船上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麼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氣熱了又要做活,能穿條褲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沒矯情,站在門邊把事情說了,看了封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歎道,「瘦得肋條都出來了無上巔峰。」
「這反反覆覆地高燒、退燒,吃下去的一點東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嗎?」權仲白歎了口氣,「只盼大船隊那邊帶了硝石,他這病最重要就是把體溫給穩住了,再來用藥。現在天氣這麼熱,人的火氣本來就是上行發散的,高燒也不奇怪。」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燒了——人會不會……」
若是燒傻了,按封錦的心氣,恐怕還恨不得就這樣死了算了。權仲白搖頭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難說呢。」
他揭開封錦臉上的白布給蕙娘看了,苦笑道,「這裡的疤倒是好得快,現在都結起來了。」
蕙娘探頭過去一看,只見封錦白皙的右臉上星星點點都是深紅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濺了一臉頰似的,配合著他消瘦的雙頰,緊皺的眉頭,倒使得他有一種從前未曾具備的異樣美感。亦不禁歎息道,「這個封錦,真是沒話說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罷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強的也不多見。」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權仲白試探了一下封錦的額溫,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皺了皺眉,便道,「讓兩個人坐小船過去,問有硝石、藥材和大夫都讓排過來。就說他重傷後高燒昏迷了,若有新鮮淡水也帶一些來。我們船裡的水都十幾天了,不夠新鮮。」
蕙娘自然著人去辦,雖說半夜在霧中航行比較危險,但事涉封錦,眾人無不踴躍。很快就有兩人擎燈上船,划槳向遠處燈號方向去了。過了半個時辰,兩盞燈都滅了,於是蕙娘這裡也掛起燈來,再過了大半個時辰,三艘小船都靠了過來,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藥,還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兩位將軍。兩人神色都極為緊迫,見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應該還沒事吧?」
蕙娘歎道,「難說,硝石帶來了嗎?」
硝石作為火藥的原料之一,本不該被帶上船的,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剛剛製成的冰塊也一起帶來了,大夫們忙忙地拿過去和權仲白一道給封錦擦身降溫。又要封閉艙室,以便大量設冰把溫度給降下來。兩位將軍去看過封錦,面上都極為沉肅,許鳳佳妻子和封錦有血緣關係,當然更為關心,就是桂含沁,都沉著一張臉不知在沉思什麼。還是蕙娘把他們給領出了艙房,不然,他們是大有看著封錦擦身降溫的意思。
畢竟都是殺伐果決的人物,雖然封錦的狀況,壞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謬得幾乎就像個玩笑,但兩人都很快冷靜了下來。許鳳佳當仁不讓地坐了上位,桂含沁雖然官銜現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卻陪坐下首,他揚眉含笑對蕙娘解釋道,「我這次過來,也算是躬逢其會吧,手裡的兵都沒來,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鸞兄身邊幫幫忙,女公子萬事還是以他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卻也不多問,先把整件事來龍去脈,包括南洋殖民地現在的狀況和變化都說了一遍,又道,「英國人只要不是瞎的,應該能看到燈號了,很有可能已經乘著夜霧溜之大吉。他們亦算是運氣不錯,簡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還有夜霧,不然,只怕是能俘虜一兩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蒸汽船對於海戰而言意味著什麼,兩位水師將軍是最清楚的了。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沉肅起來,許鳳佳連珠炮似地問了好幾個問題,「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風時受影響大不大,燒煤還是燒木材——按理說不應該啊,燒煤的話,能支持得了這麼久,那船裡得裝多少煤呢……難道他們又改進了蒸汽機?我們的機器可達不到這個效率……」
蕙娘聽得都是一陣頭疼,她捂著腦袋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問滿船人也都答不上來的。等你捉了船來再說吧——你帶了大軍這麼浩浩蕩蕩的南下,又是為了什麼?」
許鳳佳沒好氣地道,「還不是收到了你們的信?正好本來也在操練演習,陣容都是齊整的。趕快就拉大隊下來給你們撐腰了,我們猜測你們若要北上,肯定順著黑潮走,這便打算趕一段路再按時鳴放煙火尋人,不行就直接殺到呂宋去,沒想到才出了瓊州島沒兩天,倒是和你們撞上了妖色撩人:冷面郎君笨嬌妻。」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雙方大體在一個範圍內,總是能聯繫上的。蕙娘道,「沒想到你們還是收到信了——沒想到封錦的病情居然如此嚴重吧?信裡也不好說太多,免得你們太擔心……」
幾人默然相對,片晌後,許鳳佳忽然一拍桌子,惡狠狠地道,「該死的英吉利蠻人,居然如此目中無人,待我打下呂宋。除了這個什麼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個所謂總督千金,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蕙娘驚道,「怎麼,這就要打嗎?」
許鳳佳未曾答話時,桂含沁已笑道,「雖說背後就是瓊州,但傳信回去,一來一回起碼也要一個月功夫,升鸞收到你們的信以後,不敢怠慢,已經轉給朝廷。我們南下時剛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呂宋的準備。——那封信,是女公子執筆的吧?寫得很見技巧啊。」
信鴿能攜帶的信息肯定是比較有限的,蕙娘在信裡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勢,最多的筆墨還放在呂宋政局上。反正這都是要結仇的趨勢了,英國人對天威炮如此覬覦,也不像是能和他們聯手欺壓荷蘭人的樣子,那倒不如直接輕取呂宋島,把這麼偌大一片島嶼握在手上以後,再來考慮婆羅洲的事不遲。不然,日後去往婆羅洲的路上,豈不是還要時時擔心英國人使壞?
