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怕他來這一招,蕙娘自己氣勢本就不弱,她還怕權仲白給她甩臉子?權仲白越是這樣,她就越是來勁。轉過身撐著下巴,看著權仲白只是甜甜地笑,大有他不給個答覆,絕不放過此事的意思。
權仲白面色冷凝,整個人嚴肅得像是一隻要撲出去打鬥的貓,雙眼炯炯地盯著蕙娘,叫人分不清他的不快,究竟是因為蕙娘和焦勳之間的關係,還是她不但有出軌的膽子,還要這樣挑釁他——
說起來,兩人間的關係,曾有一度有幾分緩和,那一天在焦家,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看她實在傷心,權仲白到底是半吐半露,第一次對她承認了他的愛意。雖說當時礙於場合、時機,兩人並未多言,但蕙娘心底也不是沒有觸動的。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現在是特別地上火:她多少能猜得出權仲白的心情,也許他是真的有一點愛她,但他也實在是被她給整怕了……他肯定是有點怕她又一次以感情為籌碼來玩弄他、操縱他,也許,他心裡也還記掛著從前她的作為,惦記著這還沒定論的爭執。以此人寧缺毋濫、克己禁慾的作風來說,沒把什麼都鬧清楚,他肯定是不願意和她再有什麼進展的。要他主動,只怕是千難萬難……
蕙娘自己,又何嘗願意主動?她倒不是放不下這個臉子,只是他們兩人在一起,鬥爭實在是太激烈了。尤其現在,權仲白簡直是百無禁忌,脖子硬得不像話,什麼事他發了話,就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她要還腆著臉求他回心轉意,以後兩人之間,她還能做得了一點主麼?
因此,就算明知自己這會是有點太強勢了,倒是更示弱一些,也許就把他給哄回來了,可蕙娘心裡明白著呢:人家不都說了嗎,這輩子不準備再找了。就是被她給氣著了,那又如何?氣一會兒也就回來了麼,難道還能去養外宅、去睡通房丫頭?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她能看得出來,權仲白就被欺負得很上火,可他之前自己又那樣說了,現在話趕話說到這裡,權神醫也沒辦法了,他想了一會,忽然漸漸地又不生氣了,或者說,又把情緒給收斂住了,叫蕙娘看不清他心底的想法,只是淡淡地道,「好啊,好歹也有些情分,你要我幫忙,我還能不給你這個臉面?」
這下,蕙娘也有點吃驚了,但她也只能撐住,因便點頭道,「好、好,我還要多謝你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竟都無話可說,過了一會,權仲白起身走開,躲進淨房,算是結束了這場對峙。蕙娘自己坐在桌邊,瞪著鮮花餅看了一會,心裡越想越火,倒是比前一個晚上還更生氣。她有點賭氣地掂量起了從權家出走的可能性:現在的確不是好的時機,歪哥、乖哥還小,文娘讓人放心不下,喬哥乍失祖父、嫡母,正是慌亂時候,也離不得姐姐的照拂。三姨娘倒是隨時可以帶走,這個不算什麼……若要走,現在肯定是帶不走多少銀子,焦勳和她兩個人,能有多少勢力?不過這倒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她曾為權家婦,到新大陸以後,這一層關係會不會為魯王利用?怎麼看,現在都不是離開的好時機。
真要走,也得等兩個孩子都大了些,起碼能支持得住長途航行,也能諒解母親的選擇。得等文娘的日子過得穩當了些,別再和現在這樣苦在心裡說不出,等喬哥成親生子能夠自立,等她手裡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再強盛一些,起碼,到哪裡都不必太畏懼當權者的臉色,也能多帶些銀兩傍身……
這麼一算,要走起碼也得等七到十年,到時候只怕大秦的局都要有個結果了——肺癆乃是絕症,一般的患者,也就是十多二十年頂天了,到那時候再耐個性子等上兩三年,皇六子說不定真能登上大寶,當然,若她和權仲白所行計劃還算順利,到那時,鸞台會和權族,也就不再是權家的威脅。她也不必和焦勳遠走高飛了,直接回娘家去住就是了,難道權仲白還會回去找她?
