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來歪哥襲爵,作為國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個朝廷命婦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個,名門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門覆滅之類的大事,連和離都不能,更遑論改嫁。但話又說回來,焦勳作為改嫁人選來說,起碼也比麻六要靠譜點,至少是知根知底。權仲白的這個比喻,其實打得有點蹩腳。蕙娘瞅了他一會,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藉機試探她對焦勳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話裡有話旁敲側擊,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權仲白的性子,實在超凡脫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對焦勳已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這話,也許倒只是他興之所至,隨口比喻而已。
心中無數想法,一掠而過,蕙娘又考慮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樣,三十歲上下就成寡婦了,
沒準還真會再嫁。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還長著呢,孑然一身,畢竟是孤苦了一點。」
見權仲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她又說,「當然,我卻不會找麻六這種人。起碼也尋一個不會為歪哥、乖哥帶來麻煩的人吧。」
她沒說到底會不會改嫁給焦勳,權仲白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點了點頭,就事論事道,「我也覺得,富貴人家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節的風氣大不可取。年紀輕輕還沒過門都要守,沒名沒分也要守,其實哪來這麼多講究。兩個姨娘改嫁,我是贊同的,只是特立獨行,也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多半還著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願意為了你委屈自己,還是你願意為了她承擔代價了。」
這話說得,蕙娘不禁有點委屈:大戶人家,生育過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會再嫁。要不是因為獨守空閨過於淒苦,她犯得著提議生母改嫁嗎?平白無故多一個叔伯輩,她能落得著什麼好處?怎麼被權仲白這一說,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沒人情,不夠體貼生母……
她頓時就把焦勳這個話題給放過了,多少有些賭氣地道,「這樣說,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沒想著改嫁呢,我這裡力勸她動了心,又反過來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著急給自己找事呢我。」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別裝了,你姨娘要沒動這心,是萬不會和你說的。」
其實作為女婿來說,他的態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這樣說,他也沒動氣,只盯著問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張口要說話,卻是欲語無言,過了一會,才低低地歎了口氣,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處的吧……畢竟也是我一手拉扯著長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長大的,難道三姨娘就沒拉扯過她?只是人總是有點自私,為子女時,想的就是子女的難處,到得做父母了,便覺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現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許就想:你娘什麼年紀了,還不明白其中道理?總是自有分寸,將來不會讓你為難的。
蕙娘乃是靈醒之人,犯不著權仲白點破,已微微露出了一點赧色。
權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勸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時對自己未必要太苛責。這事,你和她言明厲害,讓她自己看著辦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們多費些手腳,安置著他們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這事,你未必是辦不到,只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
