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藉著酒勁在家裡瘋狂地砸東西,凳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鍋碗瓢盆碎了一地,滿目瘡痍,令人慘不忍睹。蘇太太被嚇傻了,她縮在角落裡,目光呆滯地看著丈夫在砸自己的家,他的每一聲大吼都把她嚇得渾身一顫,那模樣彷彿是一隻驚弓之鳥。在她的眼裡,她看到了一隻沒有人性的惡魔。
檳榔也傻了,不過她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是正常人嗎?她確定無疑他是瘋了。
她看到蘇偉氣喘吁吁地將已經倒地的凳子又抓起來扔向他的妻子,蘇太太下意識躲開,凳子「啪」地砸在牆上,霎時木屑亂飛。他一把抓住太太的頭髮,在她的耳邊大吼道:「你簽不簽?你到底簽不簽?錢?你還想要錢?我告訴你,我沒錢!你聽清楚了嗎?死女人,快給我簽字!」他抓著她的頭髮亂晃,散發出一股又濃又臭的酒氣。檳榔這下明白了,他只是個借酒才敢行兇的膽小鬼,就像那群敗類,什麼能耐也沒有,只會靠打女人和孩子來顯示自己的威猛。
她這下覺得他讓她鄙夷又噁心,她從書包裡掏出手機報了警:
「喂,是警察局嗎?這裡要出人命了,這裡是……」
她很大聲地剛說完地址,手機便被奪去摔在牆上碎了。蘇偉瞪著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吼叫:
「你在幹什麼?」
檳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害怕,也許體內潛藏的乖戾因子又跑出來打招呼,她仰起頭衝他冷笑,慢條斯理地問:「怎麼,連我你也想打?好!」她點了一下頭,指著自己的臉,「你往這兒打,打得越重越好,別留情。等警察來了,我馬上告你虐待我,不信你就試一下!」
蘇偉顯然被女兒少見的反叛嚇到了,他看著她凌厲的眼神,酒醒了一些。既然已經報警,他當然不能再撒野,但他又不能表現得太害怕。於是他將女兒重重地推到一邊,指著妻子罵道:
「媽的,這就是你養得好女兒,敢和她老子作對!」
檳榔被推摔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來。她坐在那裡看著他的身影,突然狠狠地說:「以後你來一次我報一次警,不信你就試試看!想離婚就法**見,反正我們沒收入也是死路一條,我倒想看看你能付多少贍養費!」
「他媽的,你這個死丫頭,欠收拾是不是?」蘇偉走過來,恨得牙根直癢癢。
「快走吧,警察很快就來了!」檳榔坐在地上仰頭盯著他,冷道。
蘇偉既惱火又不敢停留太久,可他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她,這時候他女兒在他眼裡就是個賤人,她的眼神讓他惱怒萬分。於是他一把將她拎起來,在她嬌嫩的臉上狠狠地賞一巴掌,然後大踏步離去。蘇太太趕緊關上大門,撲過來抱住正用手摸臉的女兒,哭著說:
「你沒事吧?你幹嗎和他對著幹?疼嗎?你的臉都腫了!」
她推開她的手,沒哭,只是問:「都這樣了,你還想怎麼辦?」
母親抱著女兒大哭:「都是媽不好,媽沒本事,讓你跟著受罪!」
「你就別哭了,把屋子收拾了吧。」檳榔皺著眉,對母親的哭哭啼啼很不耐煩,她從地上爬起來,渾身摔得生疼,「等我明天考完試再說,這一陣他也許不會再來了。」她道。
「你報警了?」蘇太太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問。
「我騙他的,要是警察來了,說不定明天又會有人來催租把我們趕出去了。」
蘇太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不敢相信女兒的鎮定,但她心裡卻湧現出一種連她也察覺不到的感覺。如溺水者抓住了稻草,她的心又找到了靠山。
其實檳榔並不鎮定,她只是不願在母親面前哭。她深知母親極度脆弱,所以她必須要在母親面前表現出堅強。如果連她也倒下,那她的母親一定會瘋掉。晚上,當她脫掉衣服發現自己身上的淤青時,她傷心地哭了。她躲在被窩裡,一邊用涼毛巾敷自己紅腫的臉,一邊咬住被角流淚。誠然她對父親並沒有多少感情,但他今天的行為仍讓她傷心欲絕。她一直把他當做天來看,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會弄成這樣。而現在她的天塌了,她的所有希望都變成了絕望。痛苦如洪潮般將她淹沒,勒住她的脖子讓她窒息,她悲傷得已無法再思考。
第二天她腫著臉,黑著眼眶去考試,結果可想而知。
中考成績很快便下來,她到指定地點去領成績單,當拿到少得可憐的成績時,她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霎時滿面潮紅。幸好有林碧在一旁安慰她,否則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去了。
一切來得太突然,殺得她措手不及。因為她的分數對她報考的學校來說太低,因此她真的被從第一志願刷下去,分數只夠第二志願的擴招分數線。更令她沒想到的是,開學時間如此快,剛拿到通知書就要去報到準備軍訓了。而擴招生報到,首先要交三千塊錢,這對她來講無疑是一場晴天霹靂。
自從上次的鬧劇後,蘇偉倒也沒再來鬧過,只不過那天後的第二天,他曾打電話來說只要妻子同意離婚,孩子的一切他都會管。妻子當然不相信,她沒同意。後來蘇偉下午又打來電話約太太出去面談,太太去了,卻沒見到人,等她回來時才發現,她丈夫的一切東西居然不翼而飛了。
她大哭一場,可她還要供養女兒,沒辦法,為了生計她只好壓抑住恐懼出去找工作,因為現實擺在面前。可是她太久沒去工作了,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恐懼。而且她已經四十四歲,這種年紀只能去做清潔、服務那樣的工作,她與社會脫節後純淨的自尊心與不肯向現實低頭的高傲使她又不願意做那種事,所以她花了一個星期才找到一份在寫字間裡的工作,花了近一周時間培訓,結果最後發現那裡竟然是一個變相的傳銷窩點。
檳榔報到的那天恰巧是蘇太太重新找工作的第一天,她回家時,母親正在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
「怎麼樣,報完到了?」蘇太太顯得很疲憊。
「要先交三千塊錢。」檳榔淡答,坐下來,「明天前必須交。」
