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談了片刻,便算是把此事給定了下來,楊七娘眼神閃爍,若有所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宜春號看似威風八面,不想卻也有自個兒的憂慮。[`小說`]」
她這明顯是在試探蕙娘的意思,蕙娘也樂得她往宜春號去想,她含糊地道,「未雨綢繆,有宜春號在手,我對發展其餘實業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不若把克山給了七娘子,也免得埋沒了他的才華。」
七娘子淺笑道,「騾機的確很有前景,克山一介學徒工出身,能改進騾機,可見人是聰明伶俐的,沒準他還能有別的發明讓人驚喜,也是難說的事。」
她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會兒,歐洲那邊的仗也應該打完了吧。也不知這些學者們,是否都要回去。」
說實在話,這些歐洲學者,在大秦留下的學問多半都落於奇技淫巧、星術雜學這等領域之中,有許多人現在連漢話都說不大好。他們回去不回去,在蕙娘看來倒是無關緊要的,她也不知七娘子為何這樣看重這些海外來客,因此只是半帶了不以為然地一笑,示意七娘子和她回轉。口中道,「這也有一個來時辰了,不知我那小冤家可有沒有作怪。」
「說來也是。」七娘子便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她笑吟吟地道,「四郎、五郎從前在廣州的時候,也時常被帶出去玩耍,倒是回了京城拘束得慌,這會來了夷人村,怕要流連忘返了——說句實在話,在大秦的土地上,看到這麼西化的建築,我心裡也是有點怪怪的。尤其是那教堂,難道是這些洋工匠們自發組建的麼?」
「是洋人傳教士組織他們修建的。」蕙娘隨口道,「你也知道,這些年從海外來了不少傳教士,宮廷中亦供奉了幾個,這些人博學多識、禮賢下士,又都在異域,和我的工匠們往來雖然不多,但到底還是組織建了一個你說的教堂。」
七娘子秀眉微蹙,瞅了蕙娘一眼,又自笑道,「罷了,我也是白操心,女公子手段非凡,想來也能防患於未然的。」
「你是說景教的教義吧?」蕙娘這次倒是明白了她的擔心,因笑道,「唔,確實是,那些傳教士在我莊子也傳教來著,一說不許敬拜祖宗就被打出去了,現在他們倒也不提此事,只是在教堂裡,或者是送粥發佈,或者是贈醫贈藥,這樣才漸漸有人上門了。不過,我莊子裡的農戶壞些,只想要好處,信教不過是模模糊糊跟著敷衍一番,我也就沒管。」
七娘子噗哧一聲,竟被逗樂了,「這人啊,到了哪裡都是一樣的,我們在廣州的時候也是。許多西班牙、葡萄牙的傳教士跟著海船過來,在廣州開教堂。錢花了不少,信徒倒真沒發展出幾個。有些信徒,先拜了耶穌基督,又去拜觀音菩薩,他們氣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也挺好玩的。」
「畢竟還是虔誠信教,也值得尊敬的,」蕙娘亦有些感慨,「我聽說他們自己生活極其清苦,又十分樂於助人,這麼遠渡重洋地跑來傳教,真和佛教高僧一樣,近於無慾無求,只願普渡眾生了。」
兩人都算是見聞廣博之輩,蕙娘成日從宜春號得到多少信息,七娘子亦是在廣州住過多年的人,此時隨口說來都是話題。七娘子道,「女公子也是不知道,在他們天主教廷的老巢梵蒂岡,教廷生活那才叫窮奢極侈呢。同現在西藏那裡的活佛一樣,都是家族鬥爭的結果,要說起來,還是我們這裡佛寺乾淨一些,就是道教,也不免有世代傳遞、一家霸權之嫌。」
「你說的是龍虎山張天師吧。」蕙娘倒想起來一事,因和蕙娘提起,「聽說他們家遠支一房,娶了首輔大人的三閨女,你三姐為妻——」
