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太太今年雖已四十四歲,長相卻很秀氣,不聲嘶力竭時多少帶有一點浪漫的藝術氣息。早年她是學美術的,但那也沒什麼用,因為她本該拿畫筆的手早已拿了十幾年的炒勺,所以她那張仍可以看出年輕時美麗的臉如今卻已被生活摧殘得枯黃、滄桑又憔悴不堪。
早晨,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獨屬於城市被車輛污染了一夜的氣息時,她已打開窗子,腫著眼眶為女兒做好早餐。母女倆從起床開始就一直沒說話,這讓只有兩個人的小屋子依然顯得冷清緊張。檳榔默默地在黑暗的衛生間裡刷牙洗臉,咬著牙刷,時不時瞥一眼鏡中自己那張晦暗到有些猙獰的臉。
不一會兒,她的母親湊過來,小心地靠在門框邊。她知道母親是想和她搭話,或者希望她先說話來打破僵局,因為她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可檳榔覺得自己沒話好說,於是她既沒回頭也沒開口。
終於,蘇太太投降了,先開口問:「今天要考試嗎?」
「哦。」檳榔一邊梳著自己俏麗的短髮,一邊回答。她也想再多說點什麼,可沒什麼好說的。
「準備得怎麼樣?」母親關切地問。
「還行。」
蘇太太就沒再說話,看女兒不大想理她,她等了一會兒,便知趣地退出去。正在這時,檳榔突然轉過頭,問出自己最關心的:
「今天收房租吧?」
「哦。」蘇太太對著她回答。
「錢夠嗎?」她邊洗手,邊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夠!」母親回答,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不要擔心這個,好好考試。」說罷很快退出去,生怕女兒再問。
檳榔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她沒繼續問下去,而是出了衛生間去吃早餐。母親今天將早餐做得特豐富,這讓她多少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暖。她坐在凳子上心裡盤算今天的考試,想著想著,思緒又跳到不久以後的中考。如果她可以考上好高中,將來就會上不錯的大學,然後她就會有穩定的收入,她和母親就能過上很好的日子。不會再被房東催租催到連她都覺得難為情,好像把自尊踩在腳底下。她也不會再伸手向親生父親要錢,還要揣測他今天的心情怎樣,會不會把少得可憐的錢給她。一想到這裡,她原本就不舒服的胃越發添堵,她馬上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並試圖讓自己的胃接受一點牛奶。她還有考試,不能什麼也不吃。
就在這時,單薄的大門突然被從外面「光光」地拍響,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張開的胃霎時就合上了。她煩死了這種沒教養的叫門法,同時她也知道這敲門聲意味著什麼,她的心和耳朵一下子都提了上來。透過母親與來人的交談,她知道房東來收租了。她一邊食不知味地咬著乾巴巴的麵包,一邊側耳傾聽她們的談話。母親盡力壓低聲音,可她的女兒還是聽出她是在編瞎話懇求對方緩一緩。檳榔一時間既羞愧又窘迫,她的臉有些發燙,可她又沒主意,只能聽著。房東的聲音很大,唯恐方圓五百里的人聽不見一樣,她大聲說不能再緩了,要自己的母親盡快交租,否則她的房子就不能再租給他們了。檳榔那時正在喝牛奶,聽到那麼大的聲音,她忽然感到胃裡一陣扭曲,差點沒把牛奶吐出來,可她硬嚥了下去。伸手擦擦額角滲出的汗珠,她不願再聽下去,再聽下去她就要瘋了。
於是她留下瓷盤裡的荷包蛋,拎起書包穿過必經的小廳,那是談判房錢的地方。她向房東簡單地打過招呼,露出那被人稱為「無邪」的笑容。幸好房東當著她的面沒說什麼,她逃也似地離開自己的家。
外面的陽光此時還不算太刺眼,相反,給她的感覺是油汪汪的像只荷包蛋。她深深地呼吸著這不甚新鮮但卻自由的空氣,這總能給她短暫的安慰。天空很藍,雲彩很淡,氣溫很熱,風則怡人,這些都會讓她記起一些美好的東西,當然這是短暫的。
