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不知不覺,蕙娘已有幾年沒聽過權季青的名字了。在她心裡,不論他現在在做什麼,能威脅到她的可能,畢竟已經大大地降低了。權族掌握兵權的權世敏雖然和權世贇不合,但好歹也能顧全大局,在如今的局勢下,還站在權季青這邊的話,恐怕那就已經不是想給競爭對手添點亂,根本是想要自毀長城了。
這種特殊的時候,突然再度現身人前……蕙娘反射性地看了權夫人一眼,見她和太夫人多少也有留意著這裡,便不將訝異之色外露,若無其事地低聲道,「已經抓著了嗎?」
「沒有。」雲管事沉著臉說,「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做什麼,爭執間還被砍了一刀,順著血跡追去時,卻還是一無所獲。國公已經開始細查了,我先和你打個招呼罷了,別的事,他自然和你說。」
再怎麼說,良國公府的防務,也不該是雲管事一手遮天,既然國公要查,那麼他表明不插手的態度,也算是一種善意。蕙娘點了點頭,眉宇間不禁掠過一絲深思,權世贇又壓低了嗓子,坦然道,「不瞞你說,從前在仲白和季青之間,我傾向季青一些,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從前,對侄媳婦你的能力,我瞭解得畢竟還不夠!」
權世贇的立場發生轉變,現在,他沒有必要再支持權季青了。蕙娘心念電轉,一邊思忖,一邊低聲道,「這樣說,當時他離奇失蹤……」
「當年勝負已經分明,即使是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我也頂多出手保他一命,還不至於對他寄予更多的指望。」權世贇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一直都很坦然,「就算出問題,那也是你公爹那邊有紕漏,會裡還不至於橫插一手。」
蕙娘敏銳地看了權世贇一眼,雲管事衝她微微一笑,誠懇地道,「侄媳婦,一家人再親近,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仲白現在一無所知,那是因為大事在前,容不得一絲冒險。可若是大計能成,他還被蒙在鼓裡,只怕……」
以他和良國公的關係,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算是相當不易。畢竟蕙娘和他之間的來往,才不過幾年,而良國公和他相互提拔,卻已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了。
但,不論如何,在他跟前暴露自己對良國公的懷疑,亦是相當不智的。
蕙娘點了點頭,和權世贇交換了一個眼色,卻並未再說什麼,而是又堆起笑容,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兩個兒子身邊。歪哥略帶疑問地瞅了母親一眼,見母親神色如常,便拉著弟弟的手笑道,「天哥,咱們也去院子裡放炮吧。」
官宦人家,除夕夜不像是一般人那麼熱鬧,吃過晚飯,眾人都回屋休憩,並不圍繞在一起守歲。待天過三更,便陸續起床,歪哥、乖哥給祖父磕了頭,拿過了壓歲錢,便又睡眼朦朧地被養娘抱回屋裡。至於太夫人、權夫人,則和良國公一道,各自按品大妝,要入宮參加新年朝會。蕙娘本來也應出席,但好在權仲白沒有具體職司,這種事又沒什麼好玩的,家裡人口也少,她便在家領著下人們預備家中新年祭祀,待良國公等人回來,權四爺、權五爺也到了,此時眾人方輪番給太夫人拜年,蕙娘又免不得為第三代眾孫輩圍繞,幾個沒出嫁的姑奶奶,把她的衣著從上到下誇了個遍,還有年紀不大的小弟弟,亦和歪哥、乖哥玩耍了起來。中午大家吃飯時,免不得又問權仲白在何處,知道他在皇帝身邊守候,眾人均浮現羨慕、喜悅神色,紛紛道,「究竟還是二哥有本事。」
自從大少夫婦去了東北,三少夫婦下了江南,權季青又不知所蹤,這個家日後誰屬,似乎也很是明顯。因此眾兄弟姐妹,有懂事的自然盡早巴結蕙娘,蕙娘也樂於略施恩惠換取名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亦不消提。雖說國公府平日人丁比較稀少,但在新春日中,卻還是展示了和其身份相當的熱鬧與和諧。
