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沒過聘禮,一方就已經去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親事自然是不能成了,若行了婚禮,未及圓房,可這過了聘禮人夭折了,該怎麼辦就有講究了。門風高潔的人家,把閨女送過去守寡的也不是沒有,就不過門,在家守著望門寡,將來也肯定很難再說上好親了。以達家現在的境況,達貞寶要再說進官宦人家做正妻,只怕是難。
權夫人見蕙娘一時未有反應,索性點得更明顯。「還記得從前楊閣老身邊有個姨娘,那就是他生母的外甥女,他的親表妹,也是守了望門寡,萬般無奈之下,投靠在表哥身邊做了妾的。」
「楊閣老那不本來就是庶出嗎……」蕙娘比較賢惠天真,遇事喜歡往好處想。「達家這可是妻門。雖說貞寶不是宗房嫡系,可怎麼說也姓達呢……」
「達家現在除了一個爵位,也不剩什麼了。」權夫人淡淡地道,「他們也難,這豪門世族到了為難的時候,比一般人都還不顧及臉面呢。唉,也就是十幾年的工夫,竟就敗落到這份上了……」
「這件事,還是得看相公的態度。」蕙娘在納妾、開臉提拔通房的事上,態度一直是很端正的。「他同過世姐姐情分深,又是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性子。這會達家還沒開腔呢,我們就先從中作梗,反倒不美了。」
權夫人閃了蕙娘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賢惠……現在兒子也有了,怎麼不見你給仲白提拔幾個通房?」
「家裡帶來的丫頭們,年紀都大了,長得也不好。」蕙娘向權夫人解釋。「陸陸續續,也都在去年定了親。再說相公修行童子功養生,對此事似乎很不熱心,也就沒有安排……還得靠娘給我幾個人呢。」
一般的婆婆,在這時候都會順水推舟給安排幾個貌美溫順的通房了——這不是為了和媳婦過不去,而是規制著小輩屋裡的風氣,自己指定看好的,起碼比小輩們自己選中的要靠譜得多。可權夫人卻瞪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特地提起這事,就是為了探探你的口風,不想你這個守灶女也這麼教條!什麼納妾開臉提拔通房,那都是一般柔順懦弱的妻子,強不過相公才做的安排。仲白已經夠野的了,你要想的,可不是什麼賢惠大方,而是要管他越嚴越好。你身子沉重的時候,仲白是不會拈花惹草的,現在這幾個月,可別鬧出什麼ど蛾子來,那就不美了。」
蕙娘從不否認,她就是重男輕女,如有可能,她恨不得自己也生做男兒。你看,生兒子好處多大?比起沒生育之前,權夫人半含半露的示好,這一番談話,儼然是已經將她當作了心腹中的心腹,隱然就是下一代的接班人了。
「這……」佔了便宜,此女還要賣乖呢,秀眉微蹙,猶豫了片刻,方道。「這似乎不合女誡……不瞞您說,雖是守灶女出身,可現在做了權家婦,自然是夫為妻綱——」
「夫為妻綱,那還了得?」權夫人冷笑道,「在你們二房,那得是妻為夫綱!不要怕別人說三道四的,你公公和我心裡明白著呢!」
幾次提到了良國公、自己,卻沒提太夫人……蕙娘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到底還是應承了下來。她向權夫人打聽,「我生得晚,也不知當時貞珠姐姐是誰做主聘進門的……」
「是你祖母。」權夫人滿意地沖蕙娘微微一點頭:有些事言明不便,只可意會。「雖說達家的確也紅得發紫,可……」
只看權夫人的表情,便可知道她當年怕就不贊成這樁婚事。蕙娘笑著點了點頭,不問達家的事了,而是請教權夫人,「還有什麼消息,是媳婦該知道的?」
「輩分擺在這裡,我們是不便經常進宮走動的。」權夫人說,「再說,當年我也的確和慧妃走得更近一點,現在見了太后和太妃,不好說話。以後你和林氏有進宮的機會,還是要多進去探望探望婷娘。」