不過,即使只是這麼一想,那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念頭,還是令她一陣輕鬆。蕙娘躺在床頭,抱著這個念頭翻來覆去地意淫了一番,好半晌才長出一口氣,怏怏地閉上了眼睛。
貴婦出門難,焦勳給蕙娘打出十天半個月的余量,就是以便她安排借口出門走動。蕙娘本覺得在焦家見面更合適,橫豎她現在因為喬哥獨自在家的緣故,也要時常過去照看照看,但她回娘家,不必權仲白特別護送,她又誠心要氣氣權仲白,因便不給焦勳傳訊,還真就約在了外頭。
權仲白和她立約的第二天便進宮去了——宣德一帶最近不大太平,有個老將軍受了腿傷難以治癒,皇上便請權仲白去給他治病,也算是顯示一番自己的恩寵。他倒還是守信的,雖說宣德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路,但好歹還是在十六日趕了回來。十七日一大早,便拉了蕙娘,告訴家裡人,「我們去楊善榆那裡有點事。」
他要出門,還有誰敢多問什麼。至於楊善榆那裡有什麼事,這位也是常理無法測度的人物,什麼事都有可能。沒準就是又有了什麼新巧物事想要做,找蕙娘借人的。眾人也都不在意了,由得權仲白和蕙娘上車去了。因他性子不耐拘束,即使讓桂皮親自趕車,也不要人跟著,亦無人敢多說什麼。
兩人一路沉默,車行到了約定的地點,權仲白讓蕙娘,「你下車吧,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完了再來接你。」
居然還真的做到了這個地步……
蕙娘真有幾分吃驚了,她看了權仲白幾眼,見他神色自若,絲毫不帶情緒,心裡又是氣又是惱,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你真不進去?」
「不好壞了你的事,不是嗎?」權仲白為她撩起了簾子,「下車吧。」
蕙娘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斷一截,她也很佩服權仲白的忍功:雖說這人超凡脫俗,不在乎俗禮,但就這麼放任妻子和情敵共處一室,還促成他們相會的,恐怕古今以來他也是獨一份了。
她還能再說什麼?就是再有千言萬語,想要衝他吼出來,此時也只好淡淡一笑,好歹把架子給撐住了,再從容下車了……
焦勳安排的這個小院子,身處胡同深處,藉著車身遮掩,蕙娘悄悄兒就進了院門。兩個垂髫小鬟將她領進堂屋,焦勳在裡頭相候——他倒是沒出來相迎,也避免了尷尬場面。見到蕙娘,他先笑了笑,拱手道,「有些話不便在信裡談,非得見面說不可。倒是為難你孝期還要出門了。」
竟是風輕雲淡,把靈棚相見一幕略去全都不提,要不是權仲白坦蕩蕩對她提起來,蕙娘估摸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焦勳還會為了她跑去和權仲白說話,讓他多注意自己的情緒……
一如既往,在焦勳跟前,她總是有點不自在的。權仲白又不肯陪她進來,她就更拿不準節奏,蕙娘此時反不欲提起權仲白送她過來的事,只微笑道,「不要緊,我還有些辦法,就不只是什麼事,一定要見面說。」
焦勳一邊讓她坐下,一邊搬了兩本花名冊出來,遞給蕙娘道,「這一陣子,魯王手底下的那些兵將,我已初步梳理、收攏完畢。他們這些暗線,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要維持局面,也需要銀錢。我略使了些手段,又借用了達家的聲勢,倒是把他們唬住了,只要這兩年內,魯王那處沒甚動靜,就算日後他們來了,這批人怕也不會再倒向那邊。」
蕙娘略略抬了抬眉毛,焦勳便解釋給她聽,「他們跟隨魯王,為的無非是權勢和錢財,只有少數暗線,對魯王才算是真正忠心耿耿。不過現在有達家背書,他們對我也是放下了疑慮,幾年間或是收買,或是安排幾出意外,把刺頭拔除,再領著他們做幾單買賣,這批人也就能乖乖聽話了。只要有利可圖,將來要把他們帶去新大陸,只怕他們還不願呢。」
又詳細將魯王安置在山東、江蘇一帶的暗線所處境地,和蕙娘解說了一番。這群人有的在做海盜,有的在陸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有的也有些門面生意,只是少了靠山,賺錢的生意多的是人來拼搶,這幾年來境況都不甚如意。現在有焦勳出面,或是運用宜春票號的影響力,或是運用蕙娘慷慨的財力支持,求勢的得勢,求錢的得錢,求人的也有達家人補充,還有桂傢俬兵裡值得接觸的人選慢慢補充進來,因此不到一年時間,這支隊伍中,便漸漸有人更加心向焦勳,把自己視作了焦勳系人馬。也有些人已開始為將來焦勳在魯王跟前的前程著想,給他出謀劃策了。
蕙娘在權貴圈子裡打轉,雖說勾心鬥角一樣不少,但具體事務,現在已經很少涉足。和這些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從前是她課程中的重要內容,聽焦勳說了幾件趣事,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焦勳又請她翻開花名冊,將其中幾個人重點說給她聽,道,「這都是我素日裡看著不錯的,想要扶植起來做個頭目。還得請您借勢摸摸他們的底。」