新春大喜,城中自然是炮聲處處,這就越發顯得紫禁城內的幽靜與神秘:三大臀四周不種樹,宮臀又多是木頭建築,經過一個冬天,早被炭火烘得乾透。一點火星,可能都會惹來火災,因此除了必要的幾場炮仗以外,宮裡是不放鞭炮的,要欣賞焰火,也得到水邊去。
同城裡遍地『恭賀新禧』之聲相比,長安宮裡又更靜謐了幾分,來往太監們,雖然換上了新衣,面上也多帶了幾分笑意,但還是同從前一樣,安靜而馴順,就是熟悉的人彼此見了面,也從不多話,只以眼神示意,便算是招呼過了。只有連公公背著雙手走進宮中時,才惹來了一陣低低的招呼,「老祖宗新年大喜。」
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太監輕輕地擺了擺手,在主臀門口站住了腳,沖剛出門的小宮人問,「陛下睡著了?」
「權大人剛給做了針灸,」小宮人連忙輕聲細語地道,「這會精神頭好多了,倒沒有睡,正和權大人、封大人說話呢。」
連公公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略作沉吟,便掀簾子進了內臀——以他多年來所得的恩寵,自然不用通傳。
自從過了冬至,朝廷裡的政治鬥爭就少了,禮節大典反而多了,進了臘月,更是活動頻頻,皇上的身子本來就經不起折騰,這麼一勞累,更覺得支撐不住,要不是權神醫給開了補藥,除夕晚宴、新年大朝,都未必能支持得下來。朝會才散,也顧不得寫福字賞賜臣下了,趕緊的,先回來吃藥針灸吧。也不怪長安宮裡沒有一點喜氣,主子身子不好,底下人也高興不起來……
正這樣想著,連公公已經踱進裡屋——雖說長安宮的主人,乃是九五之尊,可這會他卻沒有多少主人家的架子,而是斜靠在枕上,雙眼半開半閉,望著封錦和權仲白就坐在炕邊下棋。這三人竟都盤踞在一張炕上,這在外臣眼中,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僭越,但這三人卻都十分自然,連公公走進來時,封錦剛往棋盤上落了一子,他側頭低聲對皇帝說,「你瞧,我的殺招來了。」
皇帝睜開眼,眺望了棋盤一眼,他慵懶地一笑,又和權神醫交換了一個眼神才道,「哦,好厲害的殺招,看來,子殷是要輸啦。」
封錦縱使能力過人,棋力卻一直並不強健,皇帝此言一出,他自己都笑起來。皇帝說,「啊,大伴來了。」
連公公畢竟是看著皇帝長大的,雖說他從小身子不算太好,但望著這張略帶青白,瘦得尖俏的臉,亦不免有幾分心痛,他笑道,「奴婢給陛下請安賀新禧來著。」
「大伴總是這麼客氣。」皇帝笑了,「吃過沒有,坐吧。今兒大過年的,閣老們都要在自己家裡活泛活泛,我們也不去打擾他們。咱們四個人倒是可以湊成一桌,推個骨牌。」
皇帝發話,還有誰會掃興?偏偏封錦看了皇帝一眼,卻皺眉道,「你不累,我卻累了,不到三更就起來了,幾乎沒有睡!」
他隨手擾亂了棋盤,起身打了個呵欠,竟是直入內臀,道,「我要睡啦,你們談吧。」
平時謙謙溫潤,似乎從不失禮的燕雲衛統領,私下和皇帝相處,竟是如此無狀,實在僭越。只是臀中三人,都司空見慣,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錦,而是沖連公公道,「大伴,怎麼今日進宮了?我記得前兒你不是和我說,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來?」
「冬日路難行,才出了京就支持不住了。」連公公笑道,「沒到除夕就回來啦,只是沒有進宮。」
他和皇帝說了幾句,見皇帝打了兩個呵欠,便起身告退,「也沒別的事,就是來看看您。」
說罷,藉著起身行禮的機會,給權仲白使了個眼色,權神醫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記我的話,您這會,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皇帝面上微紅,笑罵道,「損吧你就。」他倒是精神了一點,打發權仲白,「一會你也直接回去吧,新年應酬多,一直拘著你,只怕女公子心裡要怨我了。」
