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酒店後,不久又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
音響裡播放著莫扎特的鋼琴曲,康進洗過澡後,一直躺在床上看書。檳榔整理好自己的新衣,然後趴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景,手指隨著音樂在窗台上不停地躍動。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
「都十二點了,外面還是燈火通明的。」
「嗯。」
「如果這時候所有的燈全滅了,外面會怎麼樣?」
「你的這種假設真缺德。」
「會發生世紀大災難嗎?真不知道在數百年前,沒發明燈時,那些人在晚上是怎麼過的。」她笑道,回來上床,把被子拉高到下巴,倚在床頭上,想了想,說,「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已經認識八年了。」
「那又怎麼樣?」
「八年之癢。」
「你哪兒癢了?」
「不知道,可能發癢的地方太多了。」她回答,然後看著他,問,「你在看什麼?小說嗎?」
「嗯。」他應聲。
「什麼小說?」她低頭瞧書的封面,念,「《secretlover》?《秘密情人》?不是吧,你還看這種小說?」
「寫得很有意思。」
「講什麼?婚外情還是中年危機?」
「婚外情引發的血案。兩個人為了爭奪利益互相陷害。」
「那你還是別看了。」她奪過他手裡的書,「我又不會陷害你,你就不用找什麼教科書了。睡覺吧。」
「我還沒看完呢!」
「睡覺吧,你開燈我睡不著。」檳榔把書放在自己手邊的床頭櫃上,關燈躺下。
康進看看她,只好也躺下,在被子裡握住她的手。良久,他說:
「檳榔!」
「嗯?」
「如果我們能一直像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他望著天棚道。
「這樣是哪樣?」她閉著眼睛問。
「像今天這樣,每天也沒什麼事,我可以經常和你到處走走,我總能看見你。」
檳榔沒說話,康進就捅她一下,問:
「你覺得呢?」
「如果你每天回家的話,你當然就會看見我。如果你想沒那麼多事,那退休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她覺得他在無病呻吟。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我們之間的關係?」他扭頭看她的側臉。
「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考慮的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就這樣了?」
「那你還想怎麼樣?如果你再提生孩子的事,我就回家去!」她有點不高興他在這麼晚跟她談論這麼嚴肅的話題。
「你這樣只想和我保持現狀的意思是不是你隨時準備離開我,只要你能遇到合適的對象?」
「三更半夜你在胡說什麼?」檳榔受不了地說,「快睡覺吧,明早還要出去呢!」說罷,翻身背對著他。
「你是不是心虛?」他對她的這種反應更不高興。
「我幹嗎要心虛?」
「不然你為什麼轉過去?」
她「哧」地笑了,覺得他在沒事找事,翻過來看著他:
「你是不是又睡不著了?」
「你什麼意思?!」他不悅地反問,知道她在說他沒事找事。
她就半抬起身,手放在他的臉上,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快睡吧,已經快一點了。」手越過去,將他那面的燈也關了,迅速躺下,拉高被子。
「現在是夏天,你蓋那麼嚴實幹什麼?」康進問。
「我有暴露恐懼症。」她回答,又翻身像個蝦米似的側躺著。
「你別總背對著我。」他對她的後背說,將她拉回來摟進懷裡。
「好了,睡吧,晚安!」檳榔靠在他身上,打個哈欠。
康進沉默了許久,終於說出一句「晚安」,將她摟緊。
在舊金山的時間並不多,次日買了一上午衣服,中午時檳榔便被康進帶離,乘飛機向不知名的目的地進發。他帶著她,沒說去哪兒,她也問不出來。
但當他們乘坐小飛機到達她完全熟悉的機場時,她就說不出自己的心情了。出租車行駛了一個小時,他們從一座小城來到了那個偏僻的小鎮上,在汽車旅館落腳。蘆葦跟著來了,他和出租車司機商談,要將他的車包下來供他們出行。因為報酬豐厚,司機欣然答應。
旅館的房間並不大,只有臥室外帶一間浴室。條件已經不錯了,因為在這裡找不到太大的酒店。
到達時又是晚上,檳榔站在窗前不安地望著這個城鎮。康進也許不知道她來過這裡,可她知道。這個地方,是康進和康爵都嚮往的,有著他們兩代人全部回憶的地方。
「覺得這裡怎麼樣?」他從外面進來,笑問。
「還好。」她勉強扯動嘴角,「我第一次住這種旅館。」
「這在這兒已經算很不錯了。」康進笑道,走過來攬住她的肩,「知道這是哪兒嗎?」
「哪兒?」她明知故問。
「我出生的地方。」
「是嗎?」
「你不覺得驚訝嗎?」
「我猜到了。你是想讓我看看這裡的海究竟有多藍嗎?」
康進笑笑,拉過她,在她的髮際上吻了吻,說:
「我們剛下飛機的地方是個小城,小城附近一共有七個鎮子,這裡是最偏僻的鎮子。我父母的醫院就在我們剛剛路過的市中心裡。」
「這兒的人真少。」檳榔望著窗外。
「因為很偏僻,一般都是人往外走,很少有人回來。」
「你有多久沒回來了?」
「我父母去世時回來過一次,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反正這邊的交通也不是很方便。我們先去吃晚飯,然後我帶你去個地方。」