在片刻的安寧後,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之中,她可不想被房東趕出去,她不想路宿街頭。然而這不是她能決定的,自從母親在多年前將家裡的積蓄全部交給父親做生意後,所有的一切就不再由她們決定。她不想費心去猜父親究竟有沒有外遇,也不想再舊事重提母親當年的決定是否正確,那些都沒意義,關鍵是怎麼弄到錢。一想到這裡她就頭疼,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她的心裡很煩,而乾燥的空氣讓她又出了不少汗,令她快透不過氣來了。
「我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我會瘋的!」她在心裡大叫著,然後發現自己剛剛在心裡大叫的居然好像是《亂世佳人》裡的台詞,於是她被分散了注意力,不再醞釀那些不安的情緒。她想到了一些好的事,比如她的荷包蛋。母親是從來不會主動吃早餐的,而她留下荷包蛋,母親就可以吃飯了。另外今天有考試,不宜想那些事,如果她考了好成績,不僅上好高中有希望,母親也會高興一下。她知道她是母親的全部希望。
平靜下心,她從書包裡拿出課本邊走邊看,昨夜的躁動讓她沒有好好複習,她得趁現在好好看書才行。檳榔有一種本事,這是她這一兩年隨著成長練就出來的,她很會轉移自己的心思,從而不讓自己鑽牛角尖。她也正需要這種本領來保護她在艱難的境地下,不會過於沮喪、憂慮。她認為她是個聰明的女子(而不是女孩)。
經過整整一上午的考試,莘莘學子們都已筋疲力盡,所以所有人都覺得午飯時推進教室裡的餐車的「吱嘎」聲很討厭。油膩膩混到一起的菜湯熱而粘,也不知用哪一年大米做出的白飯散發的味道更讓人噁心,班主任卻還在一旁勸大家特別是女孩子不要剩飯:
「怎麼總說學校的飯難吃?等你們畢業就知道學校的飯好了!我以前畢業班的學生來看我時都說想再吃學校的飯,他們還羨慕你們呢!」老班如此說,聽起來就是騙人。
「我才不信,這種飯哪是餵人的?還想吃這些,除非他們腦子進水了!」坐在檳榔前面的林碧小聲說,她是檳榔最好的朋友,她已將餐盤放到檳榔的桌子上,擰著身子與她面對面地坐著,正用勺子厭惡地撥弄著餐盤裡味道怪怪的午飯。
「看見沒有,化學練習冊選擇題還寫不能將豆腐和菠菜一起煮,會導致無機鹽與草酸結合產生沉澱,可我們現在吃的就是這個。」檳榔笑說,但仍大口地吃著。她不願浪費糧食,更不願浪費飯錢。
「我不想吃了!咱班老師在那兒,真討厭,沒法倒飯!哎,等下陪我出去買點吃的吧?」林碧根本不打算吃這麼難吃的飯。
「好。」
「你覺得我的新髮型怎麼樣?」林碧摸摸自己長長的劉海,問。她們的中學女生不許留長髮,所以這些女孩總是費盡心思在自己的短頭髮上變花樣。
「你又去做頭髮啦?都是短頭髮有什麼好弄的!」檳榔很費解。
「這次不一樣,這是現在最流行的短髮型。」林碧拿出鏡子擺弄自己的頭髮,「真不明白咱們學校為什麼不讓留長髮?就為了怕學生早戀嗎?再怎麼想把女的變成男的,男的和女的也不一樣,該談戀愛還是照樣談。」
檳榔「哧」地笑了,林碧放下鏡子說:
「對了,等下我們去買東西,順便再去看看王城,他中午在操場上打籃球。」
「我可不去。」檳榔看著她花癡般的笑,「我去幹嗎?我跟又他不熟。你自己去吧。」
「哎呀,去嘛去嘛!他讓我中午去看他打籃球,我不好自己去。我請你吃雪糕,我們邊吃邊在操場上走走,總呆在教室裡不好!」
「我還要看書呢,下午要考物理。」
「得了,你這次保準又穩拿頭名,還看什麼看?我考這麼差都沒看。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
事情就這樣被定下來,發瘋似堅決杜絕早戀的教育體制是無論怎樣也扼殺不了少女懷春的心的。
盛夏的晌午對人來說簡直是一場酷刑,雖然躲在大榕樹下,卻仍躲不過炎熱的侵襲。加之廉價的校服套裙根本不吸汗,而且面料通透到讓女孩子必須要在胸衣外再套一件背心,這更加劇了中暑的可能。
檳榔跟著林碧坐在大樹下的花壇上一邊咬雪糕,用扇子扇風,一邊還要不時往樹上看,提防上面會不會掉下毛毛蟲,還要在林碧的推搡下看遠處那一幫白癡笨小子打球,實在苦不堪言。她終於明白這時候為什麼叫苦夏。林碧又推她一下,表情很興奮:
「哎,你覺得王城怎麼樣?」