有權家背景加持,再加上婷娘本人絲毫構不成任何威脅,她雖然還沒有承寵,但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不錯——反正,皇上秉持了他一貫清心寡慾的做派,二月選秀,三月冊封,四月各妃嬪分宮居住……現在是六月了,新進妃嬪,還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得到他的青眼。
「這是自然的。」蕙娘自無二話。「就算身份低微,不能時常進宮,我也會請相公多關照關照婷娘。」
權夫人要聽到的其實也就是這句話,她眼底的笑意深了。「其餘也沒有什麼……你出嫁也有一年多了,還沒回過幾次娘家呢,得了閒,回娘家看望看望長輩,也為我們帶一句話,麻家那個案子,需要幫忙的,請老人家儘管開口。」
實際上,這種話一般是由良國公告訴權仲白,權仲白再轉告老爺子,才顯得更有誠意。可惜權仲白性子特別,朝廷政事,竟也要兩個女人在此商議。蕙娘自然謝過夫家的好意,又好奇地向權夫人打聽,「此事究竟是怎麼個來龍去脈,我這幾個月竟像是活在籠子裡,外頭的事情,一概都不清楚。」
事實上,刨開重重遮掩,這件事無非是改革派對保守派的又一次逼宮而已。此事由御史台大夫踢爆,歷經了兩派無窮的嘴仗、攻訐,現在算是進行到了調查階段,麻家一百來口人,的確是在一夜之間給遷徙完了,只是缺少發配文書,現在去寧古塔尋找麻家的人馬還沒有回轉,究竟是自行遷徙,還是被強行發配過去的,還不能下個定論。總之不論是楊家還是焦家,現在都應該在發動人手尋找——或者假扮麻家人,問題的關鍵,就看誰能更快一步了。
畢竟是寧古塔,東北重鎮,也是權家的地盤,焦家要想動些小手腳,權家肯定也是能幫忙遮掩的:只是,楊家說來,也是權家的親家……
「這還沒有回家,絲毫不知道內情。」蕙娘笑著說,「真要麻煩爹娘,也不會客氣的!」
兩人又談了些朝野間的大事:麻家事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不能不說是朝野重心不在此處的緣故。從正月裡開始,幾個月了,南邊海關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有一支極為剽悍輕快的海盜船隊開始頻繁犯邊,廣州一帶被滋擾得人心惶惶。因大部分海軍船隊都隨著孫侯爺南下了,現在廣州邊防的確空虛,可用的都是新兵蛋子。現在皇上的心思,全放在南邊呢——被這麼一鬧,不知有多少客商就不敢過來了……所幸廣州將軍同兩員副將,許鳳佳、桂含沁,作戰都算是勇猛,現在是許、桂前頭打,林三爺在後頭著急上火地督造軍艦,現打現補充……
再有些事,便都是權家內部瑣事,不足為外人道了,多是瑞雨出嫁的瑣事。權夫人還為之前達夫人帶兩個姑娘來訪的事解釋了一下,因歎息道,「可惜了,倪姑娘人是好的,但叔墨卻沒看中。」
一般大家婚事,多得是牛不喝水強按頭,權家規矩,真是處處大異尋常,蕙娘也說不上是好或不好——她今兒還把給雨娘添妝的那一對玉鐲帶來了,權夫人少不得亦賞鑒一番,兩婆媳談到近午飯時,蕙娘方起身告辭,權夫人起身送她出去,漫不經意地又道,「你身邊那個叫綠松的大丫頭,本是預備做通房的吧?雖和你貼心,你怕也是對她有過說話了,但還是那句話,我們家不興這一套,該說親就說親,也別耽誤了人家的終身。」
連婆婆都發話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輕聲細語,「是,回去就給她定了親。正好,陳皮、當歸,都還沒有說親呢……」
權夫人眼神一閃,她笑吟吟地,「要在這兩個小傢伙裡挑,那還是當歸好。陳皮雖似乎也不錯,但我看是不如當歸穩健的。」
當家主母親自背書,綠松這是不說當歸都不行了……
從問梅院回來,蕙娘就把綠松找來說話。「人家石英、孔雀,連嫁妝都備上了,我連添箱禮都賞了,你倒好,這還不疾不徐地挑著人呢,且說,陳皮同當歸,究竟哪個好。」
綠松淡眉淡眼的,毫無待嫁女兒的羞怯,她甚至是多少有幾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蕙娘都想哭了,她撅起嘴給綠松看,惹得周圍幾個丫頭一邊往外退,一邊還偷偷地笑呢。
「陳皮吧,」綠松也不可能再拿喬了,她滿是無所謂地點了那麼一個,見蕙娘神色略變,「怎麼——是他不合您的心意?」