蕙娘歎了口氣,伏在炕桌上,過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有點想不開。」
「就算心裡明白,話也說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裡還是不得勁得很。在我心裡,她像是永遠都該住在南巖軒裡,永遠都那樣笑盈盈的,永遠都……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娘。」蕙娘的聲音,被捂在了手肘裡,顯得有些沉悶,「說到底,她在南巖軒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只為我一個人活著。我……我雖然也覺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擁有一個夫君,也許還有些子女的時候,我又、我又……」
權仲白望著妻子的眼神,罕見地軟了下來,他的眼神本來亮得像星,涼得像冰,此時卻好似柔和的春水,彷彿想用一個眼神接觸,便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之中。可他的聲音,卻還是帶了幾分刻意的冷淡,「不錯,如今她雖然寂寞守寡,但終究還在你的生活中,為你所擁有。一旦她出嫁以後,不論嫁入的是哪戶人家,都算是徹底從咱們這個圈子裡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們之間,將會漸行漸遠,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這般親密無間。」
蕙娘的肩頭顫了一顫,她許久都沒有說話,權仲白柔和地望著她,卻也並不打斷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過了許久,蕙娘才抬起頭來,勉力對權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兒明顯有點泛紅,聲音裡,也多添了幾分哽咽。「從小沒了親人,我又沒能養在她跟前幾年,說起來,三十多年,大半時間都是獨自一個。日後,我也未必能奉養她終老。唉,她就這一個女兒了,我不體貼她,還有誰體貼她呢……」
聽口風,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隨意挑選再嫁對象了。權仲白張開手臂,靜靜地望著蕙娘——可他這個倔強的、驕傲、從來都不願意示弱低頭的小妻子,這回竟是絲毫未曾猶豫,轉眼間就撲進了他的懷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力道之大,甚至讓權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這麼個決定,並不容易。權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鸞台會的存在,讓她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憂慮,也許清蕙都未必會做此安排。可不論如何,她畢竟還是做了這個選擇,這個選擇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只有許多的麻煩,他從未想過,一向是算無遺策從不吃虧的焦清蕙,也會攬下這虧本的買賣。
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其實,人也都是會變的。
權仲白猶豫著,慢慢地也抱緊了清蕙,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不是有點寂寞?」
他懷裡的人僵了一會,到底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是,焦家人雖然家財萬貫、有權有勢,但和這個圈子裡的其餘人家相比,他們的確是太缺少親人了。尤其是清蕙,剛送走祖父、嫡母沒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親娘改嫁……
「你已經有你的家人了。」權仲白撫了撫她順滑的秀髮,低聲道,「有兩個孩子,有我,以後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將是我們,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頂了頂他的肋骨,怒道,「你這個人,哪有這樣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們,何曾分出親疏了,卻說得像是你們比她更親近一樣。你能陪我多久,還不好說呢——」
她想了想,忽然壞絲絲地破涕為笑,「我要是三十歲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誰能陪我走到最後,我看也很難說!」
