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月多雨,連日水潤萬物,佳木芳草繁蔭茂盛,連沉悶的天色也被奼紫嫣紅點綴如虹,竟不覺有多陰鬱【江山不若三千弦9章節】。
蘭陵城外翠色正濃的蒼桓山,翩翩白衣默立,風過,捲起層層草浪,彷彿將疏朗不羈的身影吞沒。
新上了抷土的墳前,一壺酒,三盞玉樽,幾塊糕點零落。
「扶搖酒又出窖了,可惜今年沒有了往朝的香醇,杜家娘子隨相公回了老家,以後再也沒有口味甘冽的純正扶搖。」懶散的男子也不看地上是否乾淨,勝雪白衣重重坐在地上,搖了搖酒壺,又從懷中拿出不足盈尺的竹笳吹奏兩聲,終是覺得不在調上。
「你走後,便是連個陪我合奏的人都沒有了。」蒼涼一聲苦笑,年頭久遠的竹笳驀地被折為兩段,「都說高山流水覓知音,蕭白,你倒忍心一個人那麼瀟灑離開,卻不知留下多少人徒生思念。」
身後腳步聲混著綢緞摩擦的窸窣之響,息少淵抬了抬手簡單地打招呼,難得簡約素裙的安平公主帶著驚喜,卻又有些失落。
「少淵,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父皇派了好多人去找你,若不是接到你的信,我還不知要找到何時。」
「我不會再回去。」提壺斟酒,溫潤笑容一如既往,「蓮施,以後別再任性,我和蕭白都不在你身邊,自己多留一些,不要一時興起隨便傷了人心。」
一晃半年過去,重華門少主,當今皇帝頗為倚重的少傅息少淵,仍像從前那般眉眼輕柔,溫潤如玉,然而在他心裡有些東西已經再回不來。
「我帶了蕭白最喜歡的玉蓉沙糕和扶搖酒,蓮施,我們三個好久沒在一起聚過了,來陪陪我、陪蕭白喝一杯吧。」執盞臨風,榮華依舊。
蓮施默默接過玉樽,這扶搖酒她喝過很多次,酒力不大,微甜,就好像程蕭白純淨直率的性格,記得原本息少淵是不喜歡這種酒的【江山不若三千弦9章節】。入口的味道比之從前似乎淡了一些,半杯飲下,略略泛起粉紅的面上一絲疑惑:「這酒的味道變了?」
「世間豈有不變的東西。」息少淵將酒續滿,自己也提起玉樽一飲而盡,慢慢體味著其中改變。
那一壺酒不過十餘杯份量罷了,各飲三杯,再敬長眠三尺黃土下的蕭白三杯,聽壺中晃動余響,當是沒有多少了。
「剩下的留給他慢慢喝,天地遼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等到雲姑娘一同踏上奈何橋。」放下酒壺,息少淵沉默片刻,身上的氣息有了微妙變化,聲音也沉了三分,「蓮施,九月十六是蕭白生辰,我大概是來不了了,記得幫我向他問候一聲。」
不,或許,那時他會比蓮施更接近蕭白,在陰冷黑暗的土地之下。
「少淵……小師父!」望著落拓離去的男子,蓮施眼圈一紅,眼淚又不爭氣掉下。一個個都走了,除了依舊在沉睡的沈禹卿外她身邊再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然而總是要活下去的,替蕭白活下去,他一直想在姐姐大婚那天能喜喜慶慶敬上杯酒,看他最仰慕眷戀的親人能得到幸福,他的夢想,就由她來完成吧。
「小師父,我會好好活著,你也一樣……」
消失在茫茫枯風中的人不知有沒有聽到,至少,她的心聲已經傳達。
回過頭深深鞠了一躬,越發成熟的少女也向山下走去。天下,江山,多少人為權為勢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她也終於明白自己可以承擔起怎樣的重任。
蕭白,少淵,沈禹卿,如果天下太平,是不是就不會再有這麼多分散與別離了呢?