說著,又想起來問,「對了,宜春號最近,萬事都還順吧?」
皇帝新年第一天就過問宜春號……這件事一傳出去,盛源號必定壓力倍增。連公公望了皇帝一眼,頓時有會於心:多年的默契,已使得他和皇帝在很多事上,都不必另加溝通。權仲白倒像是一無所覺,他笑著說,「我也不清楚,好像還成吧。焦氏今年春天還想跟著出海,去日本看一看。」
皇帝頓時來了興致,「哦?看來,是打算把生意做到日本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點頭道,「這樣也好,這兩年東北海域海盜頻出,是有點亂了,沒準就是日本倭寇死灰復燃,女公子若是隨船過去日本,不妨也為我暗中留心一番,如有收穫,我領她的情。」
這幾年來,得益於票號在海外的擴張,燕雲衛的勢力也漸漸地滲透到了俄羅斯、北戎甚至是安南、菲律賓等地,大秦對於別國內務,終於並非一無所知。雖然這種信息上的豐富,未必能給朝廷帶來看得見的好處,但卻顯然投合了皇帝的胃口,他對朝鮮可能還比較放心,一時沒想到藉著票號力量滲透進去,但對日本,卻也是動起了一樣的主意。
若是以往,權仲白心底肯定難免焦慮,不過現在他卻覺自己還算有些運數,皇上這個想法,將給權傢俬兵帶來更大的壓力。因洒然道,「話我會帶到,她做不做可管不了。要是你肯放我過去日本,我倒保證一定給你留心。」
「去你的。」皇帝暢笑起來,他青白色的面孔,漸漸被笑意暖上了一層淡紅,「你想和女公子雙宿雙飛、暢遊海外,也得看宮裡離得開離不開你!幾句話就想哄騙我放你出去,哪有這麼簡單。」
權仲白就算本來不想出去,也必定要表態想要出去的,他歎了口氣,聳肩道,「總得試試不是?」
皇帝呵呵一笑,倒主動起身收拾棋子,還和權仲白『賠罪』,「子繡棋藝的確不好,下回你來,我精神好些,我和你下吧。」
他從小一塊長大的那些玩伴,現在泰半都成了國家棟樑,在外地為國事操勞奔忙。宮中真正在乎的人,為國家計要主動疏遠,其餘不在乎的人,亦不能為他增添多少歡樂。封錦如今時常在外,而別的國家大臣和他之間並無深厚情感,權仲白也算是皇帝身邊難得的近人了。這話說出來,竟有點哄他的意思,權仲白又哪裡聽不出來?一時間,他也有點為皇帝感慨,卻不便表示出來,只笑著說,「你撫慰錯啦,裡屋那位,出去了小一個月,辛苦趕回來陪你過年,為的難道是跟我下棋?」
也不看皇帝神色,哈哈一笑,洒然轉身,和連公公一起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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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才出了內臀,連公公便加快了腳步,他的面色沉重了幾分,眼神中也多少透露出了內心的焦慮,兩人剛走到院子裡,連公公就壓低了嗓門,輕聲細語地道,「今兒您見到皇次子了麼?」
新年大朝,權仲白是全程在太和臀中守著皇上的,但他沒有特別留意皇次子,因奇道,「怎麼,他出事了?我好像還真沒看著他。」
「除夕夜裡,賢妃特地派人出宮尋我,讓我私底下給您傳話。」連公公陰沉著臉道,「今天大朝會,皇次子站得也靠後,皇上未必看著——唉!」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免抱怨道,「怎麼什麼事都趕上新年了?這也是那也是,反正您先和我來,看了您就知道了。」
權仲白自然依言加快了腳步,他是知道連公公原本預備回鄉探親的——甚至於,還知道連公公在家鄉其實已經沒有多少親人了,這次回去,是想在宗族中揀選一人,收為養子。一邊走就一邊和連公公嘮家常,問他,「說起來,公公不是都包了船嗎?這天氣也不太冷,今年河水像是都沒上凍……」
「快別提了。」連公公的神色又黯淡了幾分,他壓低了嗓門,「我看子繡回來,也是因為這事,只是沒趕巧,回來得晚了,就不敢和皇上說……」
他往左右一看,附耳低聲道,「江南鬧起來了!現在亂得厲害,蘇州城裡亂成了一鍋粥,就是臘月裡的事,那時候剛封印沒多久。現在通州一帶,已經有人聽說了,只是還不知原委。」