不論皇帝是否更心痛於封錦的傷,這封信上的分析起碼是給了他更明確、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呂宋,對朝臣們也更有些交代。看來,皇上是令許鳳佳便宜行事,借此機會,有一舉拿下呂宋的意思了。難怪,除了許鳳佳以外,連南下辦事的桂含沁都讓捎帶上了,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確實擅長海戰,多個掠陣的總是更穩妥些。另一方面,說不定也有再抬舉抬舉桂含沁,讓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說從前他一個桂家庶子,按說分潤不到多少功勞,自從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這皇帝疼他,可比十□個父母疼都要來得體貼多了……
「的確是我倉促寫就的。」蕙娘也沒否認,因又和許鳳佳商量了一番封錦靠岸診治的事。議定了派人送他們回去廣州的行程,蕙娘便道,「要不要留些水手給你們?畢竟你們應該還沒有去過呂宋吧?」
許鳳佳道,「最好是女公子您和我們一道走,回去以後立刻就能把公司開辦起來,這件事已經耽擱有幾個月時間了,朝中糧荒,可是沒有絲毫緩解。皇上心裡,想必是很著急的……」
蕙娘有點暈了:她雖說並不嬌氣,但現在也是急於回廣州去安頓下來好生休息幾日。沒想到皇帝都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放棄立刻設立殖民地,招工過來種地的念頭,但這事又是捨她其誰,因只好歎道,「說不得,只好和仲白分開一段時間了。」
第二日一大早起來,除了權仲白和封錦在幾個醫官的帶領下繼續逆風而上,向廣州駛去以外,餘下連喬三爺那幫商人都上了軍隊的船,掉頭往呂宋回去。眾人都唏噓道,「倒是可憐了那些人,捨不得在呂宋的一片基業,卻是白做了祭旗。」
此番順流而下,速度比來時不知快了多少,只是一路果然都未見英**艦,想是當時見機不妙,當晚便掉頭回轉往呂宋去了。但蕙娘此時亦不大著急,她實在是擔心過甚,連他們預備怎麼打呂宋都不去過問,一路上只是和喬三爺並盧天怡關在屋內,商量著該怎麼建立公司,去大秦招工南下。
不過,在許鳳佳的旗艦上航行,是要比定國公的艦隊舒服得多了。她名正言順的乃是上賓,每天有硝石製成的冰山解暑,也能隔三差五地以淡水擦擦身子。再說又什麼事也不用操心,蕙娘覺得這才算是舒心的航行——許鳳佳的旗艦上甚至還有西洋製法的葡萄酒,口感香醇,絲毫不亞於外國舶來的美酒。據他介紹,這都是楊七娘手下的能人給折騰出來的玩意。若非楊七娘沒心思搗鼓這個,光靠這個釀酒,他們一年也能掙許多錢。
「這就是過滿則溢的道理了。」桂含沁搖著蒲扇,袖子挽到胳膊根,一腳踩著椅子,瞇著眼慢悠悠地品酒,一邊道,「你們家搞機器,惹得多少人眼紅?再弄個獲利最豐厚的酒,只怕連皇帝看你們都不順眼了。你家那位是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葡萄酒偷了方子去,人人都能釀,這機器就不一樣了,就是挖走一個師傅、兩個師傅,要仿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只是個廚子。」
許鳳佳歎道,「她就是愛搞機器,哪有你說得這麼複雜。葡萄酒要搞也可以搞,就是怕她太累而已。再說,這東西賣價太高了,規模不擴大,也就是小打小鬧一番罷了。不值得太費神。」
只聽他的口氣,便可知道機器行業獲利有多麼豐厚了。蕙娘微笑道,「難怪許將軍從不吃空餉,原來是有這麼個陶朱翁做你的後盾。」
