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一年來,回娘家次數真是不多,除了三朝回門之外,也就是小夫妻鬧彆扭的時候,老太爺特地把小夫妻接到閣老府申飭了一次。此外不論是新年還是端午,蕙娘都被耽擱住了沒有回門,歪哥的彌月宴,以焦閣老身份,自然也不可能親至。屈指一算,也有近一年沒和老人家相見了。如今出了月子,蕙娘自然要回門探望老太爺,權仲白亦有份隨行,四太太也是知情識趣,把三姨娘生日提前了幾天來辦,要不是文娘病了,正好大家團圓了坐下來吃飯。
有個神醫做姐夫,生病的待遇都特別高,權仲白現在也養成了條件反射,一聽說有人生病,就預備要過去扶脈。倒是蕙娘度四太太臉色,心裡有數,因便對相公道,「你也不必那麼著急,左不過是老毛病了,吃幾方你給開的太平方子,自然而然也就痊癒。」
做姐姐的快一年沒有回娘家了,當妹妹的稱病避而不見,要不是真病得厲害,這肯定是在和蕙娘鬧彆扭呢。權仲白沒有犯傻,他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四太太、三姨娘、四姨娘,「近日身體都還康泰?」
丈母娘看女婿,通常都是越看越有趣,但四太太和兩位姨娘卻是例外,三姨娘就比權仲白大了兩三歲,四太太老一點,年紀差距也在五六歲之間,都是守寡的人,為了避嫌,通常不多和權仲白說話,權仲白問了一圈,見都道好,便也告辭出去給閣老扶脈。正好和焦子喬擦身而過,焦子喬還回頭看他呢,又同四太太告狀,「娘,裡屋闖進個外男。」
小孩子變化最大,就是兩歲到五歲這幾年,幾乎是每一天都更懂事一點,童言無忌,好些話大人聽了是要直發笑的。四太太就被逗得直笑,「那是你姐夫。」
四歲多一點的孩子,對親屬關係已經分得很清楚了,聽說姐夫,自然就看蕙娘——大半年沒見,他對蕙娘顯然多了幾分生疏,因她坐在焦太太身側,子喬便怯生生地依偎到三姨娘身邊,這才細聲細氣地道,「十三姐好。」
卻也懂事,一邊說,一邊身子前撲,給蕙娘作了個揖,這才又把臉藏到三姨娘背後。四太太望著他直笑,口中卻有幾分嚴厲,「小裡小氣地,像什麼樣子,出來給你十三姐正經行禮。」
焦子喬身邊養娘,已經換了一人,對孩子的影響力就不太大了,任是在一邊猛打眼色,孩子也還是磨磨蹭蹭的。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默然望著他,到底還是挪出三姨娘身後,給蕙娘行了禮,聲音也變大了一點。「給十三姐問好。」
蕙娘方露出笑來,彎腰把焦子喬抱到懷裡,摸了摸他的腦門,溫言道,「喬哥也好。」
雖一年多沒見,可子喬如今被教養得嬌驕之氣大去,行動間漸漸有了規範,蕙娘倒是比從前待他更親切了點,孩子是最敏銳的,姐姐不像從前一樣軟中帶硬,焦子喬如何察覺不出來?不片晌,已經喜笑顏開,抱著蕙娘的脖子捨不得撒手了,小傢伙表忠心。「十三姐比十四姐好。」
蕙娘笑瞇瞇地看了三位長輩一眼,又低下頭逗子喬,「十三姐好在哪裡?」
「十三姐愛笑。」焦子喬毫不考慮地就把家裡的事全賣了出來,「十四姐都不笑、不理人,我去看她,她把我趕出來。」
「你十四姐不是病了嘛,」四姨娘有點著急,「怕把病氣過到喬哥身上不是?喬哥是大人了,可不能胡生姐姐的氣。」
喬哥撅著嘴,愀然不樂,他忽作成人之語,「就兩個姐姐,十三姐成年見不到面,十四姐天天在家還見不到面……唉!」
說著,還歎了口氣,「都是我討人嫌。」
眾人都笑了,連蕙娘都被喬哥逗樂,四太太一邊笑,一邊把他抱到懷裡,為他順了順耳旁的碎發,親暱地道,「傻孩子,竟會胡說八道、胡思亂想的,今兒功課做了沒有?快去早早做了,還能和你十三姐玩一會。還有你的奶兄弟們,今兒巴巴地在你屋門口冒了幾次頭,都惦記著你練完大字出去打陀螺呢。」
比起一兩年前,四太太如今看著,氣色真是好得多了——也到底是正房太太,把喬哥帶得,是要比從前在五姨娘手上好。喬哥一聽說有陀螺打,立刻就坐不住了,從四太太懷裡扭著下了地,牽著養娘的手,招呼了蕙娘一聲,便往自己住的裡屋去了——現在,喬哥就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養。