「那都已經是出了五服,多年沒有來往了。」七娘子道,「這些年三姐跟姐夫住在老家,只以耕讀為要,平時也很少和我們聯繫。」
蕙娘不免有些詫異,七娘子見了便笑道,「三姐夫從前也曾出仕的,不過他是風雅人,不耐俗務。父親去世以後索性就不出去做官了,只是在家修訂《金玉兒女傳》,過梅妻鶴子的逍遙日子。橫豎他們家家產也豐盛呢,家裡人就由著他了。」
楊家三姑爺是名士之子,現在自己也成了名士,別看楊閣老和王尚書勢同水火,三姑爺和王尚書次子王時卻是魚雁往返互相唱和的知心好友。說起三姑爺,不免就要說到王時,又說到文娘,說到權瑞雲。兩人一路漫步回了村子,孩子們卻還在外頭玩耍,蕙娘見天色不早,快到午飯時分,知道夷人村不具備接待她們午飯的能力,便讓人把四個孩子都喊回來。又過了一會,方見四人說說笑笑地從遠處慢慢地踱了過來。
許家這對雙生子今年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生得也都十分俊秀,兩人並肩走在一起,一個沉穩一個跳脫,互為映襯,十分賞心悅目。蕙娘遠遠看了,也不禁笑道,「你們家那位是少年成名,十五六歲就已經名動天下。如今兩位小郎君,是否也到了出去歷練的時候了?」
「他那是因緣際會,也是風起雲湧時候。」楊七娘笑著搖了搖頭,「若是換做如今承平年代,哪來那麼大的功勳。這兩個孩子都不擅長海戰——海戰死人也大,他們外祖母不放心的,因還留在身邊。等到後年、大後年,讓他們到西北歷練歷練吧,現在四海昇平,也就是西北也許還有點陸戰打了。」
一頭說,一頭眼神一凝,落在了許家雙生子後一對小人影上,蕙娘跟著她望過去,一時也有幾分尷尬,忙令人把歪哥喚回來,「多大的孩子了,還牽著姐姐的袖子,有點不像話。」
許家這位小姑娘,是七娘子唯一親生女兒,自她以後,七娘子生育上也十分艱難,待她更加如珠似寶,連她父親並兩個哥哥都十分寵愛,不過小姑娘卻沒什麼脾氣,天生的嬌弱文雅,雖比歪哥大了兩歲,但歪哥生得高壯,和她倒是一般地高。只是她頗有姐姐風範,拿自己袖子給歪哥牽著,一邊走,一邊指著路旁的物事教歪哥說外國話,許多站在一旁瞧熱鬧的夷人婦女都笑起來,還有人和她拿外國話聊天,她都應答如流。歪哥望著她的眼神,滿是崇敬,走到了近處,才放開她的袖子,跑到蕙娘跟前,同她道,「娘,許姐姐好厲害,會說許多外國話。」
七娘子牽住女兒的手,笑著說,「三柔打小在廣州長大,常常能出去玩,家裡又有洋先生,跟著就學了幾句。小公子要是想學,也讓你娘親給你請個洋先生吧。」
蕙娘見兒子不斷左顧右盼,也笑道,「說得是,藝多不壓身,你喜歡這個,日後給你請先生可不許叫苦。」
歪哥頓時表決心,「我才不怕苦呢——」
他討好地沖許姑娘一笑,甜甜地道,「我學起東西來最乖最聽話了,三姐姐你說是不是?」
許三柔雖然生得怯弱,但做派卻不羞怯,她抿著嘴一笑,「你是挺乖的,下回咱們一起玩,我還教你些外國話。」
歪哥頓時歡呼雀躍,蕙娘幾乎被他搞得有點丟臉,見七娘子似笑非笑,更覺尷尬,好在許家那對小子卻也沒留意這些孩童間的事,其中一個對繼母道,「娘,那個高爐我們去看過了,挺有意思的,說是一天產量可過——」
他顯然是知道母親的愛好,自己也頗有興趣,話說了一半,才想起來蕙娘在場,便尷尬地衝她一笑,不往下說了。七娘子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妨事的,不必這麼講究——只是天也晚了,等回家再說吧。」
兩人都自己有車,便在村邊分手,蕙娘帶著歪哥自己坐一部車,一路上歪哥還直念叨著今日學會的幾句外語,蕙娘被他煩得不過,便睜眼笑道,「平時帶你出去,那麼多姐姐妹妹,你都不大搭理,嫌她們沒去。桂家的姐姐呢,知道得比你多,你又覺得她欺負人,這會兒許家姐姐知道得比你多,你怎麼就喜歡和她在一處呢?」
