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今年已經是八十五歲高齡,這一陣子身子也漸漸衰弱了下去,他自己頗為看得開,一應後事都在親自預備,墳地也是早都點選好了的,可說眾人心裡,都有了些準備。蕙娘聽了權仲白這話,雖說心頭就是一痛,但勉強也掌得住,她忙問,「要不要把兩個孩子帶過去?」
按說權家兩個孩子,已經是老爺子的外孫輩,算是外姓人了,去不去都可。但焦家情況還是要特殊些,權仲白道,「我和你先過去吧,不然,那府裡也沒個做主的人。焦鶴今年都多大年紀了,鎮不住場子。」
蕙娘一想也是:兩個姨娘都沒有管過家務,四太太現在自己都是纏綿病榻……她道,「那我和你先走,焦梅帶著兩個孩子再來吧。」
權仲白點了點頭,略作猶豫,便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薄披風給解了,丟給清蕙道,「我們騎馬過去!」
清蕙明白他的意思,將披風裹在身上,又戴上兜帽,以此遮掩自己的女裝。和權仲白一前一後上了馬,一路放馬跑到城內焦府時,卻見老太爺半靠在床上,頗有幾分不耐煩地沖底下人發脾氣。「我說了沒事,你們又偏要四處驚動人。」
他看來神志清醒、面頰上甚至還有微微的紅暈,雖不說精神十足,但也絕非彌留下世的樣子。蕙娘和權仲白都是一怔,倒是焦鶴老管家見到他們進來了,忙上前道,「孫姑爺終於到了——老爺子從昨天早上起,就不吃飯了……」
算來,老人家已有四餐水米未進了。蕙娘悚然而驚,不覺就紅了眼眶,她一下失去了從來的鎮定和冷靜,膝蓋一軟,跪到了祖父身邊,輕輕地道,「老爺子,您好歹吃一點兒吧——」
權仲白也跟著坐到了床邊,拿起老爺子的手,不過閉眼片刻,便又放下,他不容老爺子抗議,迅捷地翻了翻老爺子的眼皮,又捏開他的下顎看了看舌苔,便沖蕙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說了,老爺子有福氣,走得這麼安詳,那是百里挑一的善終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焦鶴首先掌不住放了聲——其實心裡都有準備,只是被權仲白一語道破,總是接受不了。蕙娘含淚道,「你怎麼當老爺子面就——」
「好了。」老爺子有些不滿地道,「都把我當什麼了?你祖父雖然臨到撒手,難道就會糊塗成這個樣子,連自己時辰到沒到都不明白?」
他想要坐起身,卻終究乏力,只一動又靠了回去,只好自嘲一笑,輕輕地說,「明白了一輩子,到走也這樣明白,仲白說得不錯,半世宦海沉浮,和我一般能得善終的又有幾人……」
到這個時候,也不那樣講究避諱了,四太太在裡頭估計是起不來,三姨娘帶了一群僕婦在旁伺候,她趕著把焦鶴勸出去了,此時進來輕輕一拉蕙娘衣袖,低聲請示,「是不是該給文娘報個信兒——」
「是該,」蕙娘也知道此時沒有自己傷心的餘地,府裡的事終究還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說話,「焦梅一會就來了,他會幫著操辦的。您先讓人到王家、方家……」
點了幾戶老爺子多年得意門生出來,又道,「還讓他們預備下白事東西,看來——」
話沒說完,聽到裡頭一聲動靜,誤以為是老爺子撒手,忙奔進去,才知道是自己虛驚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爺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著老人家瞧。
老爺子畢竟是有幾分虛弱了,他閉上眼歇了一會,才欣慰而又懷念地望向蕙娘,輕聲道,「做什麼,忽然間,又變成小時候那個樣子,只顧著坐在我邊上瞪眼睛……」
說著,便垂下手來,讓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緊緊地握住祖父那溫暖而粗糙的手,嗚嗚咽咽地道,「祖父,蕙兒捨不得您……」
老爺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嘗捨得你呢,總是人生走到這一步而已……該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這一大家子人團圓啦。一想到這兒,你祖父又覺得也沒那樣難放手了……」
他話音剛落,屋外不由便響起一陣哭聲,焦子喬、四姨娘扶著歪歪倒倒的四太太進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卻還不住道,「要為爹高興,要為爹高興……這是一家團聚,是一家團聚了!」
到了這時候,才覺出焦家人少,這麼幾個人,已經是全家到齊。蕙娘只覺滿腹淒涼,平時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時連一分也發揮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時分,蜷在祖父身邊,只懂得擎著眼四處去看,卻不明白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是權仲白比較不動情緒,進進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內頓時就有條理了,先有些驚慌的下人們,如今也都安穩下來,一面在鄰室預備白事,一面給老太爺呈上羹湯,老太爺什麼都不要吃,只喝一口水,含含還吐了出來。
他精神倒還算不錯,沒一會就嫌眾人都圍著他,吵鬧得很,因道,「你們都到外頭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喪來辦!都給我樂起來!」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覷:老爺子雖然是全壽、全終,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興旺,卻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邊了。
但老人家霸氣了大半輩子,臨到老了也還是這麼說一不二,見眾人不應,他便喝道,「外頭人怎麼論,他們論去,老子一生逍遙,天也鬥過、人也鬥過,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盡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夠本了!我說是喜喪,那就是喜喪!」