這話倒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了,權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點出她不會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卻非得要把話給歪扭了說,按權仲白性子,他本來是肯定要和她較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樣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點故意在轉移話題的意思。因只淺笑道,「你說的是,也許我明日就死,後日就死了。為以防萬一,你也可以現在開始物色合適的改嫁人選。」
蕙娘輕輕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現出了一點笑意,裝飾在微微泛紅的眉眼間,顯得分外俏皮可喜。「我還不想改嫁的時候,你最好好好地活著,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還是由你說了算嗎?」
權仲白不免笑道,「喲,沒聽說過和離麼?至於這麼大張旗鼓?你們這些謀殺親夫的女子,都沒學過《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權仲白身上,又有點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經平復了許多,如今思緒,已經漫遊到了別處,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權仲白身上打著圈圈,過了一會,忽道,「你說……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會續絃嗎?」
權仲白道,「你要嫁了別人,這問題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可你嫁了我麼……」
不用他明說,蕙娘也應該能明白:他要想續絃,就不至於上門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對第一次續絃的反應拿來參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沒問你。」清蕙抬起眼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權仲白,「你為什麼一直都不願意續絃呢?」
權仲白聳聳肩,道,「三個字,你猜是什麼?」
蕙娘笑道,「達貞珠?」
她還伏在權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翹臀,責道,「亂猜。」
其實,兩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內,並不明言罷了。權仲白從前不續絃,恐怕也是對家裡的勾當有所察覺,也有點不願連累比如蕙娘這樣的無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轉,又說,「那,如果以後幾年間,事情都解決了,我又死了,你會續絃嗎?」
權仲白有點煩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樣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我看,是不會,你和我說過好多次了,這輩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給權仲白喘息時機,緊跟著就問,「你是為什麼不想找?總不會是真的清心寡慾,想做和尚吧?」
兩人雖然也談論過這個話題,但那時的關係,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語,權仲白要再不坦誠,似乎也說不過去,他怔了怔,只好實話實說,「我這個人,著實是怪得很,要找到一個順心隨意的伴侶,不知多難。別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沒有途徑去結識,就是男兒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幾個?他們對我也許是足夠信任,能把心事傾吐,但家裡又是這個情況,我從未將我的心事,告訴給別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覺得與其把精力花費在這裡,倒還不如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這番話,他從未和別人說過,對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說出口來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權仲白自己都有點感慨。兩人一時,誰也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語氣裡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別人不能登堂入室,你這個身份,難道還接觸不到各家女眷嗎?只要是你喜歡的,趁著年小娶回來教上幾年也就是了。我看,與其說是找不著,倒不如說你是不願找。」