「她和氣嘛。」歪哥理直氣壯地道,「許姐姐知道得也多,可就比桂姐姐——」他扮了個鬼臉,「要和氣多了,我要有個姐姐,我就挑許姐姐。」
他賴在蕙娘懷裡,因問,「娘,我們什麼時候去許家玩呀?」
蕙娘有點頭疼,因搪塞道,「就是去許家,也見不到許姐姐了,她很快就要跟她娘下廣州去。倒是桂姐姐還在京城,她也懂外語的,下回你也能讓她教你。」
「那我不要她教。」歪哥立刻表態,「娘給我請個先生吧。」
他同許三柔似乎真是挺處得來,聽說她要走,有幾分悵然若失,蕙娘逗了他幾次,才放過這個心事,又重高興起來,蕙娘見他沒往心裡去,方才鬆了口氣:畢竟孩子還小,估計根本沒想那麼多。若是歪哥真看上了許三柔,那樂子可真夠瞧的了。權家自己已經是走在一條很窄的路子上了,許家麼,從七娘子的表現來看,所圖也許還不比權家小。這兩家要攪合在一起,事情只會更加複雜。
第二日,她果然令克山帶著圖紙以及幾個心腹手下去了楊七娘那裡,一併把手裡的身契和那莊子的契紙全給楊七娘送去了:這點產業,蕙娘自然是不看在眼裡,現在她也沒有多少商業上的雄心壯志。索性就做個滿人情,把它送給珍惜的人,想來楊七娘也會對這幫子洋人工匠有更好的安排,而不是只令他們在莊子裡無所事事。
楊七娘做事亦十分有趣,她居之不疑地把蕙娘的禮給收了,還給她帶了一封信來,信中說到,雖說她三姐娘家,和龍虎山張家已經沒有多少來往。但江西布政使卻是楊閣老的同年,昔年經過江西時,許鳳佳和她曾經在龍虎山盤桓過幾日,和張天師也算是有幾分香火情分。因隨信奉上一張便箋,將來蕙娘要給張天師寫信,也可充作一條人情。
此女精靈剔透到了十分,蕙娘拿著便箋,不免有些感慨,因對權仲白道,「我聽說你們家曾想說她作你的續絃……別說,你爹娘別的眼光沒有,挑媳婦的眼光,的確十分毒辣。」
一時又有些出神,悠然道,「若是你娶了她,只怕此時已經和她一道遠走高飛,早獨自出去開府了,也不需被困在府裡受罪。」
權仲白昨天早上又被臨時叫走,做醫生的如此動盪也是難免,他和蕙娘都不著意了。等他回來,蕙娘自然把什麼事都說給他聽,他對七娘子的理想也不大理解,但因事不關己,終懷抱著惺惺相惜的支持態度。聽蕙娘這樣說,便搖頭道,「是她的話,我和她說清楚了,她也不會嫁我的。」
「不嫁你?」蕙娘失笑道,「難道她還情願去嫁許家?再怎麼說,那也是有兩個繼子在。」
「她生育艱難,這兩個繼子,倒不是什麼妨礙。」權仲白若有所思地說,「就是當年我還不知道那麼多,不然,就和家裡人點明她身有餘毒、不能生育,那根本就沒這麼多事了……嘿,不過,也差不多,在楊家我提了幾句以後,家裡漸漸也不大提起她的事了。當時我還奇怪,許家雖有誠意,但我們家也不能放棄得那樣果斷吧,沒想到是應在了這裡。」
事實上,權仲白應當要意識到權家對嫡子的看重才對,蕙娘直搖頭,卻忍住了不再批評什麼:他在醫術上的優勢,實在是給權仲白帶來太多自由了,導致他很多時候都過分隨心所欲,尤其從前,更是想到一出是一出,這也算是他的一個缺點了。
不過,從前的事現在再說也沒有必要,蕙娘還是對權仲白話裡的另一重意思更感興趣,她道,「餘毒?你是說,楊七娘曾經中過毒嗎?」
權仲白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淡淡道,「她是吃過她生母的奶水,並沒有直接服毒。不過就算是這樣,從小身體也比較弱,直到後來清除餘毒,才慢慢地好了。但根本元氣的損傷,亦難以補貼回來。」
蕙娘驚道,「那瑞雲姑爺——」
「善久一下生就被抱到太太那裡去了。」權仲白淡淡地說,「他生母去世之前,可能就見過他一兩面,因此是無事的。他在胎裡應該就比七娘子茁壯一些,元氣充足,身子一直都不錯。」