「挺好。」她一邊拿紙巾擦因吃雪糕弄得黏黏的手,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麼嘛,我可是很認真地問你,到底怎麼樣?」林碧顯然不滿意她的敷衍。
檳榔只好認真地看一眼遠處的那個男孩,想了想,說:
「不錯,就是長得不太好看。」這是實話,王城長得像只章魚。
「是不好看,可我不在乎外表。」林碧有些不悅。
「那你還問我幹嗎?」
「我是說,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這只有你才知道,我和他又不熟。」
「那看起來呢?」林碧不甘心地追問,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答案。
「看起來挺不錯,人很好。」其實好不好檳榔也不知道,但她只能這麼說。
不過林碧卻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她笑說:
「上次三班的張家賢給我一張賀卡,被王城看見了,拿過去就給撕了。」
「他想幹嗎?」檳榔配合著吃驚地問。
「我也不知道。」林碧靦腆地笑道,「後來他一直沒理我,我也沒理他,昨天他才主動和我說話。」好驕傲自己受歡迎的程度!
她臉上的得意令檳榔想笑,她問:
「那你到底喜歡誰,王城還是張家賢?」
「我也不知道,我得看看。那你呢?你喜歡誰?我看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能入你的法眼。」
「我沒想過。再說也沒人喜歡我。」
「他們那是不敢,因為你太強了,我們班頭名兼年級文科狀元。」
「那都哪輩子的事了?!」她淡笑,上上次她的語文成績的確是年級第一,不過那只是運氣。當然,她的成績還不錯。
「王城說他不喜歡你,我也覺得你太強了。你應該除了考試外,再做點別的事情。」
「我沒別的事做,又沒人約我。」檳榔好笑地道。
「那你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林碧很熱心。
「沒有,這所學校沒有我喜歡的類型。」
「你說說,也許有。」
檳榔想了想,笑答:「我喜歡成熟、漂亮、有錢、有才華、有涵養、不會讓我發瘋的。」
林碧卻很認真:「我倒不在意有沒有錢。你重視外表?可形容男生應該用帥不是漂亮。」
「帥和漂亮是兩個概念,我喜歡漂亮的不是帥的。」
「有什麼區別?」
「如果你讓一個帥哥把他刺蝟頭上的發膠洗乾淨,然後再看他,如果他還那麼帥的話,那他就屬於漂亮。」
「我倒無所謂,只要對我好就行,我不注重容貌。」
「反正都是想,幹嗎不把要求定高一點?」
「你念過那首詩嗎?『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聽過。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
「你不覺得這首詩很美嗎?」林碧很陶醉。
「還行吧,就是聽不懂。」
「你真是的!」林碧不滿地說,「這首詩的意思是,人和人都是命中注定,愛情也是命中注定。我呢,就想平平淡淡的。我媽說了,等我上了大學,就給我買輛車。等我畢業,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就可以跟我的另一半結婚。」
「是嗎?你就那麼喜歡結婚?」檳榔對她的理想嗤之以鼻,不過沒表露出來。
「當然了,那是我最大的夢想。」林碧神采飛揚地說,「我要有一個永遠愛我的另一半和我在一起,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你怎麼知道你的另一半會永遠愛你?」檳榔涼涼地問。
「當然是用感覺啦!」林碧一臉理所當然。
「感覺?你又沒特異功能,你怎麼知道你的感覺就那麼準?」
「我的感覺當然准,像你這種死板的人是不會理解的!總之呢,我就想過平平淡淡的生活。」林碧伸伸胳膊,接著又有一個念頭,笑問,「哎,我們倆是好朋友,我問你,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愛上同一個男生,你會把他讓給我嗎?」
「我和你看上同一個男生的幾率基本上小於火星撞地球的幾率。」她才不會看上一隻章魚哩!
