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承平四年出海,迄今足足四個年頭,孫侯終於有了消息,這個消息,自然也立刻震動了朝野上下,各世家大族,幾乎立刻都派出人手往廣州過去,就連不問世事的焦老太爺,都對船隊表示出了強烈興趣,他遣人給宜春票號傳話,令其視方便收集船隊信息,京城分號掌櫃,自然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也就是個順水人情,單單是京城一地,就有幾個世家瞄上了宜春在南洋的分號,請其借助分號之便,在南洋收集船隊的消息。其重點,也無非集中在如下幾處:孫侯本人有沒有平安回來、所帶寶船艦隊,還剩幾支?甚至還有些消息不那麼靈通的小門閥,還天真地向宜春號打聽——孫侯這一趟是做生意去的,一走就是四年,當時載走的貨物,變作了多少銀錢回來?
這些問題,前頭幾個還好,後頭幾個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說孫侯這一去,恐怕做生意是假,追人是真,就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泰西去,賺得盆滿缽滿,這種事,船隊會隨意告訴出來嗎?就不說南洋一地那飄忽莫測的海盜,紅髮生番現就佔著菲律賓呢,他們可不缺少槍炮,雖說寶船船隻大、船員多,他們無事不會輕啟爭端,但財帛迷人眼,有些事情,那是不得不防的!
也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想著孫侯遠航歸來,恐怕人員折損不少,皇上一面急令廣州諸部遣船迎接,一面又將河北山東一帶沿海船隻往廣州調去,一時間,前往廣州的官道上,真是增多了不少飛馬而行一心趕路的騎士,和他們夾雜在一起的,還有許多嗅覺靈敏的大商家。這不管政治上的得失,孫侯人能回來,肯定有帶些稀奇物事,他們所見西洋商品的廣度、精度,也是這些年間已然在廣州、馬尼拉等地來往的商船所不能比較的。這種貨物,當時哪怕是花費驚人昂貴的大價錢買下都不要緊的,只要一出廣東,立刻就能翻倍賣出,決不會虧本。要是運氣再好一點,能從管事人那裡掏出些西洋的奇技淫巧,好比幾十年前流傳開的西洋布,雖喚作西洋布,但早不是西洋製造了。前朝奪天工的大掌櫃,就是靠這個發家的,他在呂宋做過學徒,瞧見過這樣的織法……
不過,孫侯還是一貫精明強幹,令人安心,桂小將軍所率船隊,才開出廣州港口沒有多久,就已經遇上了孫侯的遠航船隊。他們從呂宋到台灣,從台灣到廣州,一路走得順順當當的,竟是毫無滯澀。
皇上當即大喜,按權仲白的說法:「幾乎恨不得微服往廣州過去,把孫侯迎個正著。」饒是國事繁忙不能□,他也是立刻傳令下去,第一,是委派閩越王這個皇室宗親為欽差大臣,前往廣州撫恤眾將士,二來,是令船隊不得私自貿易,所有存貨到達廣州以後,必須換作小船北上運往京城,待宗人府吩咐,三來,是令宗人府林中冕登船清點人數,將各色數據造冊,並急送海圖上京,以備將來所用。
連閩越王都出動了,看來,孫侯在皇上心中地位可是一點不淺。正逢孫家即將出孝,在兩年蟄伏之後,很多人的目光,又重新轉向了定國侯府,就連漸漸日益暗淡的坤寧宮,似乎都因此煥發出了新的光彩。皇后暈迷生病期間,皇上時常過去探視,恩寵之意,那是不減往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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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大壽,就是在京城這一片暗湧之中辦起來的。權夫人帶上蕙娘到得鄭家,見過了壽星,說過了吉祥話兒,再入席往那兒一坐,眾位女眷七嘴八舌,罕見地沒有議論蕙娘和她那盡善盡美、別出心裁的搭配,而是個個都在傳孫侯的船隊。有的人,說是孫侯挺倒霉的,連番遇見大風大浪,二十多艘船出去的,現在已經只有幾艘小船了。有的又說孫侯何止船隊完全,人員折損極少,而且船中滿載金銀財寶,變作了真正的寶船,到得月夜,甚至會寶光外洩。還有人說孫侯帶回了好些西洋婆子,有些是金髮碧眼,生得又怪又好看,和西洋鼻煙壺上畫得一樣,都是白皙無暇、高鼻深目的美貌處.女,也不知意欲何為,還有人又說,孫侯在泰西,和當地土著發生了不大不小的衝突,自己已經中彈垂危,這番回來,是高燒昏迷,皇上星夜命太醫去廣州給他醫治,就是要讓他在去世之前,能回京城見皇后一面,和她道別……