蕙娘從他的話裡,自然能聽出來一番妻妾相爭的故事,因焦家從沒有這樣的事,就算理智上知道此事再正常不過,亦不免有些唏噓,因歎道,「我素日總覺得自己也算是有幾分才具了,其實大宅門裡的女兒,若是庶女出身得嫁高門,哪一個不是一身的本事,卻不能存了小覷的心思了。」
「怎麼樣都是內耗。」權仲白嗤之以鼻,「家裡本來是休養生息、繁衍後代的地方,現在鬧得成了又一個戰場了,男主人自以為冷眼旁觀,其實哪能置身事外?家裡這麼烏煙瘴氣,他就算看不到,孩子難道看不到?多少手足相殘、姐妹反目的醜事,就是這麼鬧出來的。你看許家……」
他忽地閉口不言,蕙娘越發有些好奇,待要細問時,權仲白又道,「許鳳佳這一輩的事,都不去說了,就我知道的那些已經足夠讓人心冷。他們家面上還好,私底下也是個大泥潭。倒是楊七娘把三個孩子都養得不錯,雖然那對雙生子,將來誰襲爵也難說,但兄弟彼此感情還好。三柔也是大大方方的,又有主意,又不倔強,性子是隨了娘。」
雖說桂少奶奶聲稱,「將來大妞妞喜歡誰,讓她自己去挑。」但這是因為桂大妞是女孩,能夠躲在簾子後頭去接觸一些同齡的男孩兒,歪哥作為男孩,十三歲以後基本不能再進內帷,不能和姑娘們有什麼來往。就算他想,別家女娃也不會答應。要挑些他還算喜歡的候選人,也只能乘小時候了,她不知權仲白是否也有這個意思,聽他對許三柔讚不絕口,心中便是一動,口中慢慢地道,「只是她母親身子柔弱,不知道她是否遺傳了幾分……要說私底下的齷齪,那誰也說不得誰,這個倒是無妨,只要姑娘人好就行了。」
權仲白倒是吃了一驚,好一會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不免笑道,「孩子們都還那樣小,你想什麼呢,真要給歪哥定親,也得——」
「也得挑他自己喜歡的是不是?」蕙娘接口道,「郎中,他又不是你,可以進出女兒家的閨房。要挑這幾年也得給挑上了,不然,只怕父親那邊也會為他做打算。」
這件事畢竟此刻說來還早,權仲白沉吟了許久,都沒說話,半晌才道,「再說吧,這件事如能在我們手裡塵埃落定,到時候再看局勢……也看他自己的意思,亂點鴛鴦,釀成的終究還是苦果居多,你瞧你妹妹那裡,不就是……」
蕙娘面色微微一變,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沒再堅持。次日見權仲白無事,便拉上他一起回焦家去探望喬哥同兩個姨娘。
頭回過來時,喬哥還沒開學,麻先生自然是回自己家去過年,過了正月十五開始上學,麻先生也就搬回了焦府。權仲白身為姐夫,過去探望他倒是名正言順,比不得蕙娘還要避嫌,這一次特地跟過來,就是幫蕙娘摸摸麻六的底。他去看喬哥上課,蕙娘便拉著三姨娘在屋裡說私話,道,「我也派人起過麻六的底了,雖是騙門宗師,但金盆洗手了這些年,倒也不算是很匪氣,家裡幾個兒女,也都沒走這條路——」
三姨娘聽她這一說,又紅了臉,她雖不敢再看蕙娘,下巴恨不得□胸口,但搖頭的幅度卻還是很明顯的,「這事,再不要提了!」
蕙娘對生母的語氣,總是很熟悉的,她略略吃了一驚:三姨娘一旦用這樣語氣說話,那麼這件事幾乎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您不用想那麼多,也別為我擔心,這老爺去世,姨娘放出去另嫁的,有的是呢……」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三姨娘搖了搖頭,「姨娘……姨娘不瞞你,我有時候也有點守不住。有時候,我也挺羨慕四姨娘……那、那個人和我說話的時候,我也有些想入非非……可這個春月,我得了清靜,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對不住你——」