「萬一呢?」
「不會有萬一,我對同齡男生沒興趣。」
「為什麼?你喜歡年紀比你大的?」
「我喜歡成熟、穩重、懂得負責任的男人,而不是個男孩。」她回答,望望天上的太陽,有點不耐煩,「好啦,你也看夠了吧?這麼熱的天我們坐在這兒幹嗎?你打算什麼時候再進去?你就不想看看書嗎?下午要考物理。」
「好啦好啦,進就進吧!」林碧被打擊積極性,又聽見提考試,所以也沒興趣了。
檳榔被林碧浪漫主義遭打擊後的表情弄得直想笑,她雖然已經十六歲了,但卻根本沒有懷春少女對異性的幻想。也許是家庭環境造成的,也許是她天生比同齡人成熟,她討厭把愛情當做一切,討厭跟男人花前月下你儂我儂。再說,把愛情當成一切的女人到最後似乎也並沒得到什麼好下場:安娜.卡列寧娜臥軌了,林黛玉死掉了,連小美人魚都化成泡沫了。
她同樣認為女人不能等待被男人拯救,因為不是誰都有灰姑娘的好運的。更何況,在人們津津有味地做著玻璃鞋之夢時,好像都忘了一點,灰姑娘再怎麼落魄也出身貴族,可做夢的人卻什麼也不是。更何況,將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都是極度危險的,更別說將自己的一切寄托給另一個人了,傻瓜才會做那種事。
一天的考試已經讓她筋疲力盡,即將放學時,老師又宣佈明天每人要交兩塊抹布。班級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所謂的交抹布就是去買兩塊廉價的白毛巾,因為嫌從家裡帶來的半舊的抹布不乾淨。這就意味著又要多花幾塊錢。正當她感到討厭之際,又一個消息宣佈,明天每人要交二百五十二元午飯加卷子、練習冊錢,這又讓檳榔愣了愣,緊接著她的心沉了下來。
鈴聲早已打完,放學的學生們如逃出牢籠一般盡情享受自己多日未見的斜陽,因為考了試,所以今天放學很早,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走邊討論要去哪兒玩。可檳榔卻只能拒絕她朋友們的好意,她惦念家中的母親,更記掛明天要交的錢,她不確定家裡有沒有錢。正在這時,背後有人喊她:
「蘇檳榔……蘇檳榔……」
檳榔回頭一看,是一直與她一起回家的同班同學蔣夢璃,她忙站住腳,等她跑近,笑說:
「我還以為你和林碧她們走了。」
「沒有,我今天值日。她們去哪兒了?」
「去逛街了。」
「哦。那你陪我去買點東西唄。」
「好啊。」
她們學校附近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周圍的學生總會來這裡閒逛,裡邊賣文具的老闆都認識她們,見她們來很是熱情。然而檳榔是很少在這裡買東西的,她嫌貴,覺得這兒賣的東西根本不值那個價,就是在騙小孩,所以她一般都是陪人來。更何況她今天也沒什麼心思,明天要交錢的事讓她的心情糟透了。
「你不買幾支筆嗎?過幾天就考試了。」蔣夢璃挑著水性筆,問。其實那些東西在平常人來講並不算貴,只是因為包裝漂亮,所以價錢稍稍高一點,可檳榔卻已經買慣了也用慣了便宜的東西。
她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還有三個星期呢,現買也來得及。」
「今天考得怎麼樣?」
「還行。你呢?」
「還行吧。」蔣夢璃笑答,她們只會這麼回答,但其實各自心裡都有數,「你準備報哪兒?」她問。
「三十二中。」
「三十二?不低嗎?我以為你會報二十七中。」
「我不敢報太高,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考上。」
「這倒是,還是別報太高。」蔣夢璃附和道。
「你呢,你報哪兒?」
「十四中。」
「你要報普通高中?」
「我考不上重點。」蔣夢璃回答,問,「上高中你學文學理?」
「學文唄。你要學理?」
「有可能。」
「以後打算上哪個大學?」檳榔笑問。
「我哪知道?現在想這些太早了,到時候再說。」蔣夢璃樂道。
「那你將來想幹什麼?」
「沒想過,反正現在所有行業都不怎麼樣,幹什麼都一樣。不過你想做的那行不錯,心理醫生,好像很熱門。」
「是啊,也很賺錢。」檳榔笑說。心理醫生——她的夢想。
「對啊,到時候發了,可別忘了我!」蔣夢璃調侃。
「那當然了!」檳榔呵呵笑道。
在外面時,她笑得是開朗而輕鬆的。至於心底有什麼,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鳥終究還是要回巢,無論外邊有多好。