「這麼快?」蘇太太驚呼,她的語氣是驚訝的,可她的心卻沒什麼感覺,她已經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
「是啊。」檳榔揉著眉心回答,更疲憊。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拍響,伴隨著房東高聲叫門的聲音。這一下兩人的疲憊都被驚走,她們一起屏住呼吸端坐著,誰也不敢出一聲,哪怕是動一下的聲音也怕被外面的人聽出來。那巨大的門聲震得她們頭皮發麻,心裡亂顫,可她們仍堅守著,抑制住人類對噪聲的強烈恐懼,絲毫沒有要開門的意思。
直到房東累了或是以為沒人在家,她終於走了。屋裡那對母女側耳又聽了十分鐘,確定人真走了,才暗自舒一口氣。
「我們欠了多久的租?」檳榔問母親。
「今天整好六個月。」母親摀住胸口回答。
檳榔沉默了一會兒,仰天歎道:
「這可怎麼辦啊?」其實她討厭問這種話,因為毫無意義。
蘇太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說:
「先解決你上學的事吧,我給你爸打電話。」
「他不會接的。」
可蘇太太還是去了,彷彿沒聽到女兒說什麼似的。然而蘇偉的確沒接,於是她又走回來,坐在沙發上歎氣。
「他到底在哪兒上班?」檳榔突然問。
「我也不知道,他不和我說他的事。不過好像在市中心和人合開一家餐廳。」
「你手上還有多少錢?」
「大概兩百塊。」
「你把知道的地址寫給我。」她沉默一下,沒看母親,開口說。
「餐廳的地址?」蘇太太望著女兒的臉,望到的卻是異常平靜。
「你去找工作吧,我到那家餐廳去一趟,然後再說。」
她的語氣好像決定了一樣,蘇太太服從地點點頭。
檳榔之所以要去是因為她怕母親還沒說到核心問題就又和對方打起來,母親脾氣太急,控制不住自己,她做事帶太多感**彩。可檳榔自己不一樣,她沒什麼感情,有的只是希望。其實在以前,出了這種事她能躲多遠躲多遠,可現在不一樣了,這是關係到她命運的時刻。母親已脆弱到無法再為她擋風遮雨,所以她必須拋開一切勇敢地戰鬥,為這個破敗的家,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
她特地換上自己那雙粉色的三寸高跟鞋,她一直酷愛高跟鞋,只可惜上學時不能穿。她覺得穿上高跟鞋會讓人變得挺拔,會讓人更有自信。換句話說,它可以幫她壯膽。
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雖然瓜子臉不標準,但尺寸很標緻,而下巴上那一道美人溝更顯漂亮。天生的小麥膚色。鼻樑不是很挺,但用妝容完全可以蓋住。她的眉毛濃黑,睫毛又密又長,眼窩略深。一張臉上最出彩的莫過於那對眼梢上挑得很厲害的丹鳳眼,黑盈盈的,即使她是高度近視,可在外人看來,離開框架眼鏡的那對眼睛實在很美。此外她還有一頭又黑又粗的發,雖然很短,但留長後絕對夠得上濃密如雲。即使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可她的身體比例卻很接近黃金比例。她的胸脯發育得有超過同齡人的飽滿,那也很誘人。
有人說她像隻狐狸,因為她的眼睛。也有人說她像混血,因為她的下巴和高眉骨。或許她夠不上國色天香的標準,或許她沒有規定裡那麼標緻,可她還是個小美人。更不要說當她安靜下來,她會有一種更渾然天成的美感,那是一種把花季少女的清純與早熟女人的魅力融合到一起的美麗。
只是她的容貌並不能讓她產生過強的自信,因為對她這樣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孩來說,她認為漂亮當然好,可光有漂亮是不夠的,她需要更實際的東西。只是偶爾美麗還是有用的,因為當她膽怯時,她就會把自己弄得非常漂亮,那樣她心裡就不會太害怕。
她很快便找到她要找的地方,很好找,一間二層酒樓。她就站在下面,一遍遍地對著招牌檢查自己是不是找錯了。這時她的心裡開始怦怦亂跳,她很少到酒樓去,而且去也是去吃飯,從沒找過人。萬一沒人理她那該多尷尬,萬一她找錯了被人嘲笑以為她是個神經病怎麼辦?就算沒找錯,見到父親,她又該說什麼呢?上次他們鬧成那樣,這次來簡直是多此一舉,他要是把她趕出去,她又要怎麼辦?是和他鬧,還是默默離開?她拿不準。她開始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在外面猶豫徘徊很久,還是說服不了自己。終於她發現自己在這邊亂想是永遠也進不去的,她不能在這兒轉到晚上,她必須要在今天把這件事解決掉。心一橫,她硬著頭皮衝進去。
迎賓小姐以為她是要吃飯的,熱情地迎上來將她往裡讓。檳榔感到很窘迫,但她並沒有忘記來意。她硬著頭皮,努力掩飾住自己的害怕。她抬頭,以平常的、清晰的語調詢問:
「不好意思,我是想請問蘇偉在這裡工作嗎?」
幸好迎賓小姐沒有表現得不耐煩,只是說:
「這我不知道。」她問不遠處的領班,「你知道有叫蘇偉的嗎?」
「蘇偉?哦,你是不是想找蘇經理?他已經不在這兒干了。」領班走過來打量她,「你是哪位?」
檳榔聽到他的前一句話立刻傻了,剛剛在外面想說的台詞一下子全部忘記,她腦袋一團亂,這始料未及的結果讓她頓時沒了主意。
領班見她神色有異,就問:「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檳榔猛地回過神來,強笑著搖頭,說聲「謝謝」,轉身往外走,可剛走一步她又停住了。她不能就這樣走了,就算她今天找不到人,她也該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於是她又回身問領班:
「那請問你知道蘇偉去哪兒了嗎?」
「喲,這我可不知道。」
「那他是什麼時候不幹的?」
「大概兩周前。」
「那這裡有他的朋友嗎?我是說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不幹嗎?」
「你是他什麼人啊?」
「我是他女兒。」檳榔實在不願這麼說,可她沒辦法,因為對方有點不耐煩了,「你能幫忙找個人問問嗎?」
領班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什麼,他說:
「你先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幫你找祝經理。」
檳榔道謝,站在原地等著。一會兒領班去了又回,說:
「來,跟我走。」
檳榔就跟著他,被他領上樓,繞過用餐區在經理室前停下,敲門得到允許後,他打開門,做個手勢要她進去。