這話權仲白也不能反駁,他沉默有頃,也只能承認,「確實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繼續問,他也知道這個答案是不能讓她滿意的,只好將心底深處,也許從未和別人訴說的話語,告訴給清蕙知道。「人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個情字。貞珠是我第一個傾慕的女子,這份感情中道夭折,給我打擊不小。追尋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說,也太容易受到傷害了……」
他話裡也許流露出了一點情緒,使得清蕙的神色發生了變化,她默默地望著權仲白,半晌方道,「我也傷害過你嗎?」
這樣說,已經是把她擺在了權仲白第二個傾慕的女子這一身份上了,但權仲白卻並沒有否認——當焦清蕙神氣活現、驕傲任性的時候,他是想打擊她的,就是被她說中了也不會承認。可眼下這個安靜而輕郁的焦清蕙,卻令他無法拒絕,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為永遠都不會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緒,他亦望著清蕙,兩人眼神互鎖了好一陣,權仲白才著魔般地開口,他低聲說,「你傷我很重。」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談起那本手記,對兩人感情帶來的傷害。從這個角度來說,達貞寶的確得償所願,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點。
事隔許久,話裡已經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怨恨,只有點點無奈,在這一刻,彷彿所有的言語都已失去力量。她對他做下的事,並非幾句道歉能夠挽回,而她萬不會因為此事就對他處處讓步。兩人的關係就像是一條長河,縱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經過去,河水中也依然夾帶了許多從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剎時間也流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伏到了他身上,並沒有做聲。
權仲白望著她的頭頂心,忽然也興起了歲月之感: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將邁入第七年了。
這七年間,她變了不少,他又何嘗不是?換做從前,眼裡不揉沙子,誰敢對他做出這樣的事,他必定令她終生後悔,就算體諒為難處,不施以報復,他也再不會見她一面……
「從前我剛進門的時候。」清蕙忽然開了腔,她伏在他懷裡,聲調幽然。「還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時候,大嫂她們要回東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嫂對我說……」
她模仿著大少夫人的腔調,輕聲道。「我們夫妻風風雨雨,已經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波濤險阻,經歷了多少艱難?這個家也許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但終究,一切會過去的。」
她學得很像,口齒發音,幾乎和大少夫人沒什麼差別,即使分別許久,也令權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嫂,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說,「那時候,我心裡也有點不以為然,覺得她不過是嘴硬罷了……可現在,我才明白,能說出這一番話,的確也值得別人羨慕了。權仲白,你覺得……你覺得,我們也能度過去嗎?」
她問的究竟是鸞台會,還是兩人的感情,權仲白一時竟無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許也有所察覺,她抬起頭來,水潤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又道,「你覺得,我們這一家四口……能度過去嗎?」
權仲白感慨萬千,他輕輕地撫上了焦清蕙的臉——她是美麗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顏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堅韌、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鮮亮麗,永遠高人一頭的外表下,在他眼裡看來,她是這麼老奸巨猾、這麼冷漠無情,但卻又這樣破碎、這樣的疲憊。他沒有說謊,權仲白不喜歡說謊,有時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憐她,而他也不能否認,就算他們是如此的不合適,就算他們之前分別已有過別的愛人,就算他們的婚姻,不過是命運的捉弄,從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連續不斷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現在,在重重恨意之中,這份愛意,依然不可否認,容不得忽視。