她悄悄地回到家裡。父親仍沒有回來,只有母親瘦弱的身影在廚房裡忙碌著。因為租屋沒有排油煙機,所以即使開著窗,也可以聞到捲心菜的味道。她沒有打擾母親,而是退回自己的天地,去換上自己的家居服——背心加短褲,那是好久以前的衣服。然後她坐在書桌前心緒不寧。不久,廚房的炒菜聲停止。蘇太太很快從廚房裡出來,探進頭露出笑臉,她的臉色比早晨要好得多:
「回來啦,考得怎麼樣?」
「還行。」
「每次問,你都是還行!」母親紅潤著臉笑道,「吃飯吧。」
「明天要交二百五十二塊錢。」女兒說話時觀察母親的臉,她注意到母親的臉霎時變得有些灰白。
「交什麼錢?」
「飯錢、卷子錢和練習冊錢。」
「哦。」母親含糊地應一聲,沒再說別的,「吃飯吧。」
檳榔默默地跟著母親去吃飯,母女倆只有一道青菜,檳榔什麼也不肯說。這種生活,雖然討厭,但是很習慣。她不想令母親為難,所以盡量不去問什麼。她食不知味地將飯圂圇吞下,心裡在想如果錢交不上明天該怎麼辦。而蘇太太則在考慮怎樣可以使丈夫接自己電話,好給女兒掏錢。母女倆各自想心事,在飯桌上一句話沒說。
飯後,檳榔回屋做功課,蘇太太則去廚房洗碗。
然而檳榔並未做功課,她只是將自己關在小屋裡抱著書本發呆,豎起耳朵,提心吊膽。她聽到母親很快刷完碗,在房間裡給父親打電話。明顯聽得出父親起先並不接,後來禁不住母親的奪命連環call,才勉強接了電話。母親劈頭蓋臉給他一頓臭罵,父親惱火萬分立刻掛斷電話,母親再接再厲繼續打,在一次又一次的短暫通話中聲淚俱下地訴說著自己的辛苦以及父親的薄倖。這兩人足足折騰了七八次,才在掛電話與打電話的遊戲中達成協議。父親肯定說他去弄錢,然後再給母親電話,這是常事。
這種結果讓檳榔暗自歎息,總是這樣,由現在她已經預料到了結果,這種時候到哪兒去借錢啊!她趴在桌上,不願去想父親是不是真的把錢貼給別的女人,然後再去找他的姘頭要錢說他女兒要交學費。她只是覺得可笑,她的生活真的很可笑,這種生活就像是在狹窄空間裡的寄生胎,已經扭曲成畸形狀態。
她剛剛沒問母親關於房租的事,並不是她不關心,而是不想讓兩人都心煩。可她也清楚結果到底是怎麼樣的,而心知肚明使她即使不去問,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子,天很長,在這時候黑裡仍透著清亮,她看到樓下的小孩子摸黑玩得很開心,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誠然她也曾有過一段不錯的童年,但那早已是多年前的記憶,已經離她好遠好遠。雖然那時父母的關係也不太好,可那時至少他們的家庭是富足的。但現在,不是一句「糟糕」就可以形容的,從連二百塊都沒有就能看出生活是多麼地困窘。她不知道薪水還不錯的父親究竟把錢花到哪兒去了,不過她還真注意過父親的滿身名牌,也許錢都花在給他自己的穿戴上。縱然有時在他高興時也會往家拿些錢,給她買件衣服,可那種情況少之又少。家就像一座旅館,而裡邊的人就是他的洗衣工、服務生,她則是一隻漂亮的博美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隨時可以丟在一邊。
這就是她的家庭,這就是她生活的環境——狹小,鬱悶,提心吊膽,看不見希望,而且還漫無邊際,毫無盡頭。她就像是花鳥市場裡小販籠中的鳥,沒人關心是不是會被每天餵食,反正活得好好的,不像被獵槍打傷的野鳥那樣值得同情。可只有鳥籠裡的鳥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悲慘,它們不僅要在沒人看見的傷害裡生不如死地度過,還要充滿希望地等待著自己那被買賣的未知命運。
第二天早上檳榔醒來時天空正飄著雨,烏雲密佈。昨天很晚了父親才打電話來說錢沒借到,第二天早上再借,那時她就知道自己今天的命運了。果然,當她醒來時,母親正在外屋打電話,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問父親:
「那怎麼辦啊?那怎麼辦啊?」這種焦急已經讓她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心有餘而力不足,以至於放下電話後,她無助地哭起來。