她用眼神止住了蕙娘即將出口的抗辯,安靜地道,「姨娘一輩子都不願給人添麻煩,尤其不願給你添麻煩。你口中不說,可我心裡也知道,你本來就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許多人拿水晶鏡子在照著呢。生母改嫁,給你添的議論不會少的,就算你能不在意,我也不能不為歪哥、乖哥想,為日後的小囡囡、小妞妞們想。」
蕙娘道,「姨娘!瞧你說的,禮法上又不至於站不住腳,只要我們家有權有勢,誰會來挑這個?」
「事有萬一。」三姨娘罕見地執拗,「若是因為我的緣故,妨礙了他們,我就是萬死也贖不了這個罪。再說,當年我坐在盆裡,被太太救上來的時候,這條命就給了焦家,給了太太,給了四爺了。這時候一放鬆守不住,快活了幾十年,到地下千年、萬年的時光,我如何去見太太、四爺。一女不侍二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我若再嫁,以後在陰司地府裡,算是誰家的人呢?」
三姨娘改了主意不願再嫁,按說蕙娘是該鬆一口氣的,可她提出的這兩個理由,又恰恰讓蕙娘打從心底地不是滋味,在生母跟前,她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救了您的命,您不是也拿我的命來還了麼?哪有這道理,人間的幾十年還沒過完呢,就憂愁起陰曹地府來了?姨娘,人活世上不容易,我是——我是沒有辦法,只好這樣操碎了心地在過日子,可您能開心快活——我有能力讓您快活,您又為什麼非得自苦呢?一輩子為了別人,您也該多為自己打算打算……」
一邊說,她一邊在心底苦笑:她從前是多麼狂熱地信仰著祖父的教誨?享受了富貴,就要付出代價。她是多麼瞧不上權仲白的大道,覺得他太自我、自私,只想著自己的快活與完滿,壓根就沒考慮過家族。可現在,三姨娘如此深明大義,如此三貞九烈,她心裡反而不是滋味,反而要用權仲白的話來勸她,這也算是『道心不堅』吧,再不情願,也得承認,她畢竟不是男人,畢竟不是個政治家,祖父留給她的路子,她是走不到頭的。
可不論蕙娘如何勸說,三姨娘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她不但不肯再提嫁人兩字,反而還要蕙娘給她在焦家佈置一間佛堂,她要帶發皈依,一心侍佛。蕙娘見勸不轉,又覺再說下去氣氛要僵,便只好暫退一步,道,「皈依的事,都是日後再說了。您不想嫁,難道焦家還趕您?那就在家安心帶子喬也好,若是兩人都走道了,家裡沒個大人,喬哥也是寂寞的。」
三姨娘這才露出笑容,欣慰道,「不錯,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大,同我親生的一般,我心裡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他,要我放下他改嫁,這如何能夠?」
人不想做一件事,總是找得出許多理由的,蕙娘微微一怔,剛想說:『您有什麼對不起他的?』
想到喬哥生母,這話又說不出口。她此時方才刻骨地明白:有許多事,雖然做時爽快、做時在理……但依舊算是年少輕狂,這些事儘管她不在乎,但對她的生母來說,依然是沉重的負擔。
而在這一點上,不論是對權仲白還是對三姨娘,甚至是對文娘,也許她都做得還不夠好。
