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從彌留到去世,不過是半天功夫。焦梅拉著歪哥和乖哥坐馬車過來的,就沒趕得上見最後一面。王尚書、方統領等諸門生到得早,還在門邊候著,等老太爺交代完了家人,和學生們說幾句話呢,也沒趕上,只好進來瞻仰老太爺的遺容,幾個多年來深得老太爺提拔的老學生,都哭得一臉是淚,跪在地上只是磕頭,悲痛之情,絕非作偽。
倒是四太太這時候掌得住,也不顧自己孱弱的身子了,令人抬著自己,帶著兩個姨娘,院裡院外安排了一圈,她畢竟是焦家主母,對家裡的情況,比蕙娘要更為瞭解,一時間倒是把蕙娘給空出來了,她呆呆地站在一邊,過了一刻,才猛地一咬舌尖,回過神來,讓焦梅去緊著大量採買冰塊。
老太爺去得不巧,是盛夏天走的,就算抬在冰窟裡可能都壞得快。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放不住,管家和陰陽生商議了,定在頭七後下葬,就是這樣,現在靈堂裡也得大量布設冰塊,把溫度給降下來。還有府裡下人們的白衣裳,給來訪弔唁賓客們準備的白布條等等,白事有時比紅事還要繁瑣。但好在蕙娘把焦梅帶來了,此人的確是幹練人物,這些年來被蕙娘收得服服帖帖,現在有了機會,自然賣弄精神,格外報效。家裡人就忙些禮節上的事,也就罷了。
權仲白、蕙娘帶了焦子喬,給老太爺擦洗過身子,又換了壽衣,做了小殮以後,便由人把老爺子抬到靈堂裡——靈棚是已經搭起來了。王尚書以及陸續聞訊趕來的諸門生都換了素服,進來給老太爺行了禮。方埔磕過頭,走到蕙娘跟前,低聲道,「女公子節哀順變——」
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有些唏噓:從前蕙娘還小時,經常跟在老太爺身邊見這些叔叔伯伯。一個個都略帶戲謔地喊蕙娘『女公子』,現在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老爺子沒個兒輩,喬哥還小,」方埔到底還是掌住了,只是聲音裡不免多添了一絲嘶啞,「場面上太冷清也不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願為老師披麻戴孝、摔盆抬棺。」
死後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論斷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老爺子晚景再好,喪禮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喬哥一個男丁,議論起來那就是個缺憾。雖說蕙娘懷疑老太爺也不會在乎,但她亦勢必不能拒絕方埔的好意,只啞著聲音道,「多謝叔伯們的好意了。」
便跪下來要給方埔磕頭,喬哥在她身邊,也忙跟著跪了下去,方埔一把全拉了起來,淚水終忍不住滾滾而落,哽咽著道,「現在朝中亂成這樣,老師人又走了……」
——到底還是把心裡的另一份不安給流露了出來:像老爺子這樣的人物,就算是退下來了,只要人還活著,影響力都不可小覷。朝廷中楊閣老勢大,如今焦閣老已去,能節制他的人,又少了一個。怎麼不叫原來焦派的幹將心慌意亂、如喪考妣?
王尚書此時也走了過來,他安撫地拍了拍方埔的肩膀,同蕙娘道,「已經派人去喊你妹夫妹妹了,今晚我們這些門生和你、喬哥一道輪流守靈,親家母身子不好,就不要麻煩她了吧。」
從設棚開始,頭七天靈棚裡必須有人守夜,而且得分男女賓。四太太身體肯定支持不住,蕙娘一個人,頭一夜根本就不能合眼。眾人都勸她先去睡一會,四太太也令權仲白給她灌了安神的藥,道,「我先去跪著,你醒來替我吧。」
蕙娘再不想睡,也敵不過藥力,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到靈堂前一看,院子裡烏泱泱地已經跪滿了人,眾人均都神色肅穆,不少人眼裡都淌著淚水:老爺子退位以後,焦家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其實許多老關係,根本就不在平時走動得勤快不勤快。這些第一時間聽到報喪趕來的人,才是焦黨的中堅人物。
此時老太爺幾個關係最親近的門生,已經換了素服,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充做孝子,喬哥跪在他們下首,不斷給致祭親友磕頭,小小年紀,臉色繃得很緊。蕙娘也不過就看了一眼,便趕忙去右側青布隔著的女眷堂也跪著陪過來的女眷們磕頭,這些來致祭的官們,有太太在京的也都帶來了,此時人也不少,王太太、方太太跪在那邊陪磕頭,蕙娘一眼沒見四太太,心就提了起來,低聲一問:果然,四太太勉強支持了一陣,到底是暈過去了。權仲白趕忙從前堂進來把她拉下去施針。
