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現在已經出了老太爺的熱孝,但四太太的百日孝期可還沒過呢。——雖說現在禮法鬆弛了許多,就算是父母重孝,畢竟是出嫁女了,守的也不是斬衰孝,孝期內懷上身孕也不是什麼醜事兒。但那也得是百日孝期以後的事,現在蕙娘穿的用的,連絲綢都沒有,鋪蓋還是青布的呢。她也就是仗著這點,所以撩起權仲白來就特別大膽:看得到吃不到,你不是很君子麼?且看看你守不守人倫大理吧。
當然,她心裡也明白,權仲白的君子,並不是迂腐。孝期按說還不該吃肉呢,當時他不是照樣勸慰自己喝肉湯?不過,有些事,焦清蕙就是對自己都不會說穿,裝糊塗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自己也給瞞過去嗎……
權仲白的確被她的話說得神色大變,可此人真是天生便是焦清蕙的冤家,從來都不會順著她的心意說話做事。這一回也不例外,稍微一經沉吟,他就說,「好麼,你要是能自己做主,那就只管找他吧。」
蕙娘心裡不禁一陣氣怒,卻又不願露出來,免得白便宜了權仲白。她恨得牙癢癢,語氣卻還很平靜,「哦,是嗎?這可是你說的。以後我要和焦勳好了,你別嫌自己的帽子色太綠!」
到最後一句,到底還是露了一點火氣……
權仲白的表情還是那樣靜謐幽深,他靜若止水,連眼神都未波動半點,坐直身子掀開錦帳,下了床才說,「我早說過,我們兩人再難回到從前了。我這輩子無心男女之事,自不會往外發展,但你如花年紀,難守空閨,有些別的心思我也能體諒。等你過了熱孝,好歹全了個禮數,再動春心,又與我何關?若想和李韌秋如何,那也是你的事。」
這不但是把自己的態度表露分明了,而且還刺了蕙娘一句,隱約說她今日言行,對四太太就是不孝。蕙娘氣得幾乎吐血,卻又不能說什麼:權仲白的確是佔盡了禮數,這樣的事往外說,就算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卻也的確並不太光彩……
這個人從前不聽話時,還比較溫和,現在卻是伶牙俐齒的,半點都不讓人,倒還要比從前更難伺候,真個是軟硬不吃了。
蕙娘也懶得和權仲白再多說什麼,帳子一放,蠟燭一吹,便自顧自地蒙著被子給躺下了。蒙在被子裡越想越是生氣,想要拉開帳子罵他幾句,又覺這樣實在幼稚,倒是漚得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起來,眼底都是黑的,還好權仲白早出去了,並未瞧見。
良國公留蕙娘下來說話,這件事沒瞞著權世贇,這天雲媽媽便來給她請安,又說起她帶的少爺小姐,如今也大了,正嫌塾師還是不好,想要換一個,可他們現在明面上的身份,卻尋不到太好的老師。
權世贇這個人,心胸有時也是真小,蕙娘心底有些不屑,卻不願得罪他,因便道,「現在好老師的確難找些,就是我們歪哥,用的先生現在也覺不好,想要換個更嚴厲些的,一時也沒處找去。要不是身份所限,跟在歪哥身邊,本來是叔叔、姑姑,反而變成伴讀了,不然倒是正好大家做伴,歪哥也能少淘氣些。」
實際上從前權世贇的兒女沒有跟著歪哥一道上學,就是出於這個顧慮,雲媽媽也歎了口氣,一邊觀察著蕙娘的神色,一邊說,「我也是這樣說呢,可人就是這樣,為了下一代,什麼都不講究了,我們爺的意思,寧可就擔了這個伴讀的名聲也好,倒是更願意讓他跟著好先生一道讀書。」
明知她東拉西扯,就是為了多觀察自己的態度,蕙娘卻也不能不讓雲媽媽觀察,她笑著說,「既這麼說,我倒不好客氣了。改日便讓人在學堂裡添兩套桌椅吧。」
其實良國公府真要和權世贇翻臉,就算兒女輩在一起上學,又有什麼妨礙?無非是權世贇心裡不安,故遣雲媽媽來探聽消息罷了,雲媽媽得了蕙娘的表態,反笑道,「我也就是白說說,若您尋到了好先生,就把現在這一個給我們罷了。混在一起上課,怕被先生看出長相相似來,那倒是不好了。」
蕙娘自然不會反對,說了幾句客氣話,這事也就這麼做吧了。雲媽媽對著她沉靜的表情,多少有些訕訕的,又沒話找話,和她說些老家的事。「這幾年谷裡出來的信倒送的都準時,大少夫人的信才到,夫人看了,剛令轉到她娘家去。」