魚米之地,一向是最富庶的,一般流民鬧事,都不關江南幾省的事,權仲白面色也不禁一變,因道,「如此大事,不好瞞著皇上吧?」
「年初一就接連出兩件事,意頭太不好了。好歹瞞過初五吧。」連公公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又問權仲白,「您看皇上精神,能支撐得了這兩件事嗎?」
「他要還想事事都管,好像也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吧。」權仲白就事論事地道。「單就肺癆來說,其實還算是養得不錯了。今天氣色不好,也是累的。」
連公公點了點頭,不說話了,又走了幾步,他突然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低聲道,「蒼天實在是太不公了!皇上若無此病……唉……」
雖然是大年初一,但兩人到達賢妃居住的翊坤宮時,心情卻都頗為沉重——當然,翊坤宮內,也沒有多少歡聲笑語。
牛賢妃親自出來給權仲白問好,她身上還穿著大朝服,裝束不可謂是不富貴,但面上的神色,卻陰得幾乎能滴下水來。見到權仲白時,先歎了口氣,方道,「皇次子不懂事,又要勞煩您了。」
說來也是正當妙齡,從前身份再尷尬的時候,賢妃眉宇間的寧靜都沒有一絲破綻,可這會兒,她的疲憊和狼狽,卻已經是絲絲縷縷地透露出來了。幾乎就連面子都顧不上做,當著連公公,就給權仲白說上了病情。「前些天宮中賜宴,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衝撞了他,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據說那孩子幾天都沒說話,只把自己關在屋裡,這也罷了,昨兒晚上他難得回來看我,情緒上來,竟打破了一面鏡子,倒把自己手臂給劃傷了。」
因不免垂淚道,「瘡口太深了,恐得破傷風,太醫院諸位太醫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宮裡,可長安宮一帶現在戒備森嚴,又無從派人去請……若非知道連公公回來,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權仲白也算是看著皇次子長大的,他心內暗歎,點頭道,「我先看看傷吧,真要得了破傷風,那可了不得,也虧得賢妃娘娘有見識。」
「畢竟是西北出身。」賢妃面色蒼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會,很多兵士都是這麼抽抽了去的……」
一邊說,一邊就陪著權仲白進了二皇子暫居之地,才一進屋,便見到一個滿面都是淡淡麻痕的少年,沉著臉坐在當地,雙目通紅神色茫然,顯然也是剛哭過一場。見到權仲白,倒是露出赧色,起身道。「大過年的,給您添麻煩了。」
權仲白也顧不得說那麼多,先給他解開白布,看了看傷口,見上頭灑了滿滿的雲南白藥,便道,「拿水來。」
又囑咐二皇子,「有點痛,最好是忍著點。」
便給他沖洗傷口,又仔細檢查有沒有鏡子碎片殘留,二皇子痛得面色慘白,卻果然強忍著不發一語,只是緊咬著下唇,又把唇皮給咬破,鬧得唇角也流出血來。
權仲白到底不是木石心腸,看他這樣,想到小時候他裝了高燒來騙自己時,那裡靈慧可人的模樣,心中亦頗為不忍,仔細為他處理完了傷口,便問二皇子道,「你現在和你母妃分宮居住,身邊的領班太監是誰?」
牛賢妃忙道,「昨兒都打發出去過年了,您有話和我說,我一定給帶到。」
「不要碰水,每天換藥,我十日後會過來給你拆線。」權仲白一邊說一邊開了方子,「每天照方吃藥……」
他瞥了二皇子一眼,淡淡地道,「別再自誤了,你若對自己還有點期許,不想做個廢人,那便犯不著對已經發生的事生氣。」
他這一句話,倒是把牛賢妃的眼淚給說出來了。二皇子滿面漲得通紅,望了母親一眼,倒是收起怔忡神態,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以後……再不會了!」