這諸多傳言,有些真是居心叵測到了極點,也不知是從何傳起的,不過,這最後一條,終於也讓眾人的注意力轉到了權家婆媳身上,阜陽侯夫人先喲了一聲,道,「怎麼今兒你這麼有興致,還把媳婦給帶出來了。」
她容光煥發,顯然高興於蕙娘有份跟著婆婆出面應酬——這也從側面證明了二房在國公府的地位依然穩固,蕙娘雖不聲不響,但風頭卻依舊壓過何蓮娘。緊跟著,她便問蕙娘,「仲白這些日子很少外出走動,別是也接了令下廣州去了吧?」
「這就不知是從何說起了。」蕙娘看了權夫人一眼,見權夫人微微點頭,方才笑道。「我們可沒有聽說什麼高燒昏迷的事,仲白倒是想到廣州去湊熱鬧呢,可家裡又離不得他。」
阜陽侯夫人還沒說話呢,又不知是誰,想起了蕙娘的身份似的,在一邊笑道,「你是票號東家,不是說宜春在南邊海外是有分號的嗎?可算是有一手消息了,快說說,這孫侯的船隊,還是全須全尾嗎?到底這番去泰西,掙著錢沒有?」
說到這兒,才算是露了真意,「宮中有消息說,皇上預備組織二次下西洋,這要是能掙著錢,我可就托人情參股去了!」
眾人頓時又是一頓議論紛紛,「我們也聽說了此事,那邊船隊才到廣州呢,連掙錢還是賠錢都說不清,皇上就要二次出海,難道真是賺得不成樣子了——」
「也沒準是賠盡了呢,皇上不甘心,又要再去一次……」
眾怒難犯,眾人如此熱心發問,蕙娘也不敢怠慢,她笑著解釋,「不獨是諸位,就是孫夫人,都沖宜春打聽呢,可宜春雖然在海外有開設分號,卻也不是時時都能互通消息,這會沒到每年算賬的時候,兩邊唯一的來往渠道,就是押送銀錢的那些人把信帶來,這帶著銀子,走路就慢了。我們也是兩眼一抹黑,不比誰知道得多。」
眾人均都失望,很快也就無視蕙娘,又熱烈地討論起來。就連權夫人,都難免被阜陽侯夫人拉進一個小圈子裡,聽說閩越王往廣州去的事。蕙娘倒被冷落到了一邊——這也是因為這樣場合,一般的主母帶出來的媳婦,年紀都要比她大上十幾歲,彼此也是早都相識,她的那些閨閣朋友們,現在多半都還在生孩子熬資歷呢,除非深得疼愛,否則又有哪個,能跟出來見客。
她也不覺得無聊,只側耳聆聽眾人紛紛議論,倒是深感有趣。正悠然自得時,身後腳步輕響,一位少婦在蕙娘身邊站定了,笑著同她招呼道,「焦妹妹,我們好久不見。」
這正是通奉大夫嫡女,桂含春少將軍的太太了,蕙娘和她年紀相當,來往雖不密切,但也見過幾面。此時自然有幾分親熱,彼此招呼過了,蕙娘笑道,「這一次回來,預備住上多久?你倒還好,可少將軍公務繁忙,料來不能離開西北太長時間吧。」
「他是忙,這回進京,還是領了差事回來的。」鄭氏笑道,「也就能待上十天半個月吧,差事一完就要回去了,說來,本來也許還能早到幾天的,卻是我不好,路上摸出喜脈來了,倒是耽擱了他的腳步。」
蕙娘忙道了恭喜,又主動關懷,「旅途顛簸,可要小心保胎!要不然,我讓仲白上門來給你扶扶脈,開個保胎方子——」
「正是想求這個了。」鄭氏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因我平時小日子不准,摸到時候,怕已有兩三個月了,倒是還算平順,比他哥哥懷相要好。可畢竟是懷上了還挪動了這許多路途,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直打小鼓呢。不過,不敢勞動您們大駕,還是改日我和含春,到沖粹園親自拜訪吧。」
增股的事,蕙娘並不想驚動太多人,對桂家在京城的住處,她也是有點沒信心。她沉吟片刻,便從善如流,「那就等你的信兒吧。」
免不得又和鄭氏套套近乎,說些孩子的事,鄭氏歎息道,「不順呢,第一胎是個哥兒,倒是站住了,虎頭虎腦的極是可愛。也不知怎麼回事,從第二胎起,連著就滑了兩次,這是第三次了,我真是生怕有事,你也知道,這孩子要是滑慣了,以後就是好胎都不容易站住……」