權仲白本不做聲,此時忙道,「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又給眾人使眼色,眾人恍然大悟,都紛紛道,「您說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鄰等候,唯獨蕙娘捨不得走,老爺子也沒攆她。等屋內並無別人,只有權仲白和蕙娘了,方對權仲白擺了擺手,露出疲倦來,微不可聞地道,「你也先出去一會吧……」
權仲白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指了指案旁銀磬,見蕙娘會意,便也退了出去:眾人心裡都有數的,老爺子一向疼蕙娘,現在這是要乘著自己精神還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窩子了。
「嘿……」可沒想到,老爺子沉默了片刻,一開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讓著我呢,我看,等我嚥了氣,你們還得當一般喪事來辦……」
他搖了搖頭,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話語,慈愛地道,「丫頭,坐到我身邊來。」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側,強笑道,「誰說的,我答應您,這事咱們就按喜喪來辦,誰也不許哭鼻子!」
老爺子被她逗樂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臉頰,可手到了半空,又沒了力氣。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臉側。
「還是不要那樣驚世駭俗啦……」老爺子閉上眼,低聲道,「人死了,說過的話就再不算數,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麼能耐,能超出他們之外?」
他輕輕掙了掙,將手放下了,喘了幾口氣,方道,「焦勳……知道仲白回來,沒有為難你吧?」
「您多想了。」蕙娘忙說,「他和我的事,都過去了,現在,他就是……」
她也說不下去了:雖說她已經嫁作人婦,可焦勳現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兩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呢?
「在你心裡也許是過去了,在他心裡……」老爺子歎了口氣,他忽而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多一條退路也好,好歹,萬一事情不成,還能把命給保住。」
只這一句話,蕙娘便知道老爺子對鸞台會之事不是一無所知,曾有的懷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離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處的宜春號陪嫁,老爺子對權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輩子對焦勳曾有的忌諱,這輩子對焦勳回歸那特別的態度……
她想要從老爺子的眼神裡看出一點端倪,可也許是預想到了這一遭兒,老爺子已經合攏了眼皮,蕙娘心裡,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接連幾次都是欲語無言,她想問老爺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數,把她嫁進權家又存了什麼心思,想知道老爺子為什麼一直都不說破,想知道老爺子——
可這些,都並不適合這樣的場合,老人家看著精神,實則已是彌留之際,此時再來計較是是非非,還有意義嗎?
「您……您就放心吧。」她強忍著心底翻滾的情緒,沉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喬哥一輩子……」
老爺子唇邊逸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喬哥嗎?」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後,才為老爺子的喃喃自語給打斷了。
「從前我們家剛出事的時候,我恨啊……蕙兒,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鑾殿,把那老狗賊給掀下馬來,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亂,讓天下給我們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蕙兒,我恨不能葬送了這世道。我們全家人都去了,連一個活口沒留,這世道卻硬生生攔著咱們,去懲戒那些罪人。黃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驕奢淫逸掏空了戶部,大堤不至於失修,不是姓吳的玩忽職守,我們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著,我就瞪著屋頂,我想我就是用盡了我的力量,也要給這天殺的天子捅一刀。」
他歎了口氣,瞪著帳頂又是自嘲地一笑,這才望向蕙娘,輕輕地說。「可人,是會變的……老了,火氣漸漸地淡了,心也軟了,賤骨頭也犯了。李家對不起我,可我畢竟是李家的臣子,從前我想,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那算什麼本事?我要竊了李家的國,還做得乾淨利索沒人知道,還要登上李家天下的《名臣譜》,欺世盜名,我也欺世盜名到了極致……可我也只能想著,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地去放縱一些事。可真到了明白一切,真到了這個顛覆天下的機會放在跟前的時候,祖父還是軟了,有些事就是瞞得過天下,也瞞不過自己。這一步,祖父到底還是跨不出去……」
「你和焦勳在自雨堂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老爺子眼中射出了無比複雜的神色,「權家水深,我知道……可我沒想到水深到了這一步,祖父對不起你,一輩子精明能幹,可婚事卻沒給你說好……就為了爭宜春票號這口氣,倒是賠上了你……」