「夫人看著當歸更好,大有給你親自指配的意思。」蕙娘也沒瞞著綠松,「不過,些許小事而已,你要看中陳皮,那就是他了。」
「那就當歸也好。」綠松立刻就換了口吻,她跪在炕邊上,懇切地道,「可別為了這麼點小事,惹得您和夫人多費唇舌……」
終身大事,在蕙娘口裡成了小事,那是蕙娘疼她,她自己說是小事,蕙娘就真想拿手邊的蜜糕糊她一臉,她沒好氣。「你還真是閉著眼睛亂指呀……當歸就當歸,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當歸畢竟是權仲白手裡使出來的小廝,算是他的嫡系,權仲白晚上回來吃飯時,蕙娘就和他匯報了一下這門親事,她多少也有幾分感慨。「本還想讓她再挑挑的,可娘都問起來了,以為她是我給你預備的通房……」
「你就沒告訴娘,我那個不納妾的意思?」權仲白眼神頓時一凝,「她要挑,讓她挑好了,女兒家的終身,可不能隨意發落。」
「這話怎能我說?」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在相公跟前,她始終是有三分蠻不講理的潑辣任性。「我當你早就剖白了心跡呢,今兒婆婆說起來,我一時都沒話回了,好像我多不賢惠,竟不給你安排通房似的……」
「奇怪,人家不給,我怎麼說。」權仲白還有理了。「好端端忽然來這麼一番話,你肯定被冠上妒忌跋扈的名頭,這不關我的事,你還埋怨我呢,被我帶累了,你還不得拿這把柄,拿捏我到老?」
他擱了筷子,倒也乾脆,「既然提到了通房的事,那我現在都去說。」
也不管蕙娘在後頭招呼,「你把飯吃完啊……」這就站起身來,往問梅院過去了——竟是小半宿後才回了立雪院,若無其事,「只吃了個半飽……今晚破例,用些夜點吧。」
蕙娘扶著額頭,真是都不敢去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第二天早請安時,權仲白按例是沒過去的,蕙娘自己進了擁晴院時,權夫人、太夫人、大少夫人的臉色竟都不大好看,三個人沒一個同她搭話,就連良國公,看她眼神都頗為不善。待回了立雪院,綠松就送了消息來,「昨晚少爺和夫人吵起來了……鬧了有小半宿呢,少爺說自己練的是童子功,本來就不該在男女事上損耗元氣、多花心思,這輩子誰再提給他納妾、納通房的事,那就是逼他早死,是要害他……聽問梅院的丫頭說,少爺還指名道姓地數落您,說、說您想給他納通房,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夫人氣得揉心口,罵他不識好歹、顛倒黑白。正好國公爺在問梅院吃飯,也是氣得要拍桌子,還是擁晴院來人問了消息,傳了太夫人的話,這才收歇了,要不然,幾乎要請家法……」
蕙娘托著腮聽,禁不住唇角就翹起來,見綠松眼神有點不對,似乎隱含鄙視,她便為自己的笑容解釋,「看來沖粹園的保密工作,做得還是不錯的。」
去年權仲白髮的那場火,看來是真的沒有傳到府中來。要說蕙娘是為這高興,似乎也並無不可……不過綠松又哪裡會信?她嘀嘀咕咕,「我這婚事,真被您借題發揮,鬧出了多大的動靜……這一下,這個欲為通房而不得的帽子,真是穩穩就扣在我頭上了。」
「這個帽子,人家求還求不來呢。這不是一舉多得,也給你抬抬身價嗎?」蕙娘指著她抱怨,「就你沒良心,還埋怨我——」
想到今早太夫人和大少夫人的表情,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唉,可惜,今早相公不在,沒能賞鑒到大嫂的臉色。」
「不好看?」綠松給蕙娘纏指甲,預備染顏色。
「相——當不好看。」蕙娘想一想都好笑,「這麼看,達家忽然把這麼個寶貝姑娘打發過來,背後少不得是她在推波助瀾了……唉,這一招接著一招,一浪接著一浪,要不是我也有三分本事,真和祖父說的一樣,要被她活活吃嘍。」
從入門開始,大少夫人就沒消停過,只要蕙娘在國公府裡住,她就有本事給蕙娘添堵。可要抓把柄,卻又上何處去抓?不得不說,她亦是有幾分手段了,綠松代蕙娘設想了一番,也覺得為難。「雖說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手腳利落,御下嚴厲,恐怕要找到她的破綻,也不是那麼簡單……」
