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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逆鱗 文 / 御井烹香

    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抬到了南巖軒裡:除了五姨娘陪著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隱隱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閒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面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僕有別』,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別令她和四姨娘過於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別,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著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並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只是太太自己,最該歇著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隨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盡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只有無盡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著,「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只有著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著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只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沖沒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划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嚥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面。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捲進鎮子裡時衝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著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游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鬧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御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於水患,孤苦無依,還將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將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歷,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著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係,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面,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只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態度也要跟著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槓。「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著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只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爭個閒氣,只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佔盡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將來自雨堂的處境只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面。」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只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

    蕙娘默然片刻,艱辛地憋出了兩個字,「還成。」也就不說什麼了。

    即使是這樣,三姨娘也很滿意,「能讓你這麼說,這個人想必是極好的。」

    她看了女兒一眼,不覺歎了口氣,便壓低了聲音,「太太性子軟,太和塢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著老太爺身體還好,親事能辦就早辦了,你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這已經是她對五姨娘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姨娘,我心裡有數呢,您不必為我擔心。」

    既然說到了親事,她不覺就又想到了焦勳。

    從前那一世,在書房前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當時四周似乎也沒有誰能看到。可焦勳之後立刻就從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後,只能猜測是祖父透過窗戶恰好望見。這一次,她沒犯那樣的錯誤,但如何安置焦勳,始終也是麻煩事。

    兩個人自小經常見面,也不是沒有情誼。從前她對焦勳也還算得上是滿意的……一個贅婿,用不著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業守住,安心開枝散葉,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身份變化,再反過來看,就覺得作為一個管事來講,焦勳實在是太有能耐了一點。自己出嫁後,恐怕宅子裡很少有人能鎮得住他。

    「還有件事,想和您說呢。」思前想後,清蕙還是開了口。「阿勳哥——」

    這三個字才出口,三姨娘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警覺,好像清蕙要說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樣。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幾分好笑。「阿勳哥今年也二十多歲了,您也知道他的情況,是沒有賣身進來的,仍算是個良籍,不過是鶴先生的養子罷了。現在還在府裡幫忙,好像也不大像話……我想,他反正知書達禮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來的姓試著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給他買個出身來,將來在官場要能進步,對子喬,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幫助的。」

    這思慮正大光明,考慮入微,三姨娘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歎了口氣,「也好,再讓他呆在京城,對誰都不好……這件事,你不方便說的,還是我對太太開口好些。」

    兩人說話,真是絲絲合縫,不必多費精神。因時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時辰,再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三姨娘送她到門口,一路殷殷叮囑,「還是以你的婚事為重……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小看,也不要放鬆。」

    千叮嚀萬囑咐,終於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就是擔心你這個性子,太要強了,誰能令你服氣?你要抱著這個心思去看人,自然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現在擔心的還真不是這個,這個她擔心了也沒用,她一邊敷衍著生母,一邊就披衣出了迴廊。

    上轎時偶然回望,卻見三姨娘一手撩著簾子,就站在門檻裡望著她,同清蕙極為相似的臉盤上掛了一絲微笑——兩人雖然在一塊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還有些不捨。

    不知為何,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了蕙娘的心窩,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心頭翻湧的情緒,只是對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鑽進轎內。由得經過精心培育的女轎娘們,將轎子穩穩當當地抬了起來。

    而清蕙呢,她望著窗外移動著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對得起誰,你也都對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裡,她罕見地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將心頭幾大疑問都理清了頭緒,這才敲一聲罄,喚來綠松。「你親自去南巖軒,找符山說幾句話。」

    符山是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對自雨堂,她從來都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比起一向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的三姨娘,她更聽蕙娘的話。

    綠松不動聲色,「這麼晚了,也不好漫無邊際的瞎聊吧?」

    「誰讓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問問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問得小心一點,別讓人捉住了話柄。」

    會這麼問,似乎是要打算對付五姨娘了。綠松有些不以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點點滴滴的細雪,比起溫暖如春的自雨堂,外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這潔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乾二淨,蕙娘隔著窗子,出神地凝視著這一幕,她的臉透過晶瑩的玻璃窗來看,就像是一張畫,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凜冽與淒清。

    綠松沒有多久,就踏著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問,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有點不快。「她竟猜姑娘是從三姨娘臉上看出了端倪——據說,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閒聊的時候,也不知說了什麼,三姨娘回到屋子裡,還掉了一夜的眼淚。那丫頭心底正不服氣呢……」

    從前想著要忍,也就沒多過問太和塢的事,自然不會派綠鬆去和符山說話。三姨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清蕙久久都沒有說話,可她身周氣氛,竟似乎比屋外還冷,綠松望著她的背影,多少有幾分心驚膽戰,過了一會,她囁嚅著說,「姑娘——」

    「五姨娘這個人,」蕙娘卻開了口,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唇邊竟似乎掛上了笑,聲調還是那樣輕盈矜貴。「真、有、意、思。」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走向桌邊,「把她們都打發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寶取來,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又掃綠松一眼。「只能你一個人聽。」

    綠松心頭一緊——看來這一次,太和塢是真正觸動了十三姑娘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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