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娘娘也會替旁人悲歎麼?」
慕如嵐從樹影下走出,神色冰冷孤傲,與一旁的白梅相映生輝,獨那一雙眸,再無往日靈動神采,空得教人心疼,她姣好的面容提醒著我她不過十六歲而已,多麼絕望悲痛眼底才會沒有任何感情。
我側過臉,太液池的水清可見底,落下的雪花方至湖面就被水吞融,她亦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嘴角浮起笑意,未至眼睛,「在你面前,我從來都太稚嫩可笑,此前我還總是想不明白為何,現下想來,一年前在湖邊你奮不顧身拉我入水,我的驚惶失措就注定永遠會被人傷害。原來,是我一直都沒準備好,期望得到時,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否會失去,失去的東西又是否是我所不能承受。」
我神色淡漠,「慕如嵐,除了現下,從前你開心嗎?」
她合上眼,「若知道我的開心止於現在,我寧願從前少一些,再少一些,然後,我的餘生或許還會有一絲的甘甜。」
「開心過就好了。」我撐起傘,拂去肩上的一些落雪,「你還記得幼兒時最愛用什麼花色的碗吃飯嗎?你還記得初次執筆寫出好看的字時用的是什麼墨又香又濃?你還記得最初繡好一個完整的繡樣用了幾天幾夜?」我頓了頓,對上她的眸,「是不是每一樣都得好好回想才能有個模糊的影子,可對當時的你來說,哪件事不重要。記憶這東西,有時候由不得人,再重要的事,總會慢慢忘記。活下去,某一刻的記憶與往昔模糊的影子重疊,說不定會因此潸然淚下,卻絕不會是痛楚。」
她有一瞬間失神,卻是很快又如死水般平靜,「總有些東西,重過生死,越過時光,銘心刻骨。」
「誰知道呢。」我目光悠遠,輕輕道。
天祺的身影由遠及近,又是醒目的明黃,似乎他現在只愛穿這代表天子尊威的顏色,襯得他越發少年老成,凌厲的氣勢迫得常人自然想俯首稱臣,這便是皇者的霸氣罷。而我,會在多久以後忘記他。一千年的時間足夠久了,卻還是沒讓我忘記,甚至點點滴滴都被這重逢從腦海深處挖了出來。
「你怎麼不在相思宮?」內侍宮女都在不遠處頓住步伐,海公公從小內侍手中接過一柄傘,跟著天祺過來。
我挑眉,「皇上可沒下令將我禁足。」
天祺睇我一眼,又搖了搖頭表示並不計較,這才將目光轉到我身邊的慕如嵐身上,神態一如既往的溫和,不待他開口,慕如嵐「撲哧」笑出聲,「臣妾不是讓桃兒去請安問過,看皇上今日是否有空與娘娘、我同游梅園賞梅,不過映然道皇上朝政繁忙,抽不得空呢。現在皇上百忙之中趕來,又是這樣的緊張,可是擔心臣妾不知禮數,衝撞了娘娘?」
天祺也想起了一年前我與慕如嵐落水的事了吧,怕她現在別有用心才過來的嗎?我淺淺一笑,來梅園賞梅雖是我提出來的,不過,晨起盼兒在庭院插了幾支白梅,又笑道:這時候的梅花最好看了,香味迷得人邁不出步子呢。
我目光一直看著天祺,他聞言目光正好落在我身上,卻是很快別過頭,將慕如嵐披風上的雪拍落,接過海公公手中的傘親自打在慕如嵐頭頂,淡淡一笑「映然辦別的事去了。」
慕如嵐咬咬唇,終是將目光轉到一邊,道:「皇上不肯見臣妾,臣妾只有出此下策。」
海公公已默默退後,我將傘拿低些,正好遮住眉眼。天祺的聲音渾厚有力,「還未幫慕將軍查清真相,洗刷冤屈前,朕不想……見你。」
良久,慕如嵐只含著哭腔開口喚了聲「皇上。」
我斂眸,四十四骨的油紙傘,結實而且笨重,我仰首數了兩遍,還是下定決定離開。還未轉身,慕如嵐突然跪在雪地上,本來一直看不清他們神色的我,居高臨下將慕如嵐眼中的請求看了個一清二楚。
「求皇上讓臣妾回將軍府去看看,臣妾一定能找到證據證明爹爹是被人陷害的,爹爹忠於皇家,絕不會有謀逆言行,這其中的誤會臣妾一定會找出來的。」
天祺久久不回應,慕如嵐眸中的期待隨著時間一分分流逝,幾乎又與方才一樣空洞無物,跪在雪地上的衣裙亦漸漸被浸濕。我將傘撐高,天祺單手舉著傘,另一隻手放在背後,孤冷的眸在我抬傘時看了過來,又是黑得望不到底。我撐傘的手越握越緊,天祺原打算放過慕如嵐的,可她亦有自己的清高傲氣,天祺會全了她這份心意,因為棋盤上的棋子永遠不嫌多,特別是還有利用價值的。
天祺微微彎腰,伸出手扶起慕如嵐,溫和卻又毋庸置疑道:「嬪妃豈能議政!此番朕念你失去家人心情悲痛才會胡言亂語,下次再犯,朕當按規矩嚴懲。」
把手中的傘遞給慕如嵐,天祺退後兩步,置身風雪中,凜然道:「你方才說的朕一直都相信,但嵐兒,你也要相信朕,那證明你父親清白的證據,朕會找出來!」
海公公忙又撐了傘上前,天祺轉身離去,留下地上淺淺地腳印。慕如嵐眼淚肆意流下,卻是很快取出帕子拭去,「我什麼忙都幫不到,哥哥入獄之時,爹爹回京迫於形勢交出兵權之時,爹爹保全慕家榮耀親手殺了哥哥之時,爹爹聽人挑唆走投無路被逼謀反之時……我什麼都做不到。」
她的眼淚越流越多,帕子很快被沾濕,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身體卻是止不住的顫動。這樣的冰雪天,一樹一樹傲然盛開的白梅,都只能眼看她的無力自責。
我想,雖然大不相同,但她此時的沉痛或許同我得知要失去明宇時是一樣的。
我一直未曾離去,慕如嵐最後漸漸平緩,冷冷透著絕望道:「爹爹費盡心思守下的榮耀在最後一刻還是被自己親手摧毀,真是太不甘心啊。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慕家的子女,或者慕家從來沒這樣會傷人性命的榮耀,結局是不是會不同。」
我淺淺笑道:「慕如嵐,你是聰明人。」
「是。」她深吸一口氣,「若非這樣,事情或許根本沒有開頭。經過了這麼多事,現在我還是會說,我不後悔遇到皇上。」
我笑意更深,「皇上定是不能讓你出宮調查的,但被皇上寵得無法無天的我或許可以。將軍已死,你我本不該有什麼矛盾,你若是拼上性命都想挽回慕家的榮耀,我可以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幫你一把。」
「好大的口氣。」慕如嵐冷冷一笑,「皇上可真是個把表面功夫做得十足的人,不過,你與皇上的關係真是不簡單。」她抖了抖傘上的積雪,收好放入懷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我越來越好奇,你這樣聰明清醒,早知皇上心底的人不是你,還能義無反顧,在所不惜,究竟最後又是個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