把孩子打發出去了,四太太才露出愁容,對著自己女兒,陪著的都是心腹,沒什麼好瞞著的。「自從四月初定了親,文娘不吃不喝,鬧了小半個月的絕食。誰勸都不言不語的,連眼淚都不流。後來還是老太爺親自去了花月山房,這才肯吃東西了,可這幾個月,話要比從前少得多了。這請安也是愛來不來,動輒就稱病,我們這裡也都只能瞞著,不敢讓前頭知道。」
前幾個月,是蕙娘的要緊時光,家裡自然不敢打擾,到今日四太太這麼一說,蕙娘眉尖,不由就是一蹙,「您也應該早給我送個信……」
「你自己事兒難道還不多嗎?」四太太歎了口氣,「現在林家真是起來了,據說三少爺在廣州表現出眾,周旋內勤料理糧草,比多年的糧草官辦得都好。從前他也就是沾個內眷的邊,朝中人不大把他當回事,這回可不一樣了,在軍界算是立住了腳跟……這要是分了你的心,讓你大嫂抓住了空子,娘家人怎麼對得住你?」
這門親事定下來,文娘會不服,倒在蕙娘料中,她就沒想到這孩子脾性這麼倔,都兩個多月了,老太爺都親自發了話,就這還硬挺著呢。她有點坐不住了,本想和三姨娘說幾句私話的,這會也押了後。從謝羅居直出花月山房——文娘雖然口口聲聲,羨慕她的自雨堂,可蕙娘出嫁以後,自雨堂原封不動依然空置在那裡,她還是住在她的桃林深處。
花月山房一切如舊,甚至連雲母、黃玉那又著急又為難的表情都沒有變,蕙娘一時竟有幾分恍惚,她沖兩個大丫環擺了擺手——不用一句話,也知道這娘派出來攔著她的——長驅直入不由分說,掀簾子就進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臥房的門卻推不開。雲母急急地跟進來了,就連黃玉都是真個發急,「姑奶奶,我們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聲調放得大,一邊說,一邊給蕙娘使眼色,「這會怕是睡下了,才把門給閂上了,求個親近,您要不飯後再來吧。」
這個黃玉,都什麼時候了,還是這樣兩面討好……蕙娘沖雲母使了個眼色,雲母微微搖頭:這會,怕是屋內各處可以通行的門,都被從內反鎖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別這幾個月,焦令文實在脾氣見長啊。蕙娘也提高了聲音,「她還以為我會就這麼在外頭和她拼耐性?——去尋一把斧子來,把門劈了!」
多年守灶女,餘威猶在,黃玉哪敢多說什麼,只囁嚅了一聲,「姑奶奶……」
雲母卻也跟著把聲音抬起來了,「這……奴婢這就去辦!」
她還沒出屋門呢,只聽得一連串門閂碰撞之聲,文娘鐵青著臉把門給拉開了,一返身又進了屋裡,聲音遙遙從暗處傳進來,「你來做什麼?來看我的笑話?你還有什麼不足,要這樣對我!」
這番話,強詞奪理到了極處,丫頭們聽得都變了顏色,蕙娘卻毫不動氣,她進了屋子,反手把門給閂上了。「我就是來笑話你的……你作踐自己,這是給誰看呢?就這點韌勁兒,你哪裡配當我的妹妹?」
文娘本來還在床邊坐著,隱約能看見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說,氣得一頭就撞進姐姐懷裡,胡亂地要廝打蕙娘,「你不要臉!你沒良心,你——你——」
這股郁氣,想是憋在心裡憋得久了,這孩子一邊說,一邊就自己氣得哽咽,「你憑什麼事事都比我強,連親事……嗚……連親事——」
按說這親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勝過蕙娘的地方了,權仲白再怎麼好,那前頭也有個元配了。文娘好說都是原配嫡妻,將來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穴。可如今呢?王辰就算自己條件也不差了,同權仲白那能比嗎?而且他元配才過身幾年?權仲白成親的時候,達氏都過世快十年了。下頭妯娌,雖然是商戶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閨女,渠家富可敵國,兼且一心巴結王家,錢財必定是源源不斷地支持過來,文娘陪嫁縱多,能和人比嗎?