辦公室的空間並不大,但很整齊。坐在辦公桌後伏案的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卻很精明。見她進來,他抬頭看她一眼,立刻就盯緊了她的臉蛋。檳榔感到他對她眼前一亮,接著她聽他問了一句「蘇小姐?」,打個手勢讓她坐下。
檳榔從沒遇過這種陣勢,不過潛意識裡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盡量表現得優雅得體,千萬不要像個小可憐來乞求同情,那樣只會招人厭惡。於是她努力優雅地坐下來,定定神,掌握主動權地率先啟口:
「謝謝您能見我。」
「不用客氣。」祝經理笑說,他的眼睛盯著她,對她所表現出來的神態很感興趣。
「您是我父親的朋友?」
「算是吧,我是他曾經的合夥人。」
「那我就直說了,我父親已經好久沒回家了,我母親為此也生病了,我是沒辦法才找到這兒來的。我聽說他不幹了,我現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現在只有您能幫我,請您告訴我您知道的一切,可以嗎?」檳榔用懇切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可以被她打動,所以她在自己的語調裡加了一些感情。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祝經理回答,他用一種奇怪的、與話題無關的眼神注視著她,「他兩周前從這裡撤股,之後就杳無音訊。不過他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關係密切,她常來找他,我想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他笑說。
「是啊。」檳榔勉強笑了笑,奇怪她居然對他的話一點也不驚訝,「那您知道那個女人住哪兒嗎?」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很久以前我去過這個地方。」祝經理隨手在紙上寫下一串地址給她,「也許還在那兒,你可以去試試。這個女人很厲害,你父親撤股時她也在場。」
「你的意思是他們很早就在一起了?」
「大概四年前吧。」
檳榔接過紙片,然後站起來:「真的太謝謝您了,您可真好心,幫了我大忙,真不知該怎麼謝您才好。」
「沒關係,只要別說是我說的就行了。」他站起身改坐在桌上,離檳榔很近,接著用一種很曖昧的語調說,「你長得不像你爸爸,但很漂亮。」
檳榔看他一眼,有些警覺地笑答:「謝謝。」
對方笑笑,突然伸手放在她的臀上摸了下,滿臉色迷迷地道:
「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
檳榔被嚇一大跳,這下她更確定地知道自己遇到色狼了,她差點跳起來,驚恐地瞪圓眼睛,心裡很害怕。接著她忽然掉頭往外衝,越過外面的人奇異的眼神,一口氣跑到街上,撫著受驚過度的心口。她覺得自己狼狽極了,生平第一次遇到色狼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看著那人寫給她的字條,她一時間羞憤交加,惱怒萬分。
不過她還是立刻去找那個地址,姓祝的沒騙她,那裡果然有一處高檔小區,是全封閉的。因為她要找的主人沒在家,門衛不讓她進,她只好在外面等。
她就在噴焰的烈日下等待著,那是她永生難忘的經驗,後來每每想起心口仍然抽痛。火球一般的太陽直直地照在她身上,不到一會兒她的衣服就已被汗水濕透,妝也花了。周圍沒有一點遮陰的地方,她只能在毒日下暴曬著。她覺得自己都快要冒油了,身體裡的水分呼呼往外冒。周圍沒有一個人,所有人這時都在室內避暑,連保安都待在崗亭裡。這時的檳榔難受得都快要哭了,一天裡發生這麼多事,她既傷心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承受這些,她太倒霉了!火辣辣的太陽一點也不憐惜地要打垮她,她的身上又濕又粘,她既狼狽又沮喪。偶爾有幾個過路的對她投來驚異的一瞥,以為她在這種天氣下站著是發神經,那目光像利劍一樣傷害著她的心。
她在炎炎的赤日下等了三個小時,然後她看到她的父親領著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走在前面,一名濃妝艷抹的女人撐著陽傘跟在後面。她的容貌還不及蘇太太的一半,卻滿身好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
檳榔的目光旋即定在她的父親身上,她不敢相信他居然會滿面慈愛地對著別人的孩子,他對那孩子笑,輕言細語,含笑作答,一派完美父親的模樣。一股酸楚到不能再酸楚的氣息淤積在她的胸口,她傷心欲絕,就是這種感覺差點讓她一下子暈過去。
他們很快便看見她,吃了一驚,不過馬上就鎮定下來。蘇偉對那女人耳語幾句,對方鄙夷地看了檳榔一眼,帶孩子退到一邊。他就朝自己的女兒走過來,冷冷地問: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檳榔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猶豫了下,決定直切正題:「家裡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我考上擴招,可是沒錢,上不了。」
「我也沒錢!」蘇偉的語氣很不耐煩。
「爸,你真不打算管我們了?」他的話只能讓她問出最後一句。
「實話跟你說,我的所有錢都在你馮姨那兒。」他指指站在角落裡的女人,道,「這話你也可以回去對你媽說,她想拖著拿錢,門都沒有!你們也別想著三天兩頭來找我,我又不是你們的銀行,哪有那麼多錢?你那死鬼媽成天鬧,我早就煩了!你回去告訴她,要錢沒有,要是她想繼續拖著,我奉陪,看誰能拖過誰!」
檳榔這下徹底絕望了,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暈地旋,她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憤怒與羞辱立即啃噬住她的心,她點點頭,命運已被審判完畢,於是她說:
「我知道了。」
她轉過身,一眼瞥見那個得意洋洋的女人,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這下她勃然大怒,走過去,瞇著眼對那個女人說:
「你可真厲害!」