檳榔知道他要帶她去哪兒,因而晚餐吃得很少,也很沉默。康進以為她水土不服,或是不喜歡吃這種當地特色很濃的餐飲。
晚上,他帶她乘車來到那棟被荒廢已久的別墅,用鑰匙開院門。檳榔沒想到他還有鑰匙。他熟練地打開門,然後拉她走進寂靜的庭院裡,逕直走到二層樓門前,將門打開。
他點亮大廳的燈,室內立刻明亮起來,照在他微笑的臉上。他顯得很高興,好像這裡有著他全部的美好回憶。他的臉突然讓她想起另一張臉,那時同樣也是充滿歡喜與無盡的懷念的。
「這是我家,我長大的地方。」他含笑介紹。
檳榔淺淺一笑,笑得勉強。然而他突然將手往鞋櫃上一抹,看著那一層薄薄的灰塵,自語道:
「有人回來過。」
這句話雖輕,卻震痛了檳榔的神經,她的心跳立刻加快,有些驚恐地望著他。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因為一切恐慌在今天都沒有意義。
「這套房子是誰的?」她自然地問出這個問題,上次來她並沒想到這個問題,但現在她想知道。
「是在世的三個人共有的。」康進簡短地回答,他看著她的眼神嚇她一跳,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似的,但他旋即摟住她的肩,笑問,「覺得這裡怎麼樣?」
「為什麼不賣掉,或者租給什麼人?」檳榔努力鎮定地問,「房子閒置太久不好。」
「不能賣,因為這裡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租?不喜歡別人來這個地方。」他的解釋她很耳熟。
「我也是別人,那你帶我來幹什麼?」檳榔笑問,她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你不一樣。」他笑說,「要喝水嗎?我去看看還有沒有水。」說著到廚房去。
「你別告訴我今晚我們要住在這兒。」她跟上他。
「為什麼不行?」他笑問,打開自來水放水,「我以為這裡不能住人,現在看起來還可以。」
「這裡看起來陰森森的,而且偏僻的小鎮都很遠,你們家好像沒有鄰居。」
「有,離這兒五分鐘車程。我記得小時候那家住著鎮上的鎮長,他們家的房子是我們家的兩倍。」
「這麼點的鎮子也需要鎮長?」
「再小也是鎮子嘛。」他開始洗水壺。
「我可不想和你去拜訪鄰居。」她看著他燒熱水,「我也不想住在這兒,這種房子最適合……反正很可怕。」
「有我在,你怕什麼?」他背靠著流理台望著她,笑道,伸手摸摸她的髮梢,「你可以上去看看,把燈打開。樓上有四個房間,我的房間是右邊第二間。」
「我可不想上去,我害怕。」她立刻表示反對。
「那我上去,你在這兒看著水壺。」
「那如果我尖叫,你一定要下來。」檳榔竭力想擺脫曾經來過這裡給她帶來的不好情緒,因為她覺得康進看起來很懷念這裡,她不能破壞他與老房子或是與曾經的回憶的重逢喜悅。她該配合著讓他高興地完成這次千里迢迢來遠行的目的。直覺上,她知道這裡對他有著很特殊的意義。幾十年沒回來,她該讓他再好好看看這裡。
「你尖叫幹什麼?」他笑問。
「也許會有老鼠。」
康進哈哈一笑,轉身上樓去。
檳榔獨自呆著,望著她曾經使用過幾日的廚房,她甜蜜的時刻在這裡亦留下印記。而現在,物是人非,她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什麼也不願想,她認為在此時的一點雜念都是對康進的背叛。縱使她對康進的感情並不清晰強烈,縱使他與她之間有太多負面的東西,他們的關係很複雜,但她不想為自己找太多的借口和理由去緬懷過去,去為自己曾經的選擇傷感。她已經和康進在一起了,她該忠誠地呆在自己的角色裡。
水燒開後,滿溢出一些。她關掉火,將水漬抹去,把自己帶來的茶包沖兩杯,端上樓。康進的房間開著門,她進去時,他正在翻裝有私人物品的箱子,裡面又積了不少灰。
「這都是我以前的東西。」他笑道,「我結婚之前的所有東西都在這裡。」
「我泡了綠茶。」她將托盤放在桌上。
「哪兒來的茶?」
「我來這邊時帶的,怕隨時想喝,就沒放在行李箱裡,一直放在包裡。」她回答,看到箱底有一隻矩形的木盒,「這是什麼?」她拿起來坐到床上。
「我的百寶箱。」康進笑答,過來也坐在床上,摟著她的肩。
檳榔打開盒子,裡面有玻璃球、褪色的小玩具、一些現在已經用不著的證書。他向她介紹他的那些玩具,有打賭贏回來的彈珠,還有他媽媽給他縫補過的小人兒和一些當時很珍貴的漫畫書,底下還有一本小小的相冊。她把相冊翻開,從裡面掉出來一張照片。她將照片撿起來看,是他年輕時的獨照。也就二十出頭,意氣風發,俊逸非凡。
「什麼時候的照片?」她笑問,不可否認,年輕時的他的確是個美男子,也難怪到現在身邊照樣美女如雲。
「二十歲,在大學裡照的。」康進回答,將照片拿在手裡,「那時還很年輕。」
「你年輕時真的很漂亮!」她微笑。
「那現在呢?」他看著她問。
她沒說話,將照片拿回來夾在相冊裡,繼續翻看。
「我現在沒那麼差吧?」康進有點挫敗地問,「我知道我不年輕了,可你真覺得我現在比從前差很多?我老得那麼厲害嗎?」他第一次說出「老」這個字。
「也沒覺得。」她淡答,看著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忍俊不禁,「你小時候怎麼那麼胖?這是你姐姐?」
「嗯。」他冷淡地應聲,對她的心不在焉頗感不悅,躺在床上。
「你有沒有把床掃一掃?」她問。
「掃過了。」他悶悶地回答。
「你長得真像你媽,你姐姐像你爸。」
「嗯。」他側過頭看著她的背。
「颻颻和她媽媽長得是很像。」過了良久,她說。
「所以她們連名字都一樣。」他用手指在她的背上畫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