不過,話雖如此,他如今滿面瘢痕,是怎麼都去不掉的,即使做得再好,這也是改變不了的缺點。若說皇位之爭,本來操了幾分勝券,此時這樣的信心,恐怕也是付諸流水。別說是孩子,就是大人,心裡也難以承受這樣的落差,十有八.九,會漸漸沉淪下去,換做稍微沒進取心一點的皇子,這時候可能已經考慮放棄學習,從此安分做個藩王、賢兄了。
想到蕙娘和他的分析,權仲白又在心底歎了口氣——他感到,改變的滋味,也不是那麼好受的。
「我也就是姑且一說,您也就是姑且一聽。」他對二皇子道,「這世上沒有誰能一帆風順,有時候與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和天斗、和命鬥,麻子總比燒傻來得好吧?覺得自己不足了,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刻苦……用功不成,那也罷了,不去用功,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這道理,許多人想必也都和二皇子說過了,只是很少有人說得和權仲白一樣直白刻骨。二皇子眼神閃了幾閃,他低下頭道,「先生好意指點,我、我明白了……」
權仲白點到即止,也不多說,便起身告辭出去,牛賢妃親自將他送出內臀,她難以掩飾自己的感激之色,竟親自福身,結結實實地給權仲白行了一禮,才低聲道,「瓜田李下,有些話妾身也說不得,只盼權先生知道,深宮之中,風刀霜劍。能和您這樣一片純善對人的,極是少數,您的情誼,翊坤宮上下,都記在心裡,將來一定報答!」
權仲白和牛賢妃的接觸也不算少,這番話,以她為人,不是心裡十分激動,也說不出來的。可見二皇子這一病,非但是病得他本人性情大變,就連牛賢妃,也是大受打擊。
他雖然也開始玩弄權謀,但到底還是權仲白,只搖頭道,「我白說一句而已,您不必領我的情。我對誰都一個樣,亦不會偏了哪邊。」
這話已說得極為直白,但牛賢妃面上感激之色依然不減,她再福了福身,權仲白走了老遠,都還能感覺到她感激的目光,送著自己遠去。
連公公倉促進宮,就是為了給牛賢妃處理此事,如今皇次子傷勢既然並不嚴重,情緒也還穩定,他便和權仲白告辭了,自有去處。權仲白隨意叫了個小太監來引自己出去,不想才走過幾個宮門,前頭笑聲傳來,卻是正巧遇上了楊寧妃帶了一群人出門。
如今六宮諸事由連公公打理,四妃都沒什麼職司,又恰逢新春大喜,宮規鬆弛。寧妃身邊的宮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把她身邊幾位懷有身孕的低等妃嬪都壓了下去,這麼一群鶯鶯燕燕,說說笑笑地從長街內拐了出來,寧妃手裡還扯了一個皇三子,他穿著華麗,神色歡悅,沒走幾步,就想脫開母親的手,到前頭去和小太監們玩耍。寧妃輕責道,「皇兒仔細別弄髒了衣服。」
一邊白麗妃笑道,「難得過年,姐姐讓他多玩會也好的。平日裡皇三子功課多,想來也難得有此閒暇。」
寧妃也笑了,「他平時也就光惦記著玩……」
這麼一群當紅的妃嬪出門,自然全是春風滿面,見權仲白在道旁迴避,便都只是頷首招呼,也不多加搭理,走了一段,還能聽見寧妃和身邊妃嬪說道,「這會胎坐穩了,出來走動走動也是極好的,只是你們也不好起來跪下的,一會到了寺裡,站著上一柱香也就罷了……」
每回進宮,權仲白都覺得宮中事務,要比什麼戲還精彩,亦都不免對榮華富貴多添了幾許厭倦,今日自然更不例外,他站在原地搖了搖頭,正要繼續往前走,卻見遠處又行來數人,定睛看時,乃是權德妃帶了從人出門。
見到族兄,德妃甚是歡喜,她輕輕地施了一禮,柔聲道,「二哥新春大喜。」
權仲白的眼神卻更冷了幾分,他躬身還了一禮,謹慎而疏遠地道,「娘娘新春吉祥。」
竟是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便揚長而去,飛快地拐上了另一條甬道。倒是把德妃晾在當地,徒留一片愕然、尷尬。
「娘娘……」連身邊宮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見德妃立在當地並不說話,便小心道,「只怕寧妃娘娘她們,已經先到廟裡了……」