「你知道就好!回去告訴你媽,讓她放聰明點,別和我做對!」女人說,用那對妖冶的小眼睛猛夾檳榔,像是很看不起檳榔的窮酸和狼狽。
檳榔僵硬著身體看著她,忽然轉身,女人以為她要走。沒想到她突然又轉回來,揚起手臂,對準那個女人滿是化妝品的臉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措手不及:
「賤貨!」檳榔狠狠地罵一句,然後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時,大踏步離去。
不過不管怎麼樣,一切都結束了。
她一直走,一直走,穿過幾條街,漫無目的,疲憊不堪。剛剛的一切恍然若夢,讓她手腳酸軟。她的心口仍在亂跳,呼吸依舊困難。終於,她走不動了,迷迷糊糊地停住腳,在一個角落裡。她一直像快虛脫了似的,大腦怎麼也不聽使喚。而現在,她終於又憶起剛才的一切,一時間屈辱、憤怒、失望、傷心,百痛交集,牢牢地將渺小的她包圍住。她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來,在嘈雜喧鬧的大街上。
暮雲繚繞之時她才回到家,蘇太太已經急瘋了,檳榔的手機上次被摔壞,她沒辦法聯繫女兒。
「怎麼才回來,見到你爸了?」她迫不及待地問,也許她對丈夫還抱有一絲希望,認為他不會不管自己女兒。
檳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想回答。蘇太太著急地追問:
「到底怎麼樣,你沒見到他?」
「他已經撤股了,兩周前。」檳榔終於開口,語氣平靜,「他現在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
蘇太太愣愣地望著檳榔,這種消息一下子切割了她的大腦。即使她已經知道事實,可再次聽到女兒親口描述,即使女兒說得很簡短,她還是有一種五雷轟頂之感,她很難接受。她的嘴唇直哆嗦,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已經不會回頭了,我們就死了心吧。」檳榔皺眉,母親的樣子忽然令她很反感,她有些憤怒地打散母親的最後一絲希望,「他在幫別人養孩子,我已經和他沒一點關係了,我怎麼樣他是不會在意的,他已經著魔了。」
蘇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蒼白著臉,目光呆滯,不敢相信地低喃:「他怎麼會這樣?!」
「我們完了,只能靠自己了。」檳榔為母女倆的命運做出總結,她的語調依舊平靜,因為她已經激動不起來了。
「我要告他重婚!」蘇太太忽然恨恨地來了一句。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們沒錢打官司,沒有證據,也沒有精力。也許官司還沒打贏,我們就已經被房東趕出去了。」檳榔還是很平靜地說,這個方法下午時她就想到了,的確不是好主意。
「難道就這麼算了?」
「他說他的錢都在那個女人那兒,雖然不知真假,但如果真是那樣,打起官司來我們也沒什麼證據,會拖很久,還要花很多錢。如果我們真那麼做,可能連飯都吃不上了。」
「這個混蛋!他居然把我們逼到這種境地!這讓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啊!」蘇太太罵著,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檳榔此時也很無助,但她沒哭,也沒安慰自己的母親。她面無表情地,可說話的語氣卻是一聲歎息:
「我們現在要考慮怎麼過日子,現在沒人能救我們。我們不能再住在這兒,這兒的租金太貴,而且還欠著租。我得去借錢。」
「找誰借?」蘇太太帶著哭腔問。
「找那些親戚,看誰能借誰就借點。」
「那你上學怎麼辦?」
「還上什麼學?哪所學校的費用我們都負擔不起。」檳榔哼一聲,這一聲刺痛母親的心。
「你沒和你爸說嗎?他怎麼可能不管你,他……」
「有那個女人在,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更何況是我了!」檳榔忽然有點恨她的天真。
「那我更該告他重婚!」
「你聽不懂我說的嗎?」檳榔高聲道,在看到母親慘白的臉時聲音又低了下來,「我們沒錢也沒證據,就算自己去搜集證據,那也要在有飯吃有地方住的情況下,可現在我們連房租都在欠,而且已經欠六個月了。更何況他早晚會遭報應的。他被那個女人教唆擺佈,那樣的女人,她還年輕,是不會甘於跟著他那種人的,他早晚要栽跟頭。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盡快搬家。」
蘇太太這下沉默了,過一會兒,她問:「在這件事上,你怎麼能這麼平靜?」這問題在這時候問實在很傻。
「我本來和他就沒什麼感情,從前他還能給我帶點錢,現在他什麼也給不了了。」檳榔回答得很平靜,可她的心卻在波濤暗湧。
蘇太太癡癡地望著女兒冷凝的臉孔,女兒的冷淡讓母親心疼,她上前一抱住自己的女兒,哭著說:
「對不起!對不起!是媽害了你!都是媽害了你啊!」
檳榔無法,只好抱著母親,任由母親哭泣,然而那淚水卻沒有讓她的心有一絲的動容。她知道,她的心正在被一層厚厚的冰封緘,從此以後,她將徹底告別純真年華,開始一段充滿荊棘的旅程。
她不知道這晚林碧給她打了電話,後來幾天又打了好些個,她沒接到,於是她永遠地失去了這個她最好的朋友。
蘇家的親戚都住在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次日,檳榔早早就出發了,買一張最便宜的火車票,拿著一百塊錢。蘇太太本打算自己去,可檳榔認為她撒起謊來更值得同情。她知道,如果不說謊,是沒人會借給她錢的。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的母親已經因為難過而變得有點不清醒,她的恍惚令她擔心。
蘇太太只好同意女兒的建議,無形中女兒又成為她今後生命的主宰,她答應檳榔會去找一間便宜的單間以作為搬家後的住所,而檳榔則承諾第二天就會回來。她上了火車。
從前走親戚時也坐過火車,可這次的火車卻像老牛一樣慢,本來四小時的旅途卻足足坐了六個小時,早上走的,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下午時分,殘陽如血。當她筋疲力盡地走出站台,她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一分錢一分貨。
她顧不上喘口氣,馬不停蹄地前往此行的第一站——她大舅家。