接下來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四九城裡和老太爺有些淵源的人,都著急過來致祭道惱,蕙娘磕頭都磕到後半夜才稍得清靜,她又強令王太太、方太太去睡了。自己跪在靈前,聽著靈棚裡隱隱約約傳來的誦經聲和鑼鼓聲,只覺心潮起伏,卻是連思緒都分不清明,只餘一片混沌。
這麼著渾渾噩噩又再跪了一會,靈堂裡終於無人了,此時天□熹,除了當班的幾個僕役以外,諸人都已入眠,靈堂內外,一片安靜。蕙娘亦低垂下眼,望著眼前的青石板發呆。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輕輕的腳步聲分外刺耳,來人在青布幔前稍微踟躇了片刻,到底還是拐進了女眷這邊,蕙娘稍一抬眼便怔住了,她要起身,但跪了一晚上已站不起來了。只好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這裡是女眷的地方……你不該來的。」
焦勳搖了搖頭,將兜帽又扯下了一些,他輕聲道,「我來給老爺子磕個頭……也看你一眼。」
蕙娘現在根本沒心思處理她和焦勳的關係,她沒這個心力,也無心去猜測焦勳來意,只是不斷搖頭。焦勳壓低了嗓門,對走上前的僕役道,「走錯地兒了,這就過去。」
居然真是只看了蕙娘一眼,便轉身過了男賓那裡。
他自從應承了蕙娘的請求,願意為她做事以後,便遠赴外地,什麼時候回京的蕙娘也不知道。雖說建立一支秘密力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她亦希望隨時知道進度——這些念頭,在她腦海裡打了個旋兒就沉下去了。她又跪到了當地,木然地看著自己的膝蓋,思緒彷彿陷入停滯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身後把她提了起來,道,「去吃點東西,再睡一會吧。」
蕙娘聽出是權仲白的聲音,便掙了一掙,道,「我不累,你不要再餵我藥了。」
權仲白未出口的話便說不下去,他想了想,沉聲道,「你別迫我拉兒子出來壓你。」
歪哥、乖哥今晚都在焦家過夜,歪哥已懂人事,陪著父親在男賓那裡跪了一會,別人要抱他去睡時,他還鬧著要到這裡來陪蕙娘一道跪一夜……
蕙娘終於有些軟化了,正好這時方太太也進來換她,她便隨權仲白退回自雨堂,權仲白道,「雖說犯了禮節,但我勸你還是喝點肉湯。這樣長時間的跪著磕頭,對體力是很大的消耗。若再只吃那些粗米飯和青菜,你根本就扛不過來,可能還要病上一場。」
說著,便端上一碗肉羹來——也不知是何時讓人預備的。蕙娘瞪著它也不動調羹,權仲白說,「你難道還要我餵你?——還是你更情願喝點米湯?」
這樣跪上一晚,很多人都能跪脫力了。蕙娘也是人,緩了一緩便覺得疲憊了,也餓得很,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喝——有什麼不能喝的,老爺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在乎這個。」
她喝了幾口肉羹,精神倒漸漸好了,一邊吃,一邊出神,過了一會,又輕輕地笑起來。權仲白奇道,「你笑什麼?」
「人這一輩子,活個什麼勁?」蕙娘注視著碗裡微褐色的肉塊,隨口說。「祖父生前權傾朝野,就求死後按喜喪操辦,尚且都做不到,你說,他自己生前都能看透這層道理了,又何必還要去爭呢?」
權仲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趴到桌上,微微抬眼,看著蕙娘的臉色。
蕙娘道,「你看什麼?」
「我覺得你在生氣。」權仲白說,「你對老爺子,是有埋怨的。」
「哦?」蕙娘說,「我埋怨他什麼?」
「這個,你自己心裡明白。」權仲白歎了口氣,按住了蕙娘的手,「別喝了,心裡有氣,吃多了也是積食,還更要生病。你現在病得起嗎?」
宜春號、崔子秀、鸞台會、權德妃、東北、西南、權族、桂家……蕙娘現在,哪裡病得起?就不說眼前的喪事,她還有這樣多的事去操心、去操辦,她根本就沒有生病的資本。
「那我不吃了。」她把調羹一摔,多少有些負氣地說。
權仲白可不吃這一套,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生死,也許是因為老爺子臨終前迫蕙娘發下的毒誓,多少有損害歪哥、乖哥利益的嫌疑,使他有些不悅,雖說禮節無懈可擊,態度也還算得體,但他卻一直都沒怎麼動情緒。
「吃還是要吃的,」他把調羹又塞回蕙娘手上,道,「氣撒出來再吃吧。」
蕙娘掃他一眼,搖了搖頭,興味索然地道,「我什麼都不想說。」
「是怕說出來難堪?」權仲白問,又自一笑,「算了吧,我還沒見識過你的、你們家的難堪嗎?」
蕙娘心裡,本就不快,被他這一說,更是怒火熊熊,可轉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認權仲白說得有理。他見識過她生產時的慘狀,見識過焦家在奢華後的悲涼,見識過她戰戰兢兢機關算盡的一面,關於她,權仲白還有什麼沒見識過的?她何必在他跟前還要撐著這個虛面子?