德妃目光流轉,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過了一會,方才斂去沉思,彷彿毫無不快,只欣然含笑道,「嗯,咱們也過去吧。只怕除了牛姐姐今日出不來,其餘幾位也都到了吧。」
看來,她對昨晚翊坤宮的鬧劇,不說瞭如指掌,至少也是有所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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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皇上身邊的紅人,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起碼沒能家裡人一起守歲,權仲白私心很有幾分遺憾。從宮中回來,徹底梳洗過了換了新衣,他便先去給長輩拜年,又和弟妹們說笑一番。值此佳節,就算心裡有事,面上也還是保持了笑意,只太夫人看他坐在當地左顧右盼的,不免笑道,「幾天沒見你媳婦,這就想了?——罷了,你在宮裡也累得慌,快回去歇著吧。」
眾人都笑道,「嫂子有福氣呢,二哥何曾這樣疼人過?」
權仲白也只好將錯就錯,起身道,「那我先告退了。」
他愛妻名聲,現在已在京城傳開,不知多少人暗中羨慕清蕙,其實就是自家弟妹也不例外,幾個小姑娘面上的艷羨之色是藏不住的。權仲白耳朵尖,聽著幾句竊竊私語,泰半都在感慨清蕙的好命。
今日國公府內十分熱鬧,歪哥、乖哥都玩得滿面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雖然一兩天沒見父親,但有了同齡兄弟,便也不纏著他了,不過隔遠喊了一聲爹,便自顧自地玩去了,倒是權仲白看著一院子的笑聲、叫聲,心情振作了幾分。他還以為蕙娘在立雪院內休憩,沒料到回了立雪院,卻撲了個空。一問丫頭,又說蕙娘是往擁晴院去了。
正在疑惑時,蕙娘倒自己回來了,雖是新春佳節,她面上也有幾分陰沉,兩夫妻打了個對臉,都挺吃驚:他們的情緒,是瞞不過對方的。權仲白先問,「怎麼,家裡出事了?」
蕙娘亦道,「難道宮裡有什麼不好的事?」
這話竟是同時出口,兩人又都住了嘴,不知為什麼,又都同時彼此一笑,權仲白忽覺心裡輕快了不少,他道,「我沒什麼,就是翊坤宮出了點事。」
他便先把宮裡知道的兩件事告訴給蕙娘,又說,「三弟一家現在應該也在蘇州過年,不知會否被牽連波及,這事你開口方便些,一會不妨和爹商量,打探一下江南的情況。」
江南民亂,的確十分出人意表,清蕙也是沉吟了片刻,才苦笑道,「我卻是才從爹那裡過來。」
她告訴權仲白,「昨兒晚上,護院巡邏時,見著一人從西院口出來。你也知道西院是常年封閉的,他心中大驚,便喝問了一句,一邊擎刀過去,結果那人立刻施展輕功飛身上房,越發惹來他的猜疑,因立刻也追了上去。陸續也有人趕來幫忙,幾人在屋脊上幾次交手,那人中了一刀,卻還是逃了出去。武師們立刻提燈去追,不料順著血跡追到咱們家後門出去那條死巷子裡,忽然間就沒了影,血跡、腳印,任何痕跡都再不見了。大家正納悶呢,有個人說看著了他的臉,和季青生得極像。他們也不敢壓下來,立刻就往上報了,爹昨晚大半夜都在查這事,據說外頭看門的沒發覺一點不對,他就這樣半夜出現在咱們府裡,然後又逃出去了。」
權仲白聽得疑竇叢生、大皺眉頭,「西院那邊,真是常年封閉?這事,不會是內賊作怪吧。」
「爹也怕我們這麼覺得。」清蕙苦笑道,「剛才就是特地把我叫過去解釋的,他也把話說得明白:這要是他把季青安排進府的,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當年權季青不見,就是個懸案,到現在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權世贇和良國公都是再三撇清、再三保證,現在他再出現,也出現得如此詭秘。彷彿是專門給人添堵來的,才一現身就又消失不見。權仲白愣了半晌,才苦笑道,「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不會做畫蛇添足之事。認定季青性子不穩,就絕不會暗中扶助。把他送到漠河囚禁,順便避過風頭,才符合爹的性子……」