宜春票號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兩分,也總好過如今吧?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處處透了區別,在文娘來看,焦閣老的心,的確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歎息。她還沒說話呢,文娘又使力掙開了她的懷抱,拿起身邊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臉上丟,「還有你!祖父說你見過王辰,很是滿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無是處,和你比賤似腳底泥塵,我也有我的骨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就只配和那樣的人在一處,那你就別虛情假意地和我來往,我自過我的日子,用不著你裝出些和氣的面孔,似乎很為我著想——」
蕙娘反手一個巴掌,乾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臉上。文娘的話頓時就被抽得斷了,她怔然撫著臉頰,才要開口,蕙娘又一個巴掌抽過來——長這麼大,敢於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個了。
室內頓時就沒了聲音,蕙娘將文娘一推,這孩子連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過身扯開窗簾,令室內陰暗的氣氛為之一爽:雖說文娘把窗簾拉了起來,但室內還算雅潔,她挑剔了一圈,總算勉強滿意,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品了起來。
過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動靜,她慢慢地爬起來,在蕙娘對面坐下,甚至也給自己倒了半杯茶,雖說還低著頭不肯和姐姐對視,可水流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顫抖。
「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同王辰比,一樣是布政使之後,何芝生、何雲生起碼年紀輕,也都沒有娶親。」蕙娘這才和緩地說,「論功名,他才中進士,假以時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較。論家產,王家的錢,現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諾你,會給你說一門滿意的親事,最後卻著落到了王家,的確是有點坑人。」
文娘肩膀一顫,她沒有說話,也還是不肯抬起頭來。
「至於勸解的那些話,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說了。何家有權有勢,那是現在,王家的著眼點,卻是將來。本來就簡在聖心,我們家再一拉拔,來年入閣封相,實是題中應有之義,閣老家的兒媳婦,就算是續絃,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們期望落空之後,失望之下會如何待你,也說不清楚。」蕙娘說,「可理是這個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覺得祖父騙了你。覺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卻只隱約提醒你親事早定,而不肯點透,甚至在祖父跟前,還說自己滿意王辰,不為你出力……也有幫兇之嫌?」
文娘的肩膀開始輕輕抽搐,有些啜泣聲出來了。
「你怨祖父嗎?」蕙娘不理她,她問。「心裡是不是有點恨他?」
這一問,是有點驚世駭俗了,文娘僵了許久,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血、血脈流傳,不敢怨恨……」
「你從小到大享用的潑天富貴,來自於他,沒有祖父,我們家根本就不能往下傳承。」蕙娘說。「養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給你尋了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祖父是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
她一瞇眼,語氣忽然針一樣利,「可你心裡,總難免覺得祖父有賣了你的嫌疑,為了子喬將來的安穩,為了他老人家的晚景,你個人的意願,也就成了他考慮的最後一件事,是不是?」
文娘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腫成了桃一樣大,她嗚嗚咽咽的,哪裡還有片刻前的鋒利。「姐……」
「你生於富貴、長於富貴,今日為了富貴出嫁,也沒什麼好抱怨的。」蕙娘卻半點都沒有同情,她淡淡地道,「至於祖父,那也是富貴之人,他當然會作出這樣的決定。換句話說,你焦令文就不嫁王家,你能嫁到哪去,似乎你除了認命之外,已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那麼你這兩個月的做作,是做作給誰看?養你十八年,連局勢都認不清楚,不能順勢而為。你還真是出息。」
文娘在她跟前,永遠都是那個糯米糰子,這不是又被搓服了?她的口氣,已經有所鬆動,「我、我……我就是不甘心不行嗎?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不懂事,看不上我,那就別給我說那麼高的親事,我——我高攀不起!」
「行啊。」蕙娘反而微微一笑,「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我要是你,我也不甘心……就是我自己,又何嘗甘心呢?」
文娘白了姐姐一眼,「你是睜眼說瞎話!姐夫有什麼不好?形容俊美才華橫溢,你就非得作成這個樣子,從前對他讚不絕口的那些話,你都自己吃進去了?」
她有些煩躁,「你甭說了,我就是沒本事,祖父心裡有你沒我,好的都是你的,差的都是我的,就不許我不甘心嗎?啊?你就不能讓我多消沉幾天,就非得這麼整我?」
蕙娘不禁欣然一笑,「行,不甘心,你不甘心……」
她拉長了臉,又狂風驟雨一樣地訓斥,「除了不甘心,除了折騰自己,你還會不會別的?沒出息,想嫁就嫁,真不想嫁到這個地步,你就連自救都不會?像你這種人,真是活該一輩子被踩,除了哭、鬧、絕食,你還會什麼?」
「我——我難道還能私奔啊?」文娘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她很不服氣,「那你倒是教教我,我還能怎麼著?」
「私奔,那就更蠢。」蕙娘不屑地說,「把終身交付到一個野男人頭上,和他能見過幾次面?你敢私奔,我打斷你的腿!」
見文娘被她繞得暈了,蕙娘唇邊,不禁現出一縷微笑,她慢慢地說。「但不能私奔,你卻可以逃婚……你要真不想嫁,今兒就發句話,我還有足夠的時間,能在婚禮前從容安排,把你送出城外,逃得這門親事。」
饒是文娘也是大膽任性之輩,依然不禁被蕙娘此語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是出自本能,她怔怔地問,「那,你、你不也和我說,你不甘心嗎,你又為什麼不逃……」
「我和你不一樣。」蕙娘輕聲說。「我有我的責任,我是被當作繼承人教起來的,你不是。所以我要認命,我妹妹卻不必如此,只要你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寧可和這個家斬斷一切聯繫也不嫁王辰,逃婚的事,我來幫你安排。」
就在文娘被驚得說不出話的同時,小書房內,老太爺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掃了權仲白一眼,似乎還有些不大相信,竟又罕見地追問了一句,「你沒聽錯吧,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權仲白穩穩當當地坐在老爺子對面,「聽她的意思,彷彿從前也曾經歷過一次生死交關的險境。」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文娘會逃婚嗎xd
誰說小權沒注意到……
今晚8點半來看評論8000的雙更~
謝謝豆豆的地雷,漿果醬果的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