「老人家太偏心了!」這句話,像箭一樣衝口而出,奪地一聲釘到桌上。也是直到此刻,蕙娘才曉得她有多憤怒,她氣得連調羹都握不穩,恨不能直摔到地上去。
權仲白道,「是偏心了點……其實,就沒有那番話,你也一樣看顧喬哥,又何必這麼著相,人是有些老糊塗了——」
蕙娘搖了搖頭,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死寂,在憤怒過後,又有極致疲倦捲上,她說,「我不是說我,他待我終究有幾分情分的……」
她第一次抬起頭望著權仲白,望著他在晨光中更顯俊朗的容顏,她輕聲說,「說了那麼久的話,交代了那麼久的後事,合眼前沒提一句文娘。若是文娘有個好歸宿那也罷了,可他把文娘賣進了什麼樣的人家他自己心知肚明,王家是什麼好東西?人走茶涼,等他們家入閣了,文娘失了靠山在王家怎麼辦?他哪怕給王辰留一句話也好,把文娘稍微托付一下,這話再不管用那也是他的一份表示!現在這樣,等文娘奔喪回來我怎麼說,老爺子什麼也沒給她留,連一句話都沒想起來!人心是偏的,疼小不疼大,我認了!偏男不偏女,我也認了!什麼事都讓我做,我都認了!我有本事,我心狠,我像他,我該他的!可他哪怕對文娘留有一絲情分,一點愧疚……」
她說不下去了,這所有的一切像是猛漲的洪水,終於超過了她的堤壩,蕙娘覺得自己比生產時還更要狼狽了十分,她再顧不得體面、顧不得尊嚴,她什麼都想不了了,她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鼻子塞住了,嗓子塞住了,心都塞住了,只有淚水是通的,泊泊地湧了出來,她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在抽泣中輕聲地喊著。
「我有時候都很恨他,權仲白,我恨他幹嘛就那麼想要個男丁,我恨他幹嘛那麼要強,幹嘛把我養得也那麼要強。我恨我自己怎麼就不是個男人,我為什麼偏就生成個女人,我知道他也恨,他恨天,恨我為什麼這麼聰明,又為什麼偏偏是個女人……是男是女,就那麼頂真嗎?文娘什麼地方比不過焦子喬,就因為是個女娃,一輩子、一輩子就被他給賣了……一輩子都為了焦子喬,為了個男丁……蒼天怎麼就這麼不公平,怎麼就這麼偏心眼!」
她說不下去了,只有淚水洇在袖子上,權仲白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他輕聲道,「他也是無奈,他心裡也很苦。」
「他要能惦記文娘一句,我都不怨他!」蕙娘倔強地說,可她又消沉了下來,「我也恨我自己……我為什麼這麼不爭氣,明知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他死了,權仲白,祖父死了,我覺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心裡空落落的,我怕得不得了……」
權仲白長歎了一聲,將她抱起來放進懷裡,低聲道,「他終究是你的祖父,你畢竟還是很愛他的。」
他的懷抱,到底還是穩定了蕙娘的情緒,權仲白的氣味、的溫暖,滲入了她極度波動的情緒之中,憤怒慢慢地散去了,餘下的只有滿是矛盾的恨意、悲傷與不捨,蕙娘的聲音小了,她歎息著說,「他終究還是有幾分愛我的,這世上愛我的人本來就不多,唉,本來就不多……人人都羨慕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瞧瞧我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了。」
她壓低了聲音,湊在權仲白耳邊,像是要分享一個秘密,「我告訴你,權仲白,有時我心裡很苦,真的苦極啦,像是一碗濃濃的黃連水,怎麼喝都喝不到頭。除了我姨娘、我兩個兒子、我的親妹妹,還有誰真心愛我呢?祖父也許還算一個,可現在他也走了。愛我的人,誰都不能幫我,我真的苦得很、哭得很……」
「也不全是這樣。」權仲白安慰她說,「還有李韌秋啊……他是很愛你的。」
蕙娘再想不到,她會從權仲白口中聽到這麼一句話,她抬起頭來,胡亂地抹著眼中的淚水,望著權仲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權仲白道,「剛才就是他過來和我說,讓我多安慰安慰你,他知道老爺子對你有多重要,他這一走,你心緒肯定不穩,他也看出來了。」
焦勳會去直接找權仲白說這個?權仲白居然也告訴她了?他……他對焦勳是怎麼看的?焦勳又在想些什麼?
無數問題,在蕙娘心裡冒著泡泡,她愕然望著權仲白,想問,可一開口,話又已經不由自主。
「那你呢?」她低聲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她無法和權仲白對視,蕙娘又把臉藏到了權仲白肩頭,瞪著他的衣衫,等著他的答案。
權仲白一時並沒說話,過了一會,待蕙娘等得肩頭都僵了,心頭也涼了,他才輕聲說。
「有時,我挺恨你的!」
蕙娘當時便要站起,可又被他環住了肩膀,不能動彈。權仲白別過頭來,貼著她的耳朵,她看不見他,可她聞著他碰著他坐著他,被他給環繞,被他給包圍。
「有時候,我又很可憐你。」權仲白歎了口氣,「有時候,也許,我可能也有一點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哎,蕙娘的心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