檳榔的大舅和舅母開一家小超市,僱人看店,生意很不錯。他們還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一家三口加舅舅的岳母住在一起,生活得還算可以。
因為大舅家離車站很近,所以她是步行到那裡的。站在破舊的居民區裡,她在樓下徘徊很久。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她實在不敢進去,她從未借過錢,她覺得很尷尬。她不知該怎麼開口,也許她會被舅媽趕出去。一想到這裡她就害怕,她可不想被趕出去,那樣多難為情。她想也許她不該來這兒,也許她該先去更富裕的姑姑家試試運氣。也許舅舅此時正在店裡不在家。
「姐,你怎麼來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突然響起,打斷她的思緒,把她嚇一跳。
「小帆?」來人是舅舅家上五年級的弟弟,背著書包,看樣子剛放學。
「姐,老遠看著像你,你怎麼不進去?」小帆見到她很高興,「姑姑和姑父呢?」
「我一個人來的。」檳榔有點窘迫地說,「你這是上哪兒啦?不是放假了嗎?」
「我去上數學課了。你怎麼站這兒?快進去!」小帆熱情地道,不由分說把檳榔往裡拉。
「你爸在家嗎?」檳榔問。
「在!」小帆回答。檳榔的心開始發抖。
當她進門時,她的舅舅正穿著大背心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舅母則在廚房擇菜。對於她的到來,他們很驚訝。檳榔趕緊向舅舅的岳母問好,老人家歪在床上,對她愛搭不理。她又問候舅母,舅母只是點點頭,就到廚房擇菜去了。
檳榔感到很尷尬,全家只有小帆歡迎她,並將她讓進裡屋。不過很快舅舅便叫兒子去寫作業,他感覺檳榔這次來得很不正常,於是他問她來幹什麼。
人家都這麼問了,檳榔也只好直接挑明來意:
「有件事想請舅舅幫忙,我考上高中了,可需要自費,但我爸現在出差了,不知怎麼聯繫不上。我媽因為這件事很著急,也生病了。所以想讓舅舅幫忙先墊一下,等我爸回來馬上還。」她不敢說父母離婚的事,她家的情況舅舅是知道的,如果知道檳榔她爸跑了,肯定會以為錢借出去是肉包子打狗,那她要借錢就更不容易了。
她剛說完,還沒等舅舅回話,廚房裡的舅母立刻高聲喊道:
「孩子他爸,過來幫我一下!」
檳榔的舅舅起身過去,檳榔立刻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只聽舅母小聲問:
「怎麼,她是來借錢的?」
「是啊,她爸聯繫不上,所以想讓咱幫著墊下學費。」
「我告訴你,這事你別管,咱們家都揭不開鍋呢,還借她錢!再說他們家從前管過我們什麼?當初咱們開超市時向他們家借三萬塊錢,你看她爸那臉色!切!我都不稀罕說!還有當初咱家買產權時,他們家出過力嗎?」
「好啦!你小聲一點兒,別讓她聽見!」
「聽見怎麼了?本來就是!」
「她只是個孩子,你說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學費能用多少錢?再說又不是不還!」
「哎,我告訴你的可是好話,我們又沒多少多餘的錢!再說你借給她,那她什麼時候還?她住那麼遠,我們怎麼要?我可告訴你,這件事你別管,你要是管了我和你沒完!」
「……」
「嘿!你聽見我說的沒有?哎,你到底聽見沒有?」
「聽見了!」她丈夫不耐煩地小聲答,開始往裡屋走。
做太太的就滿意了,轉身去開火準備做飯。
檳榔趕緊跑回座位坐下,覺得自己被一盆冷水澆個透心涼。舅舅回到原位,衝她歉意地一笑,說:
「檳榔啊,不是舅舅不幫你,只是舅舅現在也有困難,超市前兩天剛投了錢,所以現在手頭也很緊。」
「我知道了。」檳榔低著頭道,滿臉窘得通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我知道你有難處,那我先走了。」她說著站起來。
「你去哪兒啊?」
「我到二舅家去一趟。」
「那吃了飯再走吧?」
「不用了。」檳榔說著,起身告辭。
舅舅一直將她送到門口,舅母也出來,笑說:
「這麼快就走?路上小心啊!」
檳榔答應一聲,快步奔下樓,身後「彭」一聲的門響好像是在嘲笑她,讓她很難為情。她更加加快腳步,一路飛奔下樓,直到又一次見到太陽,她才舒了口氣,稍稍平靜一點。
「姐!」小帆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你怎麼下來了?」她驚訝地問。
「我來送你,你出什麼事了?」小帆擔心地問。
「沒事。」她笑笑,「姐要走了,你回吧,不用送了。」
「我送你到大門口。」
「好。」檳榔只好答應。
小帆一直將她送到小區的大門外,檳榔笑說:
「你回去吧,這次姐不能再給你買雪糕了。」從小帆小時候起,她總會給這個弟弟買冰糕、糖果。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他笑道。
檳榔微笑,摸摸他的頭,說一句「好好學習」,然後走了。
第一次便行動失敗,她感到很挫敗,但她仍打起精神,她不能就這樣認輸,她必須堅持到底。
她去了第二站——姑姑家。
姑姑家住在城郊,她倒了三次車才到。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二姑家也在鬧離婚,屋子裡一團亂。二姑把自己弄得像瘋婆子似的,把檳榔嚇得只待兩分鐘就跑出來了。
無奈,她只好又倒四趟車,到城市的另一頭去拜見她的大姑——她最富有也是最可怕的親戚。
結果可想而知,這次比上次更糟糕。
姑姑在一百多平的大房子的露台上接見了侄女,那時她正將自己乾裂的腳放在一張圓桌上塗紅指甲。
問明來意後,她是這樣說的:「檳榔啊,我也沒錢,你也知道錢都在你姑父那兒,除非你還雙倍,否則他是不會隨便借錢的。」說完她又繼續塗她的腳趾甲,檳榔便很知趣地告退了。
此時天已經黑了,太陽早就落下山去,只餘一片暮色蒼茫。
檳榔漫無目的地走在繁華的街上,又累又餓,連最後一點精力也在剛剛消耗殆盡。此時不少商家的霓虹燈已陸續亮起,發出的光芒糅合進大路中央汽車集體排放出的尾氣裡,彰顯著繁忙下的浮華,「這麼大的城市,我是多麼渺小啊!」她心裡說,抬頭仰望天空,卻看不到一顆可以為她指路的明星,「這世界如此繁華,難道就真的沒有我可以棲身的地方嗎?」她心裡想著,覺得自己已經快倒下了。
就在這時,風沙驟起,劈頭蓋臉地向她打來,緊接著天上滾過兩陣悶雷,一場大雨從天而降。