國公府一系回去谷裡居住的,多半都是鬥爭的失敗者,是有把柄握在權家手裡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送幾封信給娘家,表明自己在老家過得還不錯,娘家人也只能罷了。因此,歷年來當家主母代為拆看轉送他們的報平安信,也成了慣例,蕙娘笑道,「好呀,大嫂在谷裡,想必也挺思念家人,多通通信也好。」
雲媽媽便歎了口氣,「老家雖說偏遠了些,可不愁吃喝、氣候宜人,也算是罕見的樂土了。要不是有人催逼,哪裡就不能住人了呢?」
她便半遮半露地將權世敏一系對權世安、權伯紅的擠兌說給蕙娘聽,「倒是有些動輒得咎的意思了,分明是一家人,可這幾年來卻防範得越來越嚴密……說來也有意思,從前還待他們有幾分慇勤,現在倒是和看仇敵似的。活像是我們把西北的生意給做砸了似的——心裡有怒火發不出,便遷怒到了他們頭上……」
蕙娘只好跟著露出憤怒神色,道,「也不是我說世敏叔,小叔在京城,兩家肯定走得近。他這樣,是有些太小氣了……我看,也不是西北線的事,可能是那枚印章,他知道我送給小叔了吧……」
雲媽媽被她敷衍得極為滿意,滿面含笑,又同她說了許多貼心的話,方給透了底。「其實這一次,大房那邊是攢足了勁兒要拿咱們開刀了。現在西北那塊和羅春的聯繫斷了,大房就嫌棄自己在族裡說話有些不響亮,他們是想要把手插到鸞台會裡來呢,就打的是上回給你的那枚鳳主印的主意。這枚鳳印,你給了你小叔,你小叔也幫你用得好好的。可這事兒不知怎麼被大房知道了,就拿它說事呢!到了承德,你可得和你小叔互為犄角,不論如何,得把鸞台會給保住了。不然,若讓大房□來,大家彼此掣肘,差事壓根就別想辦了。」
蕙娘點頭道,「這個自然了,說實話,我現在成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也是無心介入會裡——更無心被會裡的爭鬥給拖累。只是,大房也不是全無籌碼,他們畢竟就在老太爺身邊,要是族長有發話,沒準還真得退讓一步,不然,就算贏了眼前,日後老大回去族裡,也有話說呢。」
這話說得也在理,雲媽媽不禁凝眉不語,半晌方道,「我們家爺也顧慮著這一層……」
她又瞥了蕙娘一眼,便斷然道,「只見機行事吧,我們也不求老太爺的歡心,只求老太爺念著宮裡的娘娘,繼續支持眼下的計劃。也全了我們這些年來,為族裡大事操的心了。」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蕙娘見雲媽媽到現在都沒吐准話,便知道權世贇對國公府心存疑竇,還沒做好捧自己對抗權世敏的準備,便放棄了再騙雲媽媽一記的想法,而是略帶幾分憂慮地道,「可族長畢竟有年紀了,我怕他容易被身邊人擺佈。再說——越發給說破了,婷娘再好,那畢竟是我們這房的人,可不是族長的嫡親血脈。現在,我們在族裡也難做,若對大房太不客氣,只怕要被大房扯後腿呢。」
這話說得實在,雲媽媽並無不快——也許是為了安一安蕙娘的心,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量,她沒有迴避這個問題,而是自信地一笑,道,「少夫人就放心吧,族長老爺子,就是不信誰都不會不信德妃娘娘的,那是他的嫡親——」
她又掩住了口,故作神秘地自打了一下嘴巴,道,「唉,我失言了!」
蕙娘不免瞅了她幾眼,還沒拿定主意是否細問呢,外頭已有人敲門報信,「宮裡賞了節禮出來,太太讓您過去說話。」
從前婷娘位分淺,不能常給家人賞東西、送節禮,現在好歹是妃位,待遇當然給提上去了。這一次節禮,家裡人人有份,都是些不值錢的新奇玩物,倒是蕙娘得了一個她隨身佩戴的玉珮,算是獨佔鰲頭。權夫人把她喊過去,當面把玉珮遞給她,笑道,「這卻是意外之喜,我還給國公爺報信呢,國公爺都很吃驚,說是我們家沒人給你求這份體面。」
婷娘先給的第一個玉珮,蕙娘是送回去給權世安了,那枚玉珮,代表了她對蕙娘的認同和支持。今日這枚玉珮,看來也是有講究的,應該是應在了承德之會上,只是良國公一系沒人去求,難道婷娘就是忽然間知道了承德的事,覺得自己必得表示表示?