雖說焦家守孝,按理不能飲宴,但春月裡姑奶奶上門,也沒有不留飯的道理。現在家裡人口少,也不講究規矩了,兩個姨娘帶了喬哥,和蕙娘夫妻對面而坐,權仲白吃過飯,有事要先走,喬哥有功課,三姨娘便給蕙娘使了個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了。蕙娘心知,她是讓自己和四姨娘說麻六的事。儘管三姨娘現在已經絕了改嫁的心思,但此事由她穿針引線,還是不大合適。
比起三姨娘,四姨娘的態度要大方一些,雖說滿面紅暈,但起碼下巴不至於含到胸前,她坐在蕙娘對面,頗有幾分坐立不安。蕙娘看在眼裡,倒不免一笑,和她說了幾句文娘的事,方才和聲道,「聽說姨娘有要走道的心思,我是很贊同的。這種事,人倫常理,沒什麼不好意思。只是……」
她微微皺了皺眉,拉長了聲音道,「麻六此人,畢竟是江湖出身……這樣半師生關係,倒也罷了,與我們家卻不好做了親戚來往。」
這亦是在理的話,四姨娘並不意外,她誠懇地道,「我現在雖是府裡的人,但放出去了,若還要仗著府裡的勢,我成什麼人了。也沒個兒女,自行嫁出去,本就算是脫一層皮了。姑奶奶不必擔心,這門親戚,真是沒臉攀呢。」
說句實在話,四姨娘若揀選了小戶人家,蕙娘也不介意拉拔拉拔,她手指縫裡漏一點,夠別人吃一輩子了,畢竟四姨娘也是看她長大,算是有情分的。只是三姨娘態度驟變,四姨娘又一心認準麻六,這使她不能不有所聯想,她微微皺了皺眉,又道,「我還是把話給說透吧,就是不做親戚來往,也不大成。一個是二門內的姨娘,一個是二門外的先生,這要是成了一對,焦家的男女大防成什麼了?若為這個耽擱了喬哥的婚事,可怎麼是好?姨娘還是絕了對麻六的心思吧,您要找人,等出了太太的小祥,私底下喚了媒婆來好生物色也成。這般行事,卻是極不妥當。」
四姨娘無話可回,只好輕輕點頭,竟有幾分失魂落魄。蕙娘見她如此,不免點頭歎息,本還想點她幾句,告訴她麻六未必願意招惹這個麻煩,卻又覺得她已有幾分癡迷,便懶於開口。拉喬哥來考察一番功課,也就告辭回去。
待權仲白出診回來時,他對麻六評價倒是不錯,「人很穩當,也很本分,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看他對兩個姨娘倒是都沒什麼非分之想。」
他是如何套出這話的,蕙娘也不知道,不過權仲白會這麼說,應當不假。因不免冷笑道,「四姨娘為了麻六神魂顛倒,什麼事都敢做,她可沒想到,也許麻六根本就不願和我們家的姨娘有什麼牽扯呢。這件事,我看熱鬧還在以後。」
權仲白並不知道後宅變化,細問一番,也覺得不對,他歎了口氣,也沒責怪四姨娘,只道,「都是可憐人,長年累月關在府裡,一個男人也見不到。偶然來了一個,就成香餑餑了。」
蕙娘想到三姨娘如今一意守寡,心中亦頗為煩鬱,她瞅了權仲白一眼,倒向他懷裡,悶悶地道,「權仲白,我心裡不舒服。」
話裡竟有點撒嬌的意思了……這,對於這個好強而倔強的主母來說,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權仲白當然很吃她這一套,這一點,並不在蕙娘意料之外,他的手輕輕地環上了她的腰,略帶安撫意味地上下摩挲,清亮的箏音,也低成了醇厚的輕.吟,「是在想你姨娘的事麼?」
「我要不舒服,那事兒可就太多了。」蕙娘撅起嘴,頂了他一句,聲音又低了下來,「不過,今天還真就是為了姨娘的事……什麼到地下沒法見四爺,越、越發和你說穿了,爹心裡何曾拿她當過一回事呢。最是四姨娘可惡,也不知和她叨咕了什麼,偏姨娘性子左,拿了主意就不反悔的,噯……權仲白,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她娘家事,權仲白從不多加置喙,此時蕙娘主動問策,他方道,「嗯?你也有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
蕙娘擰了他的手一下,他又痛呼道,「你這也是在求人嗎?」