「寶印對我們的問題,並非一無所覺。」他興之所至,忽然點出了這個問題,從清蕙的反應來看,她亦是心知肚明。「這孩子很怕我們兩人分開,所以一直以種種辦法,試探、撮合我們,想要得到一個保證。」
見清蕙眉眼間漾開一點笑意,他的指尖,不免追隨著那輕微的笑紋,落到了她的眼邊額側,「但我們之間的問題,永遠都只有我們兩人來面對,其餘人即使親如兒女,亦難以插足。寶印的態度,也只能算作是略有影響,我和你,都不是為了孩子去勉強維繫一份感情的人,你問的,不對。」
清蕙眼底起了一重霧氣,她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切切地、幾乎是無助地攀附在他身上,好似他是無邊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輕而急促地問,「那,我和你,能度過去嗎?」
權仲白沉吟片刻,點頭稱是。「會度過去的。」
她的眼素來是極美麗的——在焦清蕙的五官中,最出彩的就是她的眼,是她眼中的神韻。這是一雙善變的眼,許多時候,都隱隱含著笑意,顯得端莊可親——她的第一重面具,當她沉浸在權謀中、對抗中時,權仲白覺得她的眼像是猛獸的眼睛,瞳仁圓而且亮,散著琥珀般的光芒,在美麗中透著冷漠與魄力。她懾人的威嚴,泰半來源於這雙眼——這是她的第二種形態。
而當焦清蕙的情緒最為激動的時候,當她的內心最為波濤洶湧的時候,她的眼裡則會聚起一團雲霧,彷彿這能遮掩她的內心……許多時候,權仲白也見證了這第三種表現,當她祖父過世時,當她決定成就生母改嫁時……是啊,她最無助、最傷心的時候,便會露出這麼樣的眼神來。
可現在,眼底的雲霧散去了,焦清蕙的眼神呈現出權仲白從未見過的姿態,這雙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也不瞬地對準了他的面孔,可凝視也不過是持續了片刻,她便又垂下頭去,伏在了他肩頭。
「唉,」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倒是雲淡風輕,只有淡淡的感慨,「一切都會過去的。」
但在剛才的眼神之後,權仲白再無可能被她騙倒。
他唇角浮上模糊的笑意,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將她的臉輕輕扳起,權仲白情不自禁,在她眼簾上輕輕一吻,方才淡聲道,「希望每件事,都有個理想的結局。」
清蕙並不喜歡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刻,她對於溫馨、寧洽,似乎總有幾分排斥,這曼妙的氣氛,不過維持了一會,她便扭著身軀,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道,「郎中,倷作死啊,幫吾眼珠子咬掉哪能辦?」
吳語一出,她是什麼意思,難道還用明說嗎?權仲白惱道,「你月事剛來,還招我?」
清蕙笑嘻嘻地衝他飛了個眼色,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手就摁在唇邊沒有挪開,「我的辦法多得很——求我,求我我就幫你。」
她越是這個樣子,權仲白就越是想和她抬槓,他掃了那張紅潤細滑的菱角嘴一眼,暗自嚥了咽發緊的嗓子眼,嗤笑道,「不是我骨頭硬不求人,你也要有幾分自知之明……就算我是大夫,平白無故下巴脫臼,很好玩嗎?」
蕙娘的動作,頓時僵在原地,她面上立時浮現了兩朵紅暈,卻又無言以對:權仲白的實力,她也是清楚的。此人不煙不酒、極擅養生,雖然已有三十多歲,但……精力倒是越發旺盛,起碼不是她能隨意對抗的。自己若撩他起來,只怕還真有下巴脫臼的可能。
「這……」她卻也不願被權仲白簡單壓過,眼珠子再一轉,便舉起雙手,笑嘻嘻地道,「難道我渾身上下,就只生了一張嘴嗎?」
兩人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槓,終因蕙娘身上不便,沒有真正動作。一道梳洗過了上床安歇時,蕙娘在錦被間細聲告訴權仲白,「我想隨船隊走到日本再回來。」
權仲白本已有些睡意,聽她這一說,頓時動容,他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就近見證孫國公掃蕩他們?可兩支船隊走得要是一條航路,未必會在朝鮮附近遇到,很可能出了日本有一段路再遭遇也是有的。只是為了此事過去,沒什麼必要吧,說不定還會讓鸞台會動疑。」
「你還好,我平時行動有人跟著,出京都不方便。」蕙娘壓低了聲音說,「我想去看看我們的兵……至於見證兩條艦隊打架,我倒沒這個興致,最好是在我下船以後遭遇上了,我更高興。會裡對這事也不是太在乎,我問過雲管事,他們不打算派細作上船。」
從海上回來,可以靠岸的地方很多,尤其是船隊出門以後,往回傳遞信息很不方便,如果蕙娘快艇上岸,先去別處,再航回天津港口,這裡一來一回可以打出一個月的空當都是有的。她的計劃,不能說沒有可行性。而蕙娘會作此安排,也有自己的用意:他們手裡的兵,現在都是焦勳在統合力量,讓權仲白去視察檢閱,效果恐怕不會太好。
當然,就算這些都不能做到,出去走走吹吹風,也是難得的體驗。權仲白果然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問清楚對鸞台會那裡,有交代得過去的借口,便點頭道,「若是可以,把歪哥也一起帶去吧,他想去的要命,求我求了好久。」
蕙娘有點傻眼了——在船上時,帶個孩子還沒什麼,可下了船她要去視察兵力,肯定要扮男裝趕路,就不說歪哥能否保守住秘密了,她壓根不可能帶個孩子趕路啊。權仲白不可能不清楚這點,還讓她帶兒子上船……看來,是有點不願意讓她和焦勳私下接觸。