今日眾人難得閒暇,兩個將軍邀蕙娘來閒話說公司的事兒,卻沒叫盧天怡,使得這聚會帶了一些家宴的性質——說起來,三人也是輾轉有親的。許鳳佳的態度亦十分隨意,他聳肩道,「在你們跟前也不怕丟臉,我們家的確是楊棋比我有本事,我也服她,這些年我是越來越不帶腦了,反正遇事有她給我盤算。」
桂含沁撇了撇嘴,老大看不起許鳳佳,白了他一眼道,「你那老爺們的威風都哪去了,這話虧你還說得這樣響亮。葡萄酒你們不做,我們家來做!方子給我,回頭我就倒騰去,我正愁沒錢使呢!」
「你們家都靠上了票號,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許鳳佳也沒把桂含沁的話當真,他又吃了一口酒,忽道,「先遣部隊應該是已經上了呂宋島了,若是一切順利,說不定等我們旗艦到呂宋港時,戰鬥已經結束。」
蕙娘不免一驚,道,「這麼快?」
她一心休養,還真沒怎麼過問航程,沒想到順流而下去呂宋,居然用時只得他們往回走的三成左右。現在居然已經有船要登島了——想到呂宋那鬆弛的城防,又覺得也許奪城戰也沒那麼難,因道,「看來,你們是打著先下首府的主意了?」
「英國人才奪取呂宋不久,對當地的地勢估計都不大熟悉,要跑那是跑不到哪去的,把幾座大城一佔這事就做完一半了,再把碼頭控制一下,恩威並施地蹂躪一番當地土著,我們後續的人一到。那幾千人能跑得了多少?」桂含沁懶洋洋地說。「他們的大部隊在天竺呢……天竺那邊的人根本難以過來,荷蘭人不是正和他們不對付嗎……英國艦隊要從馬六甲海峽通過,純屬癡人說夢。就是他們來了也不怕,在這一帶英國人沒有補給港口,可我們還有天威炮……」
他打了個響指,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痛快地呼出了一口氣,笑道,「呂宋這塊地,我們是佔定了。就是婆羅洲,也不是不能想一想。最好是把這一片都給取下來了,那才叫高興呢,比起這個功勞,驅逐北戎收復失地又不算什麼了,也許三五十年後,升鸞你就是我們大秦朝開闢疆土最多的將領啦!」
許鳳佳笑道,「難道你就不是?這麼天大功勞,落不到我一人頭上,你且安心吧。若真是如此,你日後也少不得要從北方南下的,不然,就是有了天威炮,我也根本就顧不過來。」
儘管桂含沁描繪出了這麼一副激動人心的圖像,但他本人依然並不太嚮往,只是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含笑望著強自壓抑興奮的許鳳佳,卻沒再說什麼。蕙娘看了他一眼,卻彷彿能從他面上,看出一點憂慮來。
英國人如此看重天威炮,更證明了這一發明的重要。有了天威炮,任何一國水師都是如虎添翼,他們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搞到天威炮的圖紙……
而鸞台會若能找到買家,又會不會把這份圖紙賣出天價?桂含沁心中不能不懷有這個陰影,畢竟鸞台會在他跟前,表現得一直都像是只求錢財……此事若是事發,燕雲衛一查,楊善榆手裡拿不出天威炮圖紙的話——
蕙娘亦不免微微皺了皺眉,桂含沁此時亦是生出感應,向她看來,兩人眼神相碰,都是一觸即收。桂含沁微微甩了甩頭,方才露出笑來,自然地道,「炮是死的,人是活的。該如何把這炮給用到最好,咱們還得多參詳參詳……」
望著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將領,忽然間就在這一刻,蕙娘立定決心,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一定要盡力從鸞台會手上,把圖紙給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