蕙娘不禁笑道,「你是說崔子秀?他哪有這個權去碰山東、安徽境內的人。」
焦勳道,「啊,看來您對崔子秀的勸降,也是出師得利了麼。」
聽他語氣,蕙娘便知道他沒打算請她動用崔子秀,只是騙她一句而已,從前焦勳偶然也玩弄這樣的狡獪,只是並不對著她,往往是對那些看不起他的富家子弟,或是豪門驕僕。最難得他並不咄咄逼人,偶然使詐,也是伴著溫和微笑,令人生不出怒氣。此時蕙娘也不覺生氣,反而被他逗笑了,道。「勳哥,你想知道就直接問,還這麼逗我幹嘛。」
焦勳微笑道,「是你自己會錯意了,我是想說,讓宜春號掌櫃盤盤他們的底……」
他隨意解釋了一句,又說,「不過,你要覺得不保險,那就算了。」
能從她的反應裡推出這一層,可見焦勳出去歷練了一番,倒是更老練了。蕙娘暗自點頭,道,「宜春號畢竟是喬家人在做,和我們暗線有關的事,我不想太依靠票號。喬家三兄弟,老大、老二都還好,唯獨老三我是有點放心不下的。鸞台會覬覦宜春號很久了,誰知道他們和喬家人有沒有聯繫,是否重金收買了幾個分號掌櫃。」
「我也有這個顧慮,」焦勳歎了口氣,又道,「不過,這幾個人年紀都輕,也是有名有姓,在當地傳承了幾代的人家。和鸞台會應該沒什麼關係,至於別的擔憂,這點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和蕙娘商量過了這事,焦勳又把達家那邊的進展給她匯報了一番,道,「我上個月去了他們老家一趟,到底是把底給摸了一遍,現在達家在那邊情況的確不大好,最主要就是缺錢。以前他們支持大皇子,把家底給掏空了,魯王走的時候又帶走了不少金珠。這回我帶了三萬兩銀子過去,達家人很滿意……」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今日你怎麼沒把權神醫帶過來,我本想說,若他能和我一道去東北一趟,效果還會更好。」
達家既然深知鸞台會內情,那麼焦勳的出現,便很順理成章了。作為日後鸞台會之主,權仲白和蕙娘想要培植一支私人力量,簡直再正常不過。要接管達家,倒是比收攏魯王暗線要簡單一些,蕙娘唇邊不免現出笑意,她迴避了焦勳的問題,只道,「看來,達家現在報效的心思頗為熱切麼,到魯王殘部跟前招搖撞騙的事,他們配合得很主動吧?」
「剛依靠過來,總是要立功的。」焦勳輕描淡寫地道,「從如今情勢來看,兩年後,我能給姑娘一支令行禁止的隊伍,人數當在千五左右,其餘附庸的海盜勢力,總數也能有近千人,五年後,第一批絕對忠於我等的孤兒也能長成了。有些檯面下的事,姑娘也可不再乏人去使喚。」
焦勳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信任的,但也沒想到他竟能耐到了這個程度,如今看來,這條暗線的經營,他竟然完全得心應手。蕙娘欣喜之餘,不免也有幾分愧疚:這幾條線能完全駕馭,要付出的心力,她不可能不清楚,焦勳待她越好,她越不知如何去回報。她要從鸞台會的泥沼中脫身出來,怎麼都要十年時間,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再說,若只是十年,也罷了,也許焦勳還是願等的,但她能承諾十年以後的事麼?她能肯定,十年後的她,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焦勳嗎?
蕙娘垂下眼,不免輕輕歎了口氣,才鼓起歡容,笑道,「辛苦你了!」
焦勳反而略略皺眉,輕責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言語?」
他細細地看了蕙娘一會,又歎了口氣,低聲說,「太太去世時,我沒能趕得回來。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我曉得你難處多,我可為你分擔的卻不太多,但你也要學著把能分擔出去的,多分擔出去一些,別想著什麼都扛在自己肩上了。你的脊椎骨就是鐵做的,也有脆了、彎了的一天麼……」
蕙娘眼眶一熱,一時幾乎下淚,她勉力克制著這股衝動,只搖頭道,「這都是命數,我……我現在不願說這些。」
夫妻兩人感情和諧不和諧,其實是很容易瞧出來的,文娘雖然口中一句不說,但她婚姻生活的不快樂,蕙娘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焦勳神色動了幾動,欲要說話,卻又嚥下了話頭,只是衝她微微搖頭,神色也有幾許惘然,蕙娘見了,心底益發酸楚,有許多委屈想要訴說,可又自知不妥,也是幾次張口無言,兩人相對良久,俱都無人說話,氣氛,漸漸地也有了幾分微妙。
正當其時,外頭窗戶,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這間屋子,也被特別修繕過了,裡頭說話,外頭是聽不見的,當然反之外頭的動靜,裡頭也聽不清楚了。
焦勳推開窗戶,問道,「什麼事?」
那小丫鬟便回道,「公子,神醫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哎,這章寫得特困難,因為阿勳和蕙娘之間的關係和感情太微妙了……
說要早更新結果又嚴重遲到了,不好意思啊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