檳榔耳裡聽著,仍躺在床上卻已睡意全無,雙眼炯炯地盯著牆體斑駁的頂棚。直到蘇太太不哭了,她才從床上爬起來,慢吞吞地穿上衣服,整理好床,走出來,對呆坐在沙發上慘淡的母親說:
「幫我請個假吧,我今天有點難受。」
「這怎麼行?!」
「可是沒錢。」
蘇太太就沒話說了,她避開女兒的雙眼,她在猶豫不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她不想在這時候讓女兒缺課,她的心裡很矛盾,她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實施這個好辦法。
「前天的卷子會發下來,今天大概講題,沒什麼重要的。」檳榔給了她一個理由。
「這樣行嗎?」蘇太太怯生生地問。
「這是最好的辦法。」檳榔說完就到衛生間去,在裡面洗臉時她聽到母親打電話向自己的班主任請了假,這可比求房東緩租容易得多。
接著,她又聽到母親一遍遍自語似的念叨著:
「再也不能這樣了!再也不能這樣了!」
「是啊,不能再這樣了!」檳榔心裡想,這時她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個星期後的中考上,她認為那將是她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到那時一定不能出差錯!」她暗下決心。但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裡卻突然出現一絲不安,她說不清是為什麼,這是一種直覺,直覺上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而她的直覺一向很準,所以她的心情變得更加不快,同時又開始隱隱地忐忑不安起來。
折騰了一天後,好在蘇偉最後還是將女兒要的錢湊齊了,他並沒有給檳榔一句解釋,也沒看她一眼,就又走了。近些年來他越來越不記得這是他的親生女兒,不過她也沒有任何傷感憤怒的情緒,他們父女的關係一直是這樣,她很少見到父親,所以他們之間很淡薄,或者說沒什麼感情可言。除非偶爾蘇偉意識到自己是檳榔的父親,她在那時倒也願意配合他一下,可若說讓她主動去聯絡感情,她不會,也不想。她對這個父親沒有一點好感。
不過不管怎樣她還是去上學了,並補交兩塊抹布。那時她的試卷也被發下來,看到卷子後她很懊惱,她從第一滑到第三。而她的懊惱是有道理的,她就讀的學校並不是什麼好學校,她的班級也不是最好的,一旦她丟掉自己穩坐的頭名,那就意味著她上的高中將會掉一個檔次,那她的一切夢想都將破滅。她戴著四百度的近視鏡查看著手裡的卷子,「都是不該錯的!」她很沮喪。
「嘿,幹嗎那個表情?你考得已經很好了,看我,這次又光榮掛科!」林碧安慰說。
「你哪次不掛科?」說話的是檳榔的同桌邵子寧,這次的頭名讓他拿走了,而他與林碧向來不對付。
「去!有你什麼事?看你就討厭!」
「我又怎麼惹你了?」
「誰讓你搶了我們檳榔的位子!煩人,離遠點兒,別出現在我們面前!」
「得了,語文又沒考過她,她還告訴我這次考得不好,害我空歡喜一場,騙人!」邵子寧直接將矛頭從林碧轉向檳榔。
「你少來!除了這科,你哪科沒考過我?去,別在我面前晃,盛你的飯去!」檳榔毫不客氣地對他說。
「就是!『勺子』,盛你的飯去!」林碧附和著,她們一直叫邵子寧「勺子」,讓他走就讓他「盛飯」去。
邵子寧說聲「不和你們一般見識」,就走了。林碧等他走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曼妥思來,笑道:
「來,吃糖!」
檳榔沒精打采地伸手去接,將薄荷糖塞進嘴裡。林碧邊吃邊問:
「我昨天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
「我沒看見。」
「哦。你昨天怎麼了,怎麼沒來?」
到底被問了,檳榔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輕描淡寫地答:
「我最近比較緊張。」
「你是壓力太大了。」林碧並沒懷疑她的話,接著說,「你不知道你不在我多沒意思,都沒人一起玩。」
檳榔笑了笑,對這話多少有些感動,這句話讓她覺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那就說明她還是挺重要的。
「明天要填報考的卡片,你決定要報哪兒了?」
「明天就填表了?」檳榔驚問,因為落一天課,她沒聽到這麼重要的消息,心裡很堵。