蕙娘本來心情不好,權仲白又這樣逗她,因掙扎著轉身怒道,「權仲白你到底要怎麼樣——」
「求人還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你不心虛?」權仲白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他鬆開了手,蕙娘卻沒坐直,還是靠在他懷裡,只是她轉身面向權仲白了,便把權仲白的手拎了起來,環到自己頸後,照舊讓他抱著自己。她略帶狐疑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只覺他似乎胸有成竹,便軟了聲音道,「好郎中,你別和我一般計較,有主意便告訴我吧。」
「天下郎中多了,誰知道你叫的是哪個。」權仲白今日看來是要逗她到底了,他慢條斯理地給蕙娘挑著刺兒。蕙娘鼓起嘴想了一想,忽然發覺,她除了在人前假惺惺地喊仲白以外,好像私底下相處,不是叫他郎中,便是連名帶姓地喊他。比如桂少奶奶叫桂含沁『沁哥』、楊七娘喊許世子『升鸞』這樣的暱稱,她的確是沒有喊過,倒是他好像還在祖父跟前叫了她幾聲阿蕙。
看來,此人貌似是對這一點,有些不大滿意了……蕙娘禁不住要笑,又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她心裡再也不煩鬱了,甚至還要靠在權仲白的胳膊上,把自己的一點笑容給藏好呢。
「那不然叫你什麼?」口中卻還是不能服輸的,蕙娘道,「難道我叫你『白哥』?」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一陣惡寒,蕙娘打了個冷戰,越想越好笑,捧著肚子笑了半日,又說,「你字子殷這我知道……」
不過,子殷一般都是朋友們喊的,蕙娘叫了幾聲,也覺得不對勁,思來想去,還是回到了最初的權仲白,她笑道,「我覺得就是連名帶姓地喊你最舒坦了,怎麼辦呀?」
權仲白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矯情吧你——瞧,我就喊你矯情,多麼方便自然。」
蕙娘本想說,家裡人都喊我佩蘭——但想到焦勳,便不敢多說,她又苦思冥想了半日,方道,「算了,今日實在想不出。」
既然想不出,那麼便沒立場讓權仲白來幫著出主意了。蕙娘吊著眼梢瞟了權仲白一眼,悄聲細語,「我嘴巴笨得很,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聽的……不如這樣,我先練練口齒,一會再來想?」
權仲白還沒發話,已被她一把抓住衣領,直摁了下去,他一著急,也忘了『矯情』,道,「焦清蕙,你做什麼——唔!」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要練口齒的這個人倒很是安靜,比較吵的人,竟換成了權神醫。
當然,順理成章地,權神醫也就把三姨娘這個難題,包在了自己身上。讓蕙娘得以安心收拾行囊,等待月底的那一趟海外之旅。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稍微早了十分鐘啊哈哈哈哈
我後天,又要坐車出門了。
這兩個月我已經活潑得過分了我發現|||而且這一次還是去參加親戚的婚禮……抱頭……預感會被『家裡就你了,什麼時候帶一個回來』之類的話淹沒5555
話說,他倆對對方的暱稱我還真沒想出來,白哥太搞笑了pass,仲白、子殷又都很普通,蕙娘這邊除了阿蕙以外好像也真沒剩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