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嵐並未邀我進殿,領先半步盈盈帶我去往一處涼亭,地方僻靜連昨日覆滿小徑的大雪宮人都未及掃去,涼亭內空無一人卻早已備好了茶點,紅泥小火爐上的水壺有絲絲水汽翻騰,水正燒開。她端然先入座,溫壺、裝茶、潤茶、沖泡,她一步步信手拈來,從容自若,模樣亦算自在閑雅。冬日的陽光其實一點都不暖,在涼亭敘舊真說不上是個好主意,但我嘴角漸湮笑意,看著瀰漫在空中的水汽,一直冰涼的手亦有暖意,入座後笑道:「你在等我?」
她剛巧倒完茶,執白底青花茶杯遞給我,眼中只是沉靜,「我慕如嵐說過的話什麼時候做不到過。」
我聞言只淺淺一笑,她的率性有時真教人頭疼。接過茶杯,碧如溫玉的茶水,縈繞鼻間的淡香,輕啜一口,先是微清苦,而後唇齒留暖,津澤生香。慕如嵐自己亦輕啜一口,微微蹙眉,「可惜了瑩初一早在梅花上集的雪水,片刻粗心,水老了。」
嘴上雖如此說,還是將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目光終於落在我身上,「我在這世間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泡茶了,可爹爹總沒有時間,娘更喜歡我彈琴作畫,只有哥哥偶爾會坐下品茗一杯……」頓了頓,又繼續道:「可他從小跟爹爹習武,哪裡有這樣的雅致,漫不經心的仰首痛飲,揶揄我道『如嵐只有泡茶的時候才像個女子』。」
說及此,她嘴角抿了好看弧度,又替自己倒了杯茶,不似方才沉穩,慌張地飲盡,伸手擦去嘴邊的茶水,「入宮後我便再未泡過茶,從前即便是對哥哥我也沒說過,我一生最想做的事,不過是能與喜歡的人品茗低語。皇上沒有這樣閒致的時候,坐在我眼前的反而是素日不討喜的你。」
我嘴角是一貫的輕笑,我與她同時入宮,尚居住在秀頤宮時,她便說了這樣的話:「你此番言行在宮中定是不討喜的。」不過那時的她正得意,爹爹打了班師回朝,一身無法言說的傲氣。我撇頭目光悠遠,「我聽過的故事太多,儘管我記憶很好,卻也記不住那樣多,你們說與我聽的,我便代你們多記些時日。」
「我的事,我自己記著就好。」慕如嵐聲音清淺,稍稍思慮開口道:「蘇依原是蘇州最大的商賈蘇樂之女,同時也是享譽天下的花武旦流蘇兒……」
她語音無一絲波瀾,說著蘇家如何接了朝廷的生意,如何被人趕盡殺絕不留一個活口,蘇依如何被天祺相中,如何失魂落魄被天祺帶回宮中。儘管她說的我大多都瞭解,但她過於平靜地講述這樣一樁滅門慘案讓我不由蹙眉,她本神色游離,忽然又似被人喚醒,盯著我問道:「知道為什麼蘇依不報仇嗎?」
蘇依江湖兒女的性子,若知道有仇家怎會不去報仇,但若不知道,她又如何肯跟天祺進宮,想來是憑她一已之力根本無能為力。我不答反問道:「這些事你都從哪兒聽來的?」
她輕輕一笑,儘是輕慢的意味,「爹爹與凌相素來不和,能一直相安無事是為何?不過是手中各自握有對方的把柄罷了,這消息只是鳳毛麟角。彼時我還在閨閣,聽聞了蘇依的盛寵,正想著她是如何的女子,就在書屋一堆信箋中略破損的一張裡看到她的名字,細細讀了下來,發現她不過如此。她的盛寵,不過是皇上用以補償,用以交換她來日指證凌相的約定。」
難怪對凌芙那般態度,可凌芙原也是對此知情的麼。我沉吟片刻,正欲開口相問,慕如嵐又道:「皇上早有心思對付凌家,若說能縱容兵權緊握的爹爹,我自己亦不相信。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可如今,既然皇上要放爹爹一條生路,請皇上能說到做到。」
她雖端然坐著,但神色恭謙。我不由回頭,那一身明黃的身影就在不遠處的白樹下,尊貴威嚴,這是我唯一一次沒有察覺到天祺的到來,實是他隔的距離遠了些,又在方方與王落一同離去了。
慕如嵐起身跪在地上,雙手撫地,是我在佛堂中看到的虔誠模樣。天祺緩緩走來,冷笑一聲道:「嵐兒不相信朕嗎?」
「皇上答應臣妾的從來未失信。」慕如嵐依舊福著身子,「如今皇上答應的是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獨沒有許嵐兒諾言。」
慕如嵐從來都不蠢鈍,只因天祺一時辨不清現實,慕如哲的死終於讓她清醒過來,在糊塗之前她不得不想法保全自己親人,儘管只是從天祺身上得到許諾。但不再糊塗的慕如嵐,亦不是天祺想要的了。
天祺長身玉立,偶有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悠然梅香混入凜冽的空氣,慕如嵐等了許久,天祺只是合眼背過身去,「慕家總會有人活下來的,定淑儀好自為之。」
慕如嵐聞言身子猛地輕顫,若我未記錯,天祺從來都是喚她「嵐兒」的。望著天祺遠去,又看了看俯首低微的慕如嵐,我聲音清冷,「皇上已經走了。」
她雙手就似失了氣力,一瞬間軟趴在地上,消瘦的肩劇烈地抖動,伸手蓋住自己的眼。
我信步走回宮,好幾處都聽到宮人議論慕如嵐,顯然宮中的消息比我想像中傳得還要快,在所有宮人眼中看來,不過是慕家一倒,慕如嵐就徹底失寵了。當然此時無人敢去放肆,她仍是高高在上,無限華貴的定淑儀。
翌日不過天微亮,窗外還看不到日頭是否能升起,若素閣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我打開門,紫寒卻是一臉詫異,從上至下打量然後最先道的是「小主一宿沒休息嗎?」
我目光陡地森然,「你應該先稟有何事?」
她亦發覺自己失態,輕咳一聲道:「慕將軍留了封信託人在早朝時轉交皇上,結果竟是推脫皇上大肆歡送的盛情,以不願勞動百姓為由,向皇上告辭。皇上派了人去查看,將軍府早已人去樓空。」
「他這可算違抗聖命。」想起現在還是早朝的時候,又道:「其他臣子都知道這消息了嗎?」
紫寒應聲道:「是」。又輕蹙娥眉,「皇上只道慕將軍離去時還能有此心繫百姓之舉,當為世人讚歎。」
我頷首,又問道:「皇上讓你來做什麼?」
紫寒恭敬道:「皇上密令,請小主今日必不離定淑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