「雲管事那邊也在追查季青下落。」蕙娘說,「現在他就更不可能支持季青了……」
府裡也就是這兩大勢力了,兩人對視一會,均有些無奈,蕙娘歎了口氣,道,「我這裡私下查問過了,娘平時和外頭根本就很少接觸,頂多是經常往江南寫信,那也在情理之中……看來,這事的解釋,也許還得有一天他再出現時,自己和我們說了。」
兩人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既然無可解釋,也就不再糾結,蕙娘不願耽擱,細問了權仲白幾句,便親自出門,再去良國公那裡傳遞消息。當然,雲管事那裡也要送信過去,也不必多提。權仲白確實也有些疲憊,他稍作休息,起來正打算去尋兩個兒子呢,蕙娘又匆匆返回,面上神色,也說不出是怒是喜,目光閃閃,反而露出了一臉的沉思。
「巧得很,我剛過去,爹和雲管事都在。」她一邊說,一邊還在出神,「蘇州的事,鬧得很大,就是燕雲衛不上報,我看這會各地告急的折子應該也送上京了吧……是織工作亂,燒了好幾間廠子,甚而連當地巨富的宅邸都給燒了,松江、楓涇,這些地方現在全都亂了……」
權仲白一聽織工兩字,頓時脫口而出,「是紡織機?」
蕙娘頷首道,「不錯,就是紡織機和蒸汽機鬧的事,到底規模多大,損失多重還真不知道,不過,這事一出來,新黨要為難了。只怕連許家都脫不得關係。」
她的眼神驀地一閃,驚道,「呀!原來如此,我說,他們家在江南那麼多地,正好養蠶採桑,她怎麼就一直都不辦織廠,只造機器。原來是應在了今日,嘿,如非許家自己根本沒有開辦織廠,這一次只怕是要跟著楊首輔一起倒霉了……就是現在這樣,也還有麻煩在前頭等著她呢。」
權仲白想了想,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你說的是許家少夫人?」
「不錯,」蕙娘搖頭輕歎,「你看人還真挺準,這個許少夫人別看不顯山不露水的,可說起來真是胸有丘壑。每一步都走得這麼妙、這麼穩,確實是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忽地自嘲一笑,「她如此看重蒸汽機,我本來還不以為然,如今看來,只怕也是有其用意在了,就不知此事,日後還會如何發展呢。若是能摸透許家的態度,倒不妨下一著閒棋。」
權仲白又有點不懂了,他擰起眉頭,「現在蒸汽機,只怕已成為與民奪利的奇技淫巧了吧。人家脫手還來不及呢,你怎麼還要沾手?這一著閒棋又是什麼意思?」
清蕙並不答話,只是偏過頭來略帶神秘、略帶驕傲地一笑,輕聲道,「別忘了,西洋來的能工巧匠,我手裡亦都不缺呀。只是有些東西,我不看重,別人也許卻是求之不得……蒸汽機,她能造,難道我就不能造了嗎?也許,我還能造得比她更好、更巧妙,也未可知呢。」
權仲白徹底怔住了,他望著清蕙,半晌才感慨地呼出了一口氣,頹然道,「爹還真沒看錯人……焦清蕙,你可也太能耐了吧,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你沒有準備的?」
這話當然不盡不實,略帶誇張,但也是權仲白第一次如此正面地誇獎她的身家,而非帶有賭氣意味的刻意輕蔑、打壓。焦清蕙微微一怔,片刻後,也不禁綻出一絲笑意。
——雖說這笑意不太明顯,但其中蘊含著的喜悅與驕傲,藏得卻也不是特別地深——
修改湊字
作者有話要說:小七一直在為自己的夢想努力呀!
這孩子雖然命苦,但其實也挺正能量的,一步一步,一直在盡力尋找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PS在這麼要緊的月份我居然感冒了ToT求安慰,鼻塞得只能用嘴巴呼吸,一個人住也沒人給做飯燒水什麼的555,晚上屋子裡安靜極了就我一個人打著字……離開了代更君的小香寂寞得立刻想結婚了。原來我還是對戀愛結婚沒啥興趣的……oTL,這充分說明,如果你要安排一個人恨嫁,那就讓她自己住吧|||我原來和代更君住在一起的時候happy得要命,感到恨嫁那都是另一個宇宙的事,現在才分開一個月不到,就覺得不成了,一個人住太無聊了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