到那時,我們再一起喝上一杯最甘醇的扶搖酒吧。
山巔清晰可見的七重朱閣裡,冰冷身影正往森寒的地下走去,那裡是破月閣子弟最為畏懼的地方,水牢。
曾經夏傾鸞在這裡飽受冰寒侵體之苦,那之後還無人到過此處,現在在裡面的人也並非破月閣中人,而是當初叱吒江湖,立於武林之巔的正派領袖,息贏風。
「韋墨焰,你這種人永遠不可能得到天下江山,活著我要妨你野心,死了,我也要化成厲鬼詛咒韋家世世代代不得好死!」
未待進門,木柵內披頭散髮幾乎不成人形的中年男人便發狂似的咆哮,扯動手腕粗細的鐵鏈嘩啦作響。
「喪家之犬,窮途末路。」冰冷聲音並無怒氣,眼前的男人已經失勢再不能掀風作浪,而他掌握著生死,沒必要為其瀕死掙扎而發火。
經脈盡斷,飽受水牢極寒之氣侵蝕,短短一月身強體健的重華門門主便脫了人形幾成枯骨,臉色鐵青尚不如流落乞丐,而這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殘忍惡鬼所賜,那個因他而成為孤兒的冷峻少年,如今身為武林盟主的年輕男人。
他狠,對任何人,對破落的宿敵更甚。
「老夫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便是沒有在十年前將你也一併剷除,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後患無窮啊!」
冷冷劍光劃過,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腰部又是一道傷口,傷得不深卻不停流血,順著傷痕纍纍的軀體流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殷紅暈開,水面忽然泛起一陣波瀾,息贏風眼中恐懼一閃而過,聽天由命般咬緊牙關閉上雙眼。
只是傷只是痛怎會平了他心中盛怒?韋墨焰從不在乎世人說他如何殘忍成魔,姑蘇韋家全族之仇,夏傾鸞身陷夢魘昏迷不醒的仇,哪一樣都足以讓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將息贏風折磨致死。看著浮起黑亮一片的水面,冷肅的面容掛上冷笑。
那是一層細小且不畏水的黑色肉蟲,順著血跡迅速爬到新成的傷口上拚命往肉裡鑽,枯瘦身體劇烈戰慄,鐵青臉色變為慘白,近乎死色的慘白。
「離教的蠱蟲我雖不會用,卻偶然間發現它們很喜歡血腥味道。鑽骨噬肉,這般痛苦息門主可喜歡?如果還嫌不夠韋墨焰也只能杯酒賠罪了。」
身後蕭乾聞言立刻送上事先準備好的一碗烈酒,韋墨焰伸手接過,毫不猶豫向血跡斑斑爬滿蠱蟲的身體上潑去。
登時難以抑制的慘叫尖銳而起。
蕭乾別過頭不忍再看。這般殘忍行為也只有他做得出,然而蕭乾並不反感,甚至在不忍中還帶著一絲報復後的快感就是這個男人害的少小姐如此痛苦,痛失弟弟丟心喪魂,金玉良緣變血染嫁衣,難得與閣主解開心結卻又落得深陷噩夢無法醒來,如果可以,他真想找出更痛苦的折磨方法讓其生不如死。
「哈哈哈……」慘烈叫聲逐漸化為陰鷙怪笑,痛到極點懼到極點,息贏風反倒想盡快惹怒身前人求得一死,「痛苦?再痛苦也不過是肉身折磨,比不得你心愛女人所受之痛,長眠噩夢之中不得解脫,眼看著她一點點枯竭死去,韋墨焰,你痛嗎?我卻舒坦得如登仙境!」
那一刻滔天怒氣盡化陰冷,一聲悶響,空空如也的酒碗甩在爬滿蠱蟲的身上,肋骨斷裂之聲清晰傳來。
不得不承認,是息贏風勝了,他的痛,比死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