街上的人立刻亂如群峰,四下逃竄。銅錢大的雨點子辟里啪啦地打下來,澆在檳榔的臉上。她趕緊四處找地方躲雨,可卻怎麼也找不到。直到跑了好久,她才跑到一處公交車站的棚子底下,那時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站在那裡望著一下子變得黑漆漆的天空,濕漉漉的頭髮頂在腦袋上,濕透的衣服緊貼著身體讓她渾身不舒服。一陣風夾雨襲來,吹得她汗毛直豎,昨夜喝的那碗用一點剩米勾成的白粥已抵擋不住無盡的寒冷。剎那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覺得這樣活著太痛苦,她為什麼非要這樣活著?她為什麼要受這種苦?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一次次地委屈?在她頭腦發昏、滿心絕望之際,一股邪氣突然趁虛而入鑽進她的心窩,她的腦子裡霎時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並且越來越清晰——
與其這麼活著,還不如自我了結,一了百了。死亡,也許對她來說是最好的解脫。死去之後,她就不會再這麼難受,這麼狼狽,這麼痛苦了……
雨很快便停了,她開始行走。天已經很晚,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她就那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在被潮濕籠罩的城市裡。偶爾她呆滯地望一眼街邊明亮的霓虹燈,然後繼續向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她的腦子像被電擊過一樣木木的。她走啊走,最後來到一座大橋上。
那是一座鐵索吊橋,一輛輛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望著橋下滔滔的運河水,又感受到橋上橙色的路燈很詭異地照著她的眼睛。她還在繼續走,可這時她的腿有點軟,於是走到橋中央時她的腳停住了。她站在橋邊,望著底下流動得極快的水流,水流的速度可以快到讓人心驚膽寒。黑森森的河水還倒映著幾點燈光,橙盈盈的,看起來很可怕。她的手扶上欄杆,欄杆很冷,還掛著水珠,手放在上面馬上也跟著濕了。她用餘光能看見岸邊住宅區裡安寧的萬家燈火,她還能感受到兩岸樹影黑黑,前方水霧渺渺。她再次低頭看下面的河水,這時她心裡忽然產生一種衝動,她想跳下去。那是人在迷惑中站在高處向下望時會產生的一種奇怪的心理衝動,她知道跳下去她就會一了百了。可那河水黑得可怕,她心驚膽戰。
前路就像面前的夜色一樣一片渺茫,她不知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她也沒了夢想。她對今後的生活不知所措,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正常女孩一樣。雖然現在是夏天,可她卻覺得自己正處在人生最寒冷的冬季裡。她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怎樣。
如果她死了,就什麼也不用再想。當她從這裡跳下去,她會順著洶湧的水流,轉眼間她就會變成一具屍體,然後被水泡到發腫發脹,最後等到她已經開始腐爛時才會被打撈上來。那時她就是一具屍體,不再是一個人。接著她會被火化成一團灰,如果火葬場願意義務火化她的話。然後隨著風起雲湧,她就會灰飛煙滅。
而如果她選擇活下去,那她的人生結局又會怎樣呢?
這是一個問題——
當人生這種遊戲玩不下去的時候,是該選擇gameover?還是該打起精神繼續下去?
她在濕冷的大橋上站了一個小時,然後轉身走掉。隨後她回到火車站的候車大廳去呆坐一夜,本來她也沒有住旅館的打算。
這一夜她很清醒,沒有絲毫困乏的感覺。翌日清晨,她的衣服已經半干,陽光又一次對她揚起笑臉,她的心重新溫暖起來,這讓她覺得昨夜的一切就是一場荒唐的鬧劇。
她去了路途最遠的二舅家,這是她的最後一站。雖然對此行她並不抱希望,但她還是決定試過後再想今後該怎麼辦。
檳榔的二舅是名出租車司機,舅母一直在打零工,再加上他們剛上學的女兒,生活並不富裕,這讓她對此行充滿愧疚,特別是當她看到舅舅家又小又暗的單間時,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輪休在家的舅母立刻發現她潮乎乎的上衣,馬上嚷道:
「你身上怎麼濕了?你到哪兒去了?你爸媽呢?」
「我一個人來的,路上滑倒了,把衣服弄濕了。」
「天啊!快脫下來我給你洗了,這麼潮怎麼穿!」舅母又叫丈夫,「你先出去,讓孩子換衣服!」
檳榔的舅舅就出去,舅母從櫃子裡拿出自己的衣服,讓外甥女換上。檳榔默默地接過來,這時她想哭,這是她這麼久以來聽到的最溫暖的話。將衣服從頭上套過之時,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
舅舅對她這種奇怪的拜訪很關心,忙問她的來意。
檳榔只好重複她在大舅家說過的話,並提出借錢的請求,舅舅舅母便沉默下來。她並不意外這種結果,但仍很感激他們,於是說:
「要是沒有也沒關係,我自己再想辦法。」
「你媽怎麼樣?」舅舅開口問。
「她倒沒什麼,就是發燒,不重。關鍵是我的學費。」
「那就好,你媽從小身體就不好。」舅舅說著,望向舅母。
舅母沉默了一陣,然後問:「你要多少?」
檳榔沒料到她會這麼問,頓時睜大眼睛。她沒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於是脫口而出:
「三千。」
「這麼多?」舅母大皺眉頭。
「是自費。」她回答,心想這只夠交房租的。雖然她在欺騙他們,但她沒辦法。不過她一定會還,她保證。
「你還沒吃飯吧?」舅舅問,她點頭。
「錢你不用擔心,我等下去銀行幫你存,你把銀行卡號給我。」然後他對妻子說,「孩子還沒吃飯,給她弄點吃的吧。」
舅母點頭,問檳榔:「煮碗麵行嗎?」
檳榔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頓時喜出望外,一陣強大的感動將她包圍,她高興得差點哭了,忙點頭道:
「好,謝謝舅舅舅媽。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把錢還你們。你們放心,我可以寫借條。」
「寫什麼借條?你上學唸書要緊。你媽病著我們不能去,這邊走不開。你也不小了,所以我們就不過去了。等下你舅舅幫你去存錢,再給你買張火車票。你吃點東西,也不能留你住,我先幫你把衣服晾一下,回家自己洗吧。」