「是啊,馬上要考試了,你沒看黑板上的天數越來越少嗎?」林碧頭一揚,指著後面大黑板上顯示著剩餘考試天數的數字。
檳榔回頭看一眼黑板上用板擦擦得很渾濁的地方用紅粉筆標注的數字,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也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林碧懊喪地說,「真不知道考不上高中我能去幹什麼!」她居然也開始擔心起未來。
檳榔就樂了:「是啊,當模特身高不夠;當演員又沒演戲天分;連養豬都是大學生的事了,哪有我們的地方?出去混又沒人那本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打架只有被打的份。」
林碧也樂了:「數學老師說我們連掃大街人家都不要,因為我們根本不會掃地,連教室都掃不好。」說著兩人全笑了。
檳榔就說:「看來只能硬著頭皮上高中了。」
林碧手一揮:「我豁出去了,如果考不上高中,只好回家讓我媽養了。」
「那也要養得起才行,『啃老族』也不是誰都能當的。」她微笑。
「有誰能聽到我哀傷的悲鳴!」林碧伸著懶腰,又笑道,「於濤成天在我耳邊念叨什麼『學習不刻苦,不如種紅薯。』,我都快瘋了!」她說的是自己的同桌。
「那才是哀傷的悲鳴呢,只可惜他種的紅薯沒人敢吃,他也種不出來。」
林碧哈哈笑,正在這時,邵子寧跑進來笑嘻嘻地對兩人報告:
「物理老師說了,下午物理考試!」
林碧立刻進行又一次哀鳴:
「怎麼又考?!不是才考完模擬考嗎?」
「可模擬考是大前天考的。」邵子寧好心提醒。
「去!一邊兒去!看見物理課代表就討厭!昨天發的那張物理卷我還沒寫呢!」林碧由哀鳴改為哀號。
「哎,你就不能不讓她考,你不是課代表嗎?」檳榔瞪著自己同桌,她也討厭考物理。
「那又不是我說了算的,我要是和物理老師說讓她別考試,她不把我踹回來才怪!」
「你現在知道他的為人了吧?看他笑的,他物理好所以不在乎,我看他就生氣!」林碧眼瞪著邵子寧,問檳榔,「想不想教訓他?」
兩個女孩的臉立刻猙獰起來,集體朝那個得意洋洋向她們散佈討厭消息的討厭鬼撲去修理他,以減輕內心壓力。邵子寧見狀不好,拔腿就跑,可後背上還是被拍了幾下。檳榔和林碧也懶得追,倒在椅子上又鬱悶起來,她忽然說:
「我忘了問他要考什麼了!」
林碧「哎呀」一聲,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道:
「這種時候根本就像是在地獄裡嘛!」
這話檳榔倒是很贊成,在備考的時候,暗無邊際的題海裡,這就是煉獄,不把人煉成灰絕不罷休。
次日的報考讓所有人都感受到升學考已迫在眉睫,雖然以前大家也知道,但當那張奇怪的卡片與平時根本不用的填卡筆發到面前時,這種感覺變得越發真切,無形之中給本來就不輕鬆的氛圍帶來了更加煩悶的緊迫感,這種感覺比當時物理、化學實驗加試時因為很少著手做實驗而被老師一遍遍地拉到實驗室去臨陣磨槍時的緊張和無頭緒的感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檳榔的報考志願是建立在師長的期望之下的,但她並不敢保證自己能考上,因此她在重點高中的兩個志願裡報的學校的差距相當大,這樣即使第一志願考不上,也有第二所學校可以墊底。儘管老師認為她考第一志願絕對沒問題,根本不關心她的第二志願,可她是不會因為別人認為她能考上就被捧得發昏的。她有自己的一套,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怎樣做能降低風險,能不能做成,對這點她相當自豪。
她為自己塑造了一種性格,剛強的性格,這與她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弱勢文靜完全相反。她是柔弱的,可她想強大起來,因此她在努力塑造自己。可她也知道,她為自己塑造的性格只形成到一種膚淺的程度,不是所有時候她都能發揮出她為自己塑造的性格特性——堅強、勇敢、理智、自控力強。她的後天性格無法完全掩蓋天生的性格,也因此,她擁有了互相矛盾的兩種性格:一方面她有骨子裡的溫柔天真和多愁敏感;一方面她也有成熟女人的思考軌跡,偶爾會現實城府,會冷靜,會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這就像心裡藏著另一個自己,在她性格定性的階段,天生的性格和後天強行養成的性格交織,不知道在哪個場合,哪種性格會流露出來。