蕙娘為她歎息了幾句,又問起桂含春來,鄭氏提到相公,倒是笑容甜美,「正在外頭應酬呢,你儘管放心,他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人,雖是西北出身,但同我們意中那些西北莽漢,倒是毫無相似。為人溫文爾雅的,半點脾氣都沒有,絕不會辱沒斯文的。」
從她表情來看,為了安她的心,這說法肯定經過誇大,但大差不差,應該也是鄭氏的真心話。蕙娘不禁若有所思,鄭氏卻也好奇地向蕙娘打聽,「難道你半點都不知道孫侯船隊的消息嗎?我們因含春弟弟在廣州做事,都想要托人去問了,偏偏含沁又出海迎接孫侯去了,這會兩人到了哪裡,都還不知道呢,真是要問都無從問起,這也只能作罷。」
蕙娘聽聞此言,唇邊不禁躍上一絲微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卻並不說話,鄭氏見她如此,便善解人意地轉了話題,「含春還和我說呢,他在京中相識不多,如今又都泰半去南邊了,倒只有一個權神醫是舊識,正欲好生把酒言歡,想必此時我們在這裡說話,他們男人們在外頭,也已經攀談上了吧。」
桂家看來是真有心參股,鄭氏字字句句,都透著熱心親暱。蕙娘欣然衝她一笑,一開口卻道,「這倒不能了,仲白雖然也受邀過來,但今日得出診,卻抽不出空。改日你們過來沖粹園,再整頓酒席,大家一道談談當年在西北的故事吧。我也有好些細節,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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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說得不錯,雖說鄭家體面大,但再大大不過定國侯府,權仲白的確是無暇□唱戲壽筵,他正在定國侯府內,給一個特殊的病人把脈呢。
「是受了毒蟲叮咬,因此反覆不能痊癒吧?」他抬起手,從容地道,「一經勞累,就又容易發起燒來?這就是因為當時毒瘡雖然痊癒,但毒水被封閉在內,時時做患的緣故,侯爺環宇歸來,早已經疲憊不堪,前陣子又從廣州一路快馬上京,面聖之後又立刻回府哭喪守孝,就是鐵打的筋骨,如此折騰,那也受不住的。不過如此小患也不算什麼,您底子深厚,不至於傷及根本的。就低燒也不妨事,一會割開皮肉,把毒水放出,自然就不藥而癒了。」
割肉放血,聽著就讓人悚然動容,可定國侯孫立泉卻絲毫不動聲色,他的眉頭就像是被精鋼鑄成一般,沒有什麼事,能抬得起它的一掀。雖說身著粗布孝服,光頭未冠,可精壯身形、黝黑面容,自帶著一股磅礡氣勢,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威嚴:這也是自然的事,此人能帶領船隊,橫穿驚濤駭浪,甚至到達了那傳說中的新大陸,再平安歸來,豈是易與之輩?
「神醫說這麼辦好,那就這麼辦吧。」他站起身來,自然有人上前要為侯爺寬衣解帶,以便露出患處,方便權仲白用刀,權仲白也打開藥箱,開始挑選適合的刀具,可不想孫侯卻一擺手,沉聲道,「我不慣有人在旁觀看,你們都出去吧,只留夫人一個服侍就行了。」
侯爺發話,誰敢違逆?不片晌,一屋子人已是走得一乾二淨,連原本陪在一邊的孫家族人都退了出去。權仲白正欲說話時,孫侯和孫夫人對視了一眼,輕輕從妻子點了點頭,便一掀裙裳下擺,撲通一聲跪到在地——孫夫人自然也不落後,這對地位尊崇的侯爵夫婦,頃刻間已經雙膝落地,給權仲白行起了大禮。
「先生高情厚意,拔刀相助,將我孫家一手拯救出水深火熱之中。」孫侯根本就不管權仲白的驚訝,兀自朗聲道,「此等再世之恩,我夫婦殺身難報,請先生先受一禮,聊慰報效之情!」
說著,竟是不管不顧,沖權仲白所在方向,咚咚咚咚,連磕了九個響頭……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遲了一點,磕頭情節總是寫不好,刪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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