檳榔滿口答應,滿心的歡喜與感動聚集在胸口,簡直讓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在舅舅家吃完熱呼呼的湯麵,懷著感恩的心,她被舅舅舅母送到車站。舅母叮囑:
「到家後來通電話,你爸回來時告訴我們一聲,別讓我們擔心。」
檳榔答應,然後說:「舅媽,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舅母笑了笑,沒言語,只是摸摸她的頭。
回來的車速很快,檳榔的心也輕鬆不少。
回到家裡,蘇太太已等得焦急。她告訴檳榔房東又來過,這次來的是房東的丈夫,他揚言如果她們再不交租,他將沒收她們的全部東西。於是檳榔加快搬家的步伐,先叫母親打電話給房東太太說錢已經籌到,讓她三天後來收租。她則用一整天時間去考察母親已選出的四處房子,選定一處立刻預付三個月的房款。之後她回去幫母親打包行李,於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她們和房東約定的前兩天,乘搬家的小貨車從容離開。
檳榔當然知道這樣做很沒道德,然而現實在逼迫她,她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當道德與生存只能選擇其一時,所有人都會選擇後者,這就是大自然定下的靈魂法則。
新房子是位於非繁華地段的一棟陳舊的居民區裡的一戶單間,頂樓,棚頂因為油氈紙老化而長滿綠毛。進門後只有一條黑暗狹窄的走道,左面是廚房連著陽台,右面是一間小臥室。沒有浴室,只有一間朝陽台開窗的廁所。臥室裡有一張破舊的雙人床、一個白漆雙門衣櫃和一個帶老電視的電視櫃。房租九百,三個月一交。房子既髒又亂,收拾起來需要費很大的功夫,可這是最便宜的一處。
然而房租加搬家車的錢已經將借來的錢和母親的全部積蓄耗費光,家裡只剩下檳榔儲蓄的一百元。
但不管怎樣,一切還要繼續。母女倆立刻將行李安置下來,其實也沒什麼,只有一張單人書桌、餐桌、一個書櫃和一大堆沉重的書,還有家裡剩餘的一點米、面、雞蛋。沒有多餘的家電,就連過去家裡的那台電視也在壞掉後因為檳榔要備考而沒再買新的。
蘇太太是個愛乾淨的女人,傢俱剛安置好,她就立刻拿起抹布拖把將所有的角落都用力地擦蹭,不蹭到發亮絕不罷休。檳榔也幫忙,她邊用力擦衣櫃,邊笑問:
「你覺得怎麼樣?」
「沒想到我會把生活弄得這麼糟。」蘇太太苦笑,她終於熬到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了。
檳榔卻笑了:「我倒覺得這樣很好,我們再也不用在別人的陰影下活著,再也不用伸手要錢,再也不用看別人高不高興,再也不用空守著別人給的希望,抱著電話一次次地空等了。」
「你知道吧,我是怎麼都無所謂的。」蘇太太認真地道,「關鍵是我拖累了你。」
檳榔看她一眼:「也許現在對我來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脫。」頓了頓,她又說:「我明天去找工作,好把二舅的錢還上。」她沒對母親說借錢的過程,怕她生氣。
「明天我也去。」蘇太太拖著地,淡道。
檳榔並沒反對,她們當然要一起掙錢才行。
正在這時,一隻蟑螂大白天如奔跑的小汽車一樣闖入她的視線,要是以前,她早就大聲尖叫了,而現在,她只是看著,然後伸出腳,將它碾死在腳下。就在那時,她對自己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哭泣,再也不會傷心,我的生活不會永遠如此,我一定不會放棄。如果上天一定要折磨我,那就來折磨我好了,我再也不會害怕。從今以後我的命運將由我自己來掌握,任何人也別想再來操控我的生活。為了這個,我將不惜一切代價。
翌日,檳榔開始了她的求職之旅。她以為找工作不容易,十六歲又是初中畢業,按她這個年齡肯僱傭她的一定寥寥無幾,因為她還沒成年。可她絕沒想到剛出去就找到了工作,而且地點就在新家附近。
那是一家服飾店,規模不大。檳榔本來是想下樓坐公交車到市區裡去應聘,可在等車時,忽然在車站後面發現那家外貿服飾店的玻璃窗上赫然貼出「招聘」的字樣。她的心跳躍了下,因為神經忽然緊張起來而感到一陣興奮。她呆站在那裡,車來了都忘記上。她覺得如果能在這裡上班也不錯,離家近不用坐車,而且賣衣服的工作又輕鬆,環境也好,很適合她。
當錯過汽車後,她定定神,下決心走到裡面去問一問。她邁開腳往裡走,心口亂跳,跳得太快以至於讓她的腳步也變得凌亂起來。她走上幾級台階,推開小店的門進去,裡面燈光昏暗,狹窄的店內兩面的牆掛滿了衣服,使房間變得更加擁擠。一名二十六七的女子濃妝艷抹,正坐在一張椅子上看報紙。
「請問……」檳榔膽戰心驚地開口,全身都很緊張,連臉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你這裡招營業員嗎?」
「對啊。」那名女子抬頭,冷漠地打量她一番,「你要應聘?」
「是!」檳榔嘿嘿賠笑。
女子放下手裡的報紙,還坐著,抱胸,一雙小眼睛這次更仔細地打量檳榔一番,問:
「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我叫蘇檳榔,十六歲。」
「這麼小?怎麼不上學?」
「家裡條件不太好,想早點出來工作。」她紅著臉回答。
「家住哪兒?」
「就在這兒附近。」
「有身份證嗎?」女子冷淡地問。
「有。」檳榔忙將畢業時剛領到的身份證遞給她。
女子接過證件看一眼,對她說:
「在我這兒上班,底薪一千,有提成。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沒有倒班。你要負責賣衣服、理貨,平時沒事再把這店裡收拾收拾。怎麼樣,能幹嗎?」
「能!能!能!」檳榔連說三次,臉上樂開了花,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容易就解決了。
「那從今天開始上班吧。」女子淡道。
「好!好!」檳榔燦爛地笑說。
底薪一千,雖然工錢並不是很多,但這作為第一份工作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這活並不算累,守著店面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很體面,而且她今天就可以上班,人家根本沒讓她回去等消息,這對她的心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鼓舞。她歡欣雀躍,覺得自己剛出來就成功地找到工作,簡直太厲害了!