從前他對這事沒發過話,甚至還說她可以找李韌秋云云,如今卻這樣安排,看來,是真的已經有讓從前的事『度過去』的打算。而權仲白自己一貫持身很正,不需要讓她為這種事擔心,她自己似乎也該投桃報李地和焦勳劃清界限……可感情上的紛紛擾擾就不說了,現在焦勳手上掌著她的兵呢,即使他願意交還,她上哪找人去接掌?
蕙娘咬住下唇,罕見地找不到話來回了,她也有點不敢看權仲白:要說自己當時沒有拿焦勳來氣氣他的心思,那是說謊,在權仲白遠走海外的時候,在她和焦勳接觸的時候,她心底,也許也有過一些別的打算。她不能不為自己和孩子的將來著想,若事不諧,起碼要有個退路,起碼要能保住性命……
這些心思,在當時並不令她感到羞恥,人為了求存,什麼事做不出來?想想也不算是罪。可現在權仲白就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心虛起來,忽然感到自己有點無地自容了。也許,不光是對權仲白,還有些對焦勳的歉意在。她知道權仲白期望的是什麼,他不是容不得焦勳,而是容不得自己再給他希望,他也許是希望蕙娘能承諾他,此番見到焦勳,會對他表明自己的態度,但……
她還沒想下去,權仲白已經歎了口氣,他輕輕地摸了摸蕙娘的臉,道,「你不願帶他上船,就帶他到天津港看看吧。只可惜,你不會醫術,我不能離京。」
說到最後,竟然還開了個玩笑,蕙娘捧場地笑了幾聲,道,「這次出去,我預備帶綠松在身邊服侍,你看如何?」
綠松竟能得她信任,陪她去檢閱他們最大的底牌?蕙娘都能感覺到權仲白的詫異,他沉默了片刻,勉強說,「你要覺得她可信,那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沒有魄力行險,終究不可能有太大的收穫。」蕙娘思前想後,到底還是斷然道。「再添一個桂皮給我差遣,等過完年,我和爹打聲招呼,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她願帶桂皮,也算是婉轉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權仲白呵呵笑了笑,像是對她的回應,他輕輕點了點頭,轉過身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他的呼吸很快就平穩了下來,但蕙娘自己,卻是心潮起伏、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
#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家專心準備過年諸事,已經算是進入了真正的年節階段。任何事都要給大年讓道,即使是鸞台會的情報網,此時彷彿也已經失去了活力,焦家因為身有重孝,更不便和別家走動,蕙娘也想著先摸摸麻六的底再說,因此並沒打發人給三姨娘送信,而是專心操辦起了國公府的年事。
因人口簡單,只需要打發下人們往各親戚家送禮就算是完事了。又因權四爺、權五爺那裡人口太多,還是太夫人平日裡清靜慣了,不耐煩吵,今年各家是分開過年。只有太夫人、良國公、權夫人以及權仲白、蕙娘、歪哥、乖哥七個人。蕙娘便和良國公商議,喊雲管事帶上他一雙兒女過來吃團圓飯。
雲管事在國公府過了很多個年了,但除夕基本還是自己回去過的,畢竟他身份不適合公然登堂入室,就是今年,他也是頗多顧慮,「不知仲白會否看出端倪。」
「天哥現在和歪哥,好得和兩兄弟似的。」良國公沒開口,蕙娘便笑盈盈地道,「您也是多年的心腹了,不是什麼外人,按仲白那性子,會在乎到這個才怪了。」
話雖如此,但權世贇依然疑慮重重,到底是推拒了——結果事有湊巧,因皇帝體弱,除夕夜有許多禮數要行,新年又有大朝會,權仲白必須陪在一邊以防不測,今年他過年都不能在家過。權世贇的顧慮倒不成為顧慮,他也就欣然從命,一起和主子們吃年夜飯。
眾人圍坐了一張大圓桌,權世贇和天哥敬陪末座,一開始還有些拘束,不過這些人到底都是熟慣了的,也都是識得眼色很能張羅的場面人,權夫人親自執壺敬了一圈,氣氛也就活泛了開來,權世贇主動給眾人敬酒,和良國公碰了一杯,有點感慨道,「平時過年,都是我和雲媽媽兩人,冷清相對,就是有了兒女,也不過四個人。想到小時候那家家戶戶舞龍燈的熱鬧……」
他自然是在鳳樓谷長大的,看來,鳳樓谷的新年,也是熱鬧非凡。蕙娘含笑靜聽,等權世贇說完了,便起身給他敬酒,道,「日後雲管事閤家都搬到京城來了,咱們再一起過年,自然熱鬧。」
這話吉利非凡,雲管事登時眉開眼笑,和蕙娘碰了一杯,由衷道,「少夫人做人做事,真是沒得挑!我是衷心佩服,也盼著您越來越好,更上一層樓!」
今日團年,連戲班都吃年夜飯,因此並沒唱戲,只有院子裡一些小丫頭在玩炮竹,眾人邊吃邊說,倒也熱鬧有趣。雲管事乘著酒興,說了許多國公府裡的事給蕙娘知道,「也算是讓您以後能更方便地接過府裡的事情吧。」
蕙娘自然聽得也用神,兩人正談得有趣時,忽然下人來報,把雲管事和良國公都請出去說話。
除夕夜還要叫出去說話,一家人都有點吃驚,自然很是關注。過了一會,雲管事進來了,良國公卻不見蹤影。雲管事道,「是外頭護院出了一點事,沒什麼大不妥。」
他這麼說,權夫人等自然不好繼續追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繼續吃飯,但氣氛到底是要比先沉悶得多了。蕙娘亦有幾分好奇,她正在沉思時,忽見雲管事給她使眼色,便站起身來,和他走到一邊。雲管事壓低了聲音道,「剛才,是季青現了身……」
作者有話要說:我擦,一寫感情戲就寫得很慢啊!總算還是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