從前沒有兒子,又是新媳婦,受大嫂的氣也就只能受了。現在兒子也有了,過門也一年多了,立穩腳跟,似乎可以開始佈局拔釘子了:大少夫人這個釘子,很顯然就不是那麼好拔的。沒有長時間的部署和埋伏,想要將她斬於馬下,簡直就是做夢。可連小福壽,那也都是說處理就處理了,要想打進臥雲院內部,真是談何容易……
蕙娘沒有直接回答綠松的問題,反而提起了雨娘的婚事。「昨天娘的意思,雨娘婚事,肯定也是要大辦的。家裡人手不夠,這幾個月,讓我在府裡住,別回衝粹園了。有好些地方,需要我的幫襯。」
這是順理成章地讓二少夫人熟悉府中內務……朝中有人好做官,權夫人對蕙娘的栽培,也的確是不遺餘力。
有兒子,有能力,有人在上頭提攜,又有個得到長輩絕對重視的好相公,在這一場世子角逐戰中,二房領先得已經不是一星半點,該著急的,決不是立雪院吧……
「您是說,以不變應萬變……」綠松很快就捕捉到了主子的意思。「讓她多做多錯——」
「人嘛,一著急,很難不做錯事的。」蕙娘淡淡地道,「再說,做得多了,行事風格也就出來了……別忘記,咱們頭頂還有一樁懸案未解呢,我還是那句話,一個人行事的風格,和筆跡一樣,一旦定了型,是很難改的。」
想到大少夫人今早的臉色,品味著那連輕快都掩不去的陰沉,她不禁又是甜甜一笑,「我們要忙的事,可多了去了,誰有那個閒工夫,成天任事不幹,鉤心鬥角。」
綠松也笑了,她站起身來,「奴婢這就去打聽打聽,從前大姑娘出嫁時,是怎麼行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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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頭一回聯手給人添堵,權仲白是懵懵懂懂絲毫沒有想深,可蕙娘卻是有的放矢、有意而為之,她射出的這一箭,的確也正正中了紅心,戳得達夫人好一陣心痛。
「你也給句話呀。」她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大姑娘,這會還擺什麼棋譜……新人勝舊人,從前的情分,這會已經不好使啦。」
多年來百事凋敝、處處催心,已經令得這個貴婦人的精神極度緊繃,權家的消息才送到侯府,達夫人連眼淚都要下來了:連權姑爺都不惦記著達家了,還能指望著權家別人麼?眼看著這些年來,生意是越來越難做,開銷雖少了,可年年收入更少……這是侯爺還沒回府,要回府了,真不知該怎麼交代!
和她的憂慮、緊張相比,達貞寶就要沉靜得多了,她依然低著頭對著棋譜,輕輕地在棋盤上落著子,蜜色長指,緩緩地在棋盤和棋盒中來回,哪管達夫人都快抽噎上了,落子的節奏也依然還是那樣穩定。
過了老半晌,等達夫人漸漸地也平復下來收了淚,這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才慢慢放下了手裡殘舊發黃的棋譜。
「急什麼?」達貞寶對著棋盤喃喃自語,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達夫人的哭訴,只是一心一意地琢磨著這剛擺出的名局。「窗下覆棋殘局在……這一局,才剛剛開始呢。」
她的聲調,陰涼似水。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來了!今晚單更!
明天有評論8000+的雙更~請期待!
小夫妻第一次合作給別人添堵,雖然其中一個恐怕根本沒搞明白咋回事,哈哈哈。
今晚吃豬腳面!下午出門,走過一個鋪面,發覺開了豬腳專賣店,雖然已經吃飽了但還是不禁買了一點回來打算試試手藝,嘿嘿。
謝謝半透明sushi、狐狸糊塗仙、fen的地雷和的手榴彈,順便代表這一次沒撈著出場機會的歪哥謝謝大家的添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