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大漠中並沒有四季之分,永遠是日的炎熱與夜的冷寒交替襲來,滿天滿眼都是枯燥的黃沙,一望到盡頭、無邊無際的黃沙【江山不若三千弦2章節】。
那些花紅柳綠,那些長河遠山,那些脆弱的花鳥魚蟲,那些鮮衣怒馬的人,所有所知都只停留在記憶中,卻從沒有真正見過。在她到這裡之前,似乎已經有二十多年不曾見到其他人了。
對於凝視過漫長歲月的珍寶,彌夜有無盡耐心去等她改變,等她接受全新的生活。
在此之前,時間對他來說根本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百年倥傯或是千年孤寂有什麼區別?都不過是陰冷石室或者死寂朔漠中日月交替罷了。而今,他卻十分關注晝夜起落輪轉的每一天,彷彿那次數積累越多,距離他畢生所求就越近。
時間會讓她忘記過往只看到他的用心,彌夜如此相信著。
今天做的依舊是她喜歡的菜,依傍地下泉眼,又有伊圖多年前種下、直到現在仍被他悉心照料的那些蔬菜瓜果,雖不及她在中州的飲食卻也能免去少水少食的困擾。
石門的機括因著經常使用,艱澀絞動聲已經漸漸消失,靜靜開啟,藉著甬道燈光望去,鐵柵後白衣如華的女子仍閉目伏在石床上。
彌夜並不想如此待她,可夏傾鸞想要離開的心意太過決絕,之前還曾將鐵柵中的一根硬生生切斷,讓他不得不在燃起了蟲香放在石室中這種只生活在地下深處的蟲劇毒無比,其屍體卻是大漠游醫不可少的寶貝,燃燒後釋放的煙氣乃用來麻痺病人的最佳藥劑,不至令人昏迷卻能喪失行動力,且微香而持久【江山不若三千弦2章節】。
起初夏傾鸞還試圖抵抗,可精神極其衰弱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堅持,只能每日虛弱地囚禁於石室之中,除了彌夜來看她之外,別無一點聲響。
「蘇草開花了,想來再過十多日便可摘到果子,到時碾成粉用濃茶瀉開晾乾,不過三日就能做成蘇糕。」記憶裡,總是溫柔笑著的絕色女子經常提起蘇糕,說那是她最喜歡的點心,所以才會花了大把時間去學,去試著喜歡上這種甜膩帶著涼意的糕點。
鐵柵拉開,緩緩坐到精心鋪墊的石床邊,彌夜輕輕將蒼白臉頰上一縷青絲掖於耳後,低下頭在夏傾鸞耳畔低語:「晴煙,該吃飯了,這樣下去你會堅持不住的。」
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夏傾鸞沒有一點回應,而彌夜不急不惱,放下食盒拿出陶碗,裡面淨水蕩漾出圈圈漣漪,清澈無塵,纖細指尖蘸著水慢慢潤過她乾澀的唇。
起初她以絕食相抗幾近死地,然而就在以為可以解脫時,冥冥中彷彿又聽到那些生死誓言,字字清晰,如同那人就在身邊輕語。既是要為他活著或者死去,總不能在這種無人知道的地方往赴黃泉,異夢石,墨衡劍,就算再無續前緣,至少讓她完成最後的心願,把虧欠他的東西盡最大可能彌補上。
為那個曾許她天下為媒、江山為聘的男人掙扎下去,就算死也要在他看得見的地方,不想再互相猜忌傷害,這便是夏傾鸞想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儘管,他未必需要。
聽得有人叫娘親名字,雖有些朦朧卻是知道,彌夜來了。
她不清楚在彌夜的記憶中阮晴煙和蕭傾鸞究竟是什麼關係,可他似乎將二人混為一談了,時而叫她丫頭,時而叫她晴煙。也許是源自師父的錯亂吧,前半生時常在心裡叫著娘親的名字,而後照顧她時又總淡淡地叫她丫頭,可在他眼中二者卻是相同的,不過是透過她的面龐容顏追憶著那個他默默相守數年依舊癡心不改的傾國名妓。
「慢些,別扯了傷口。」在彌夜小心翼翼的攙扶下艱難坐起,左肩火辣辣的疼痛蓋過一襲來的困頓疲憊,細眉微蹙,臉色又差了一分。
之前她硬撐著想要用赤情弄斷玄鐵柵欄,不想以大漠人特有冶煉方法融進其他金石的鐵柵竟會那般堅硬,幾經努力雖是切斷了一根,卻在斷掉的剎那收不住力道,硬是帶著赤情柔韌鋒利的弦在自己左肩留下深可見骨的一道傷痕。
見她並未睡著,彌夜急忙端出飯菜放在床上,細心地試探冷熱後舀起一勺清湯遞到夏傾鸞口邊:「先喝些湯。」
與往常一樣既不躲避也不配合,眼神麻木的女子不發一語任他費心照料,略用了些飯菜後又一頭紮倒在石床上,枯瘦憔悴如同失了大半性命。
總比她絕食等死好。
收了食盒後彌夜猶豫片刻,從甬道重撿起一段燈芯送上石室頂的琉璃盞內她很討厭光亮,每次等他一離開石室就會想辦法弄熄僅有的光源,致使他每次來時都要重新點燃或者乾脆借用甬道照進的黯淡光芒。
光線好了一些,看過去她的臉色卻更加蒼白。
「到底什麼人能讓你這樣不顧生死也要回到他身邊?」彌夜低沉問道,雖然明知得不到回答。
精絕祭司擅長占星術,可那畢竟是粗略的天啟,若讓他指出引導夏傾鸞主命星走向湮滅消亡的人究竟是誰,於他可以說是絕答不出的。自伊圖那裡傳承的記憶只到她兒時,苦苦思索期間也只有萬俟皓月一人曾讓她牽腸掛肚,但很顯然,偶爾從她意識不清的呢喃中喚出的並非這個名字。
她的命格十分強硬,普通人絕對無法在她生命中停留太久,那些劃過主命星的淡薄軌道很少會發生交錯,只有那一顆明亮過於耀眼,大有傾覆天下禍亂一世之勢。不,那顆星已經影響了大片天幕,想來中州局勢早已因此人波濤洶湧,而他也定然傲視一方,因此才能星軌交錯並險些將她逼入絕境。
非世之英雄便是亂之梟雄,命格繚亂卻大有逆天改命之相。
目光掠過白得過於冷清的紗衣,見指尖那片污濁血跡時,彌夜心驀地一沉。
他最怕的,就是她毀傷自己。
「只要你不提離開之事,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懂嗎?」握住冰冷手掌傳遞體溫,等她的手終於有了一點點溫度時,他俯身,吻過她耳垂微涼。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逃離既定宿命,你的雙眼看不見那片星軌,它已經走到了終結。」說出來是否殘忍,彌夜不再去想,如果她一直這樣狀態,只怕不被那人帶入消亡也會自己殺了自己。沉重吐息,數十年孤獨壓抑一絲絲抽出:「我不會再眼看著你死去,就算拼盡所有也要改變這命運。晴煙,忘記那個人,忘了他你才能活下去!」
可是,如何忘得掉?
帶著一身清冷與霸道強行闖入她人生的人。
「我寧願……死。」空洞目光盯著石室頂端那一點搖曳燈火,閃過剎那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