蕙娘幾乎要忍不住嗚咽:她是委屈的,卻也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祖父畢竟是沒有欺騙她,對權家的圖謀,他也許有猜測、有放縱,但始終,他並不是同謀。
「祖父,我……」三個字,她說得幾次哽咽,「您別擔心,我有主意……」
「你那主意,」老爺子搖了搖頭,他忽地歎了口氣。「也是沒有主意中的主意了。自從知道了真相,我也為你著急啊,我也幫你想啊,我都不好意思見你。我對不起你,我的蕙兒就是命苦。人家都只看得見你的好,你的苦他們半點不曉得。你的哥哥姐姐們要都還活著,你哪會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老人家不免也動了情緒,他握著蕙娘的手,急切地道,「下輩子,下輩子祖父就寵你一個,孩子,咱們要有緣再做祖孫,祖父誰也不疼,就專寵你一個,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喜歡誰就是誰……」
可在這下輩子前,還有這輩子,在那虛無縹緲的許諾跟前,還有冰冷的現實。蕙娘想笑,卻又忍不住眼淚,想哭,卻又不敢縱情,多少苦楚、委屈匯聚成了一滴濃濃的淚水,落在唇邊扭曲的笑花兒上,她輕聲說,「這就是我的命,爺爺,我認了。」
老爺子閉上眼,眼角亦滾落了一滴渾濁的老淚,他長歎一聲,聲音都發了抖——可當他再睜開眼時,這一切情緒都隱匿不見,他又是那個焦閣老了。
「我又要往你身上壓擔子了,」焦閣老說,「孩子,天下為重、蒼生為重。權家的圖謀,就算能成真,也免不得一場大亂,說不準就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的混戰……這天下人已經夠苦了,你,你苦著自個兒些吧,別讓百姓們再受戰亂的苦楚……」
他穩穩地注視著蕙娘,好像從前那個花甲之年的老人,注視著他靈慧而倔強的孫女。小孫女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的所有要求,亦都是她的聖旨。
蕙娘無能違抗,她噙著眼淚,輕而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您。」她說,「我、我一定顧念大局,一定盡力周全……」
「仲白……」焦閣老說,「仲白那裡——」
「他什麼都知道。」蕙娘忙道,「什麼都明白,他和您想的一樣,盡量兩面周全,若不能周全,那也只好……」
焦閣老顯著地鬆了一口氣,他閉上眼想了想,聲音又小了一點。「焦勳那裡,不要斷了,留條後路吧。我知道,你和仲白有點合不來——是祖父對不起你——」
蕙娘忙道,「沒有,我們——我們好著那,都是做出來騙人的,您不信,我讓他和您說——」
見老爺子閉上眼,意似默可,她忙親自開門把權仲白叫進來,沖老爺子道,「我們就是這樣吵吵鬧鬧的,其實、其實他待我很好……都是我任性、我對不起他……」
雖極力忍住,但睫毛一扇,依然有一顆淚珠落下,權仲白側過身子,輕輕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沖老爺子沉聲說,「您就請放心吧!」
老爺子見兩人形容親密、毫無勉強,不由欣慰一笑,他道,「你們家的事——」
權仲白看了清蕙一眼,見清蕙點了點頭,便道,「是,我已全知道了。」
「還是要以天下為重……」老爺子又念叨了一遍,從權仲白這裡得了滿意的答覆,方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捉住了蕙娘的手,竭力放大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這種事,就是盡力周全,也一定會有風波,你、你給我一句准話,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你、你、你要護得你弟弟一世平安,你不要牽累了他……」
蕙娘一時,竟作聲不得,見老爺子有些要發急,權仲白捅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忙道,「好……好,我答應您!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我們權家人都死絕了,我也一定保證喬哥平安!」
到底是要去世的人了,老爺子根本就未曾多想,得了蕙娘的准話,他長出一口氣,聲音立刻就小了下去,蚊蚋般喃喃道,「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不過片刻,一家人已齊聚老人家榻前,老爺子示意蕙娘將他扶坐起來,就靠在她肩上,對四太太乏力地道,「媳婦,相依為命這些日子,我要先走一步了。」
四太太含淚笑道,「您先走,不過幾年,我也就來,咱們一家人,在地下團聚。」
竟真是遵守了老爺子的吩咐,沒有掉下淚來。
老爺子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對喬哥道,「以後等你母親走了,你聽你姐姐的話。」
喬哥忙道,「祖父、祖父您放心,我一定全聽十三姐的吩咐!」到底年紀小,一邊說,眼淚一邊又流了下來。
老爺子仍不放心,還盡力大聲道,「我把話放這,大、大家都做個見證……你要是不聽你姐姐的話,萬貫家財,你一分也別想得——聽見了沒有!」
權仲白忙道,「老爺子,說了這麼久的話,您也歇會兒——」
喬哥被這麼一唬,怕得直跪下來,給祖父磕了兩個響頭,大聲道,「您放心吧,以後,我什麼事都聽姐姐的安排!若我不聽話,我情願一分銀都不拿!」
老爺子終於安了心,他點了點頭,又將眼神挪到權仲白身上,他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半晌才道,「蕙兒——」
話猶未已,忽然化作了一聲輕輕地、無力的歎息,蕙娘只覺得身上一沉,老爺子的頭再不受控制,直壓向她的肩膀。一邊權仲白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沉聲道,「十七時五分,老爺子落氣了。」
喬哥再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啊,屋內頓時就跟著響起了一陣細細的、淒涼的哭聲。
作者有話要說:唉
該走的,留不住……
這一章還蠻重要的,調動了一下情緒,更新晚了點,見諒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