這自然只是說笑了,鸞台會北部始終是權世贇在管,看來,這枚玉珮,還是他給用了心機,給蕙娘求回來的。
才派雲媽媽過來探口風,盡顯小氣,一邊又預先給她求了這枚玉珮,權世贇這個人也實在挺有意思的。蕙娘很覺得好笑,等權仲白回來,便如實說給他聽,權仲白不大高興,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他雖然反對奪會,但現在路都給鋪好了,沒有合適借口,蕙娘勢必很難規避和鸞台會之間的牽連。
昨日的不快,蕙娘雖還放在心上,但到了晚上兩個兒子進來,她和權仲白之間又是其樂融融、一團和氣:現在歪哥很會看人臉色,她和權仲白之間有半點不對勁,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因此兩夫妻雖然私底下彼此都淡淡的,但在兒子們跟前卻要比在外頭還更和氣,說起話來臉上還都帶著笑意——說實話,就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也都沒現在看著這麼親密呢。
歪哥這一陣子力求表現,正在讀書上下苦功,以便掙得先生的誇獎,消掉兩三面紅旗。到了晚上,還賴在蕙娘懷裡要認字,學習積極性比什麼時候都高。蕙娘正教他認字呢,一時有人送了幾個鮮花餅過來,「前兒回家,我母親給做的時鮮桂花餅,手藝粗陋,勝在有家鄉風味,您若不嫌棄,便嘗兩塊吧……」
蕙娘現在偶爾也會給丫頭們放假,讓她們出去探望家人,就是剛進府不久的小丫鬟子也有這個體面。這位小丫鬟亦算是很會鑽營,從外頭回來,還給帶些家裡做的體己點心孝敬蕙娘,蕙娘笑道,「你放著吧。」
權仲白和歪哥都不著意,歪哥還問了一句,「這個姐姐平時在哪裡做活,我怎麼沒瞧見。」
蕙娘道,「她專管給我打水的,你還沒起來她就上差了,你瞧得見麼?」
權仲白道,「你現在屋裡規矩倒是鬆了,打水的丫頭,在你跟前都還算有兩分體面。從前桂皮和我說,你這屋裡比朝廷還厲害,一等壓一等的,三等小丫頭想要和你說話,有時比登天還難。」
說過幾句閒話,這件事也就撂開了,一時歪哥、乖哥都困了,便被帶下去安睡,屋內又只剩蕙娘和權仲白時,她便拿起那碟鮮花餅,翻了翻,撿了花色最鮮亮的一個,問權仲白,「你吃麼?」
權仲白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般不吃點心。」
蕙娘說,「唉,我想吃,又怕吃不下,不如你一半,我一半吧。」
說著,便把餅給掰開了,權仲白抬頭道,「這會了你還吃點心?」
他瞧見餅裡的那個油紙小包,便明白過來,了然道,「難怪你吃她送的點心……這是誰給你送的信,崔子秀?」
崔子秀身為鸞台會的內線人物,自然有許多辦法和蕙娘聯繫,尤其他又是會裡人,天然手段就十分豐富,只是前幾次送信,都用的是綠松這條現成的線而已。蕙娘道,「拆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拆開油紙包,抽出內中一張紙條來,遞給權仲白道,「那,別說我什麼都瞞著你——這回,你先看。」
權仲白聳聳肩膀,還真接過來,低聲念道,「十月十七日歪脖胡同偏院恭候——崔子秀要見你?」
蕙娘拿來看了一眼,把紙條湊到火上燒了,輕描淡寫地說,「好像不是他吧,他要見我,可以到家裡來唱戲,也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權仲白眼睛一瞇,他亦是聰明穎悟之輩,一會兒功夫便把事實推導得□不離十了,「這批丫頭,是年前我回來後不久新招進來的,那時候你的確還沒和崔子秀聯繫上……這個人,是李韌秋特意安□來聯繫你的暗線?」
蕙娘笑著瞥了他一眼,甜甜地說。「我可不就是這麼沒廉恥麼?我娘還沒死呢,我就惦記著偷漢子了。既然你不在乎,那感情好,我一個人要出門還真不容易,便請神醫大人幫個忙,尋個借口,帶我去歪脖胡同走一遭好麼?」
權仲白的鳳眼終於瞇了起來,他定定地望著蕙娘,眼神幽冷,寒意絲絲縷縷,無須作勢,都能將室內剛燒的火炕,逼得涼了……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難得鬧脾氣,真是想把神醫氣死的節奏啊……
我真的盡力趕回來了|||今天看阿姨搞衛生,原以為三小時能搞好的,結果搞了八小時才算是完全搞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