今天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雖然坐在店裡一天只進來一位顧客,而且客人只是轉一圈就走了,可她還是很開心。並且通過瞭解她知道自己的老闆叫阿桃,這家服裝店已經開了兩年。阿桃不是特別願意和她說話,總是在看報紙,再不然就是上網,要不就是用手機跟別人煲電話粥。不過檳榔並不氣餒,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工作,時間久了老闆會喜歡她的。
晚上九點,服裝店打烊後,她歡快地回到家中,根本忘了母親會因為她這麼晚還沒回來而著急。
「你跑哪兒去啦?」蘇母看見她就抱怨,「現在都九點了,你要把我急死啊!」
「我找到了工作,今天就上班了,所以現在剛下班。」檳榔嘿嘿笑道,並沒被母親的埋怨破壞掉好心情。
「這麼快?」蘇母詫異地問,「什麼工作?」
「在服裝店賣衣服。」
「在哪兒?」
「就在樓下,離家近不用坐車,一月一千有提成,活兒也不累。」
「哦。」蘇母點頭,「洗手吃飯吧,飯都涼了。」
「好。」檳榔去水池前洗手,高聲笑問,「你找得怎麼樣?」
「他們讓我等消息。」蘇母回答,因為女兒這麼快就找到工作,回答這句時她心裡有點羞愧。
「哦。」檳榔沒說別的。她依然很快樂,而且從沒這樣快樂過。她感覺自己的生活終於有了著落,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必再向別人要錢,讓別人來挾制自己,這種輕鬆感是極愉快的。
反正只要她找到工作就行,她知道母親找工作不容易,所以只要她找到了,母親就可以慢慢地去尋工作。
蘇母將粥熱熱,就著搾菜吃。家裡僅剩下米面和一點菜以及一百塊錢,因此母女倆不敢吃菜。在沒找到工作前,她們都很默契地一天吃兩頓白粥加鹹菜。
「我把我的手機給你。」吃飯時,母親對女兒說,「你在外面一定要有手機。」
「不用,我有事可以打公用電話,你拿著手機我好能聯繫你。等過一陣發工資我就去買個手機。你現在知道我每天九點下班就行,我回來晚了你也不用擔心。」
「嗯。」蘇母點點頭。
晚上,檳榔洗過碗後躺在床上,心裡的興奮感依舊沒有消散,所以她睡不著。她望著長滿綠毛的天棚,唇角漾出微笑,露出兩個淺淺的笑窩。她對自己的新工作新生活感到很滿足,她的生命又有了奮鬥目標,那就是好好工作,努力創造自己的人生。她只要有份工作,一切有了著落,剩下的事就可以循序漸進地開展。她現在就等於是有了一個立足點,也因此,她可以對未來重新燃起希望。
次日是星期三,蘇母早早起床,腫著眼眶為女兒做早飯,那場景和中考那天早上一模一樣。檳榔吃過早餐,心情愉快地和母親道別:
「我去上班了,你出門時小心一點!」
蘇母點頭,說一句「好好工作」,檳榔就出門去了。
自此她開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在那家小店裡迎來送往,盡心盡力,十分敬業。這裡的工作中午不會供應盒飯,所以檳榔第一天時,中午只敢去花錢買個包子當成她的午飯,而從第二天開始,她就要從家裡帶飯了。
日子雖苦,可她並沒有洩氣。她不會像一般在小店裡做營業員的女孩能偷懶就偷懶,她很熱愛自己的工作,每當有客人來時她都會站起來微笑著說聲「歡迎光臨」,緊接著會熱情地為顧客介紹新款的衣服,幫助客人挑選合適的服裝。而當沒有客人時,她也會整理貨架、打掃地板,直到再沒什麼事需要做後,她才會坐下來看看報紙或是從家裡帶來的小說。
可阿桃對此並不以為然,她還是不怎麼理檳榔,每天除了上貨,其他的事都由檳榔處理。她命令她做這個做那個,擺貨架、迎客人、收拾屋子以及打烊時放下捲簾門都是檳榔的工作,可她自己每天除了上網聊天玩遊戲就是和人講電話。不過檳榔並不在意這個,她只要做手裡的事就可以了。她覺得老闆就是命令人的,被命令的小員工也只能遵命。
這份工作帶給她很大的希望和幻想,她可不願失去工作。
然而當希望來臨時,往往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失望。
她在這家店工作了三個星期,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吃過飯,照例背起包去上班,心裡開心地盤算著再過一周她就會得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到那時她該存起多少錢,又該用多少錢當生活費。然而就在她走到服飾店的門前時,一抬頭,她卻愣住了。
今天商舖的捲簾門並沒開,而以往這個時候阿桃應該來了。她心裡忽然有些緊張,過去摸摸那扇鐵門,門鎖得死死的。她開始慌張起來,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可她拚命地安慰自己,告訴自己也許阿桃有什麼事要晚來。她在門口等了半個小時,一遍遍地看表,一遍遍地伸長脖子望向阿桃應該來的方向。可四十分鐘過去了,半個人影也沒有。這時她忽然害怕起來,趕緊四處找公用電話給阿桃打電話,可對方手機關機。
一剎那間,猶如從頭到腳被潑一桶冰水,她的魂一下子飛走了,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重新走回店門前,呆呆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可又不願相信。她從早上九點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阿桃並沒有出現。她不能繼續等下去,只好傻愣愣地回家。母親已經在家做好飯,她胡亂扒了幾口,覺得飯是順著脊樑骨下去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雙眼炯炯,卻不敢總翻騰怕驚醒母親。她的心在胸腔裡「咚咚」亂跳,可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像死了似的。
一連三天,她每天都會背著小包傻傻地去那家店門前等,從早上九點一直等到晚上九點,整整三天,可那扇門始終是緊閉的。她打了好幾天電話,可阿桃的手機不是關機就是在聽到她的聲音後便掛斷,再打過去就無人接聽。
檳榔終於明白原來只找到工作是不夠的,那份工作還要能付給你薪水才行。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孩,遇到這種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能回家去找父母訴苦,那苦水只能咽進肚子裡。
就在她確定自己是被騙了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發現母親正眉開眼笑地在等她吃飯:
「回來啦,快洗手吃飯吧!」
檳榔無精打采地去洗手,坐在桌前端起碗。
「我今天找到工作了!」蘇母開心地對她宣佈,「在超市賣水產,一月一千二!」
「是嗎?」檳榔勉強笑笑,喉嚨有些發癢。
「你已經上班一個月了吧?下星期就該領工資了。」
「哦。」檳榔不知該說什麼。
「第一份工作第一份工資,給自己好好留著,我想付房租還有生活費我這裡就夠了。你已經好久沒買新衣服了,以前你總穿校服,可現在成天出去上班,得買兩件新的才行。」
「好。」檳榔垂著腦袋回答。
「來,吃菜吧。」蘇母笑說,往檳榔碗裡夾雞蛋。今天難得開葷,也許是因為她明天可以開始上班了。
檳榔無聲地夾起那塊雞蛋,剛放進嘴裡,那一刻她忽然想哭,她趕緊放下飯碗,起身去了廁所,關上門。
在廁所裡,她背靠著牆壁望著蹲廁裡那黑洞洞的下水口,忽然咬住手背哭了。她不敢發出聲音,所以手背上很快便被她咬出兩道深深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