可她仍然在這種正適合塑造自己的年齡努力去塑造自己,她認為給自己一個性格定位是很重要的。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才會有獨立的個性,才會與眾不同,她希望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至於說現階段她的性格的相互矛盾,她倒不擔心。她還年輕,性格是經過好久的磨練才會真正定型的。只要她現在開始努力,她有的是時間,她的所有人生願望一定會實現,她會變成她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不久,她的第二性格便顯現了。
那是報考後的一個星期,檳榔放學回家,意外發現自己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父親居然在今天回家了,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不過驚訝歸驚訝,這裡畢竟是他的家,所以她也沒多想,和父親打個招呼,就回屋一頭扎進功課裡去了。
吃飯時一切也很平靜,一家三口誰都沒說話,雖然真正的原因是無話可說,但倒還有利於健康。在飯桌上,蘇偉只吃點菜,倒是喝了不少酒,不過檳榔也沒覺得怎麼樣,這是常有的事。
她哪裡想得到,一場旋風即將刮起。
就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她洗漱畢剛坐到書桌前,忽然聽見父母房裡有爭吵聲。她側耳聽,起初以為只是平常的爭吵,所以還坐著。可是,後來隔壁屋子裡傳來很重的腳步聲,那是一種一個趔趄所發出的聲響。她心裡一緊,彷彿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似的,霍地站了起來。緊接著父母房間的門口處有那種兩人一人搶著關門一人搶著開門的聲音,她的房門倏地被推開,母親奔進來迅速將門落鎖,坐上床手裡拿著父親的手機。檳榔看她渾身發抖,臉色極難看。她向女兒要張紙,在上面寫下一串號碼。正當檳榔不知所措之際,門被很大聲地拍響,就像是房東催租的聲音,與此同時傳來蘇偉惱火的叫嚷:
「開門!你給我開門!」
檳榔看著母親,蘇太太只是一邊抖著手抄號碼,一邊往門上看,並沒有要開門的意思。
不過這並不能阻止蘇偉,他彷彿是強行侵略別國的暴君,在「光光」幾腳後,木質門板被踢破一個洞,一隻大手從外面伸進來打開門鎖。檳榔都看呆了,這情景就像是美國的科幻電影,她們將自己鎖在一間小屋子裡,變異人「光光」撞門,就差受害者的尖叫了。
蘇偉一進來就大喊著讓太太還手機,這間臥室很小,太太被逼到女兒的小床上仍然不肯給,她一邊躲避著丈夫企圖抓住她的手,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檳榔!檳榔!你看見沒?這就是你爸,他在電話裡叫別人『老婆』,你爸在外面還有一個家!」她一邊說一邊往外跑,不過到門口時便被捉住了。
蘇偉紅著酒臉,暴躁地拽住她的胳膊大叫:「你有完沒完?」
「沒完!」蘇太太高聲叫嚷,用力掙脫著,「你給我說清楚,你和那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別人買房子,自己家卻還欠著租!蘇偉,你可真行,沒想到這麼多年你一直把我當傻瓜,我為你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到頭來你就是這麼回報我!」
「你別胡說八道!」
「我胡說?我親耳聽到的,你還不承認?!當初我把房子賣了救你,把家裡的所有積蓄都交給你,我簡直是白癡!我太相信你了,沒想到你卻這麼沒良心,把錢給別的女人,讓自己的老婆女兒過這種日子,你可真有本事,你可真光榮!」
「**的說夠了沒?你沒完了你?」蘇偉吼道。
「我沒完!」蘇太太臉色鐵青地大吼,多年的猜測成為現實,她力竭聲嘶地發洩著多年積攢的怨氣,「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我過成這樣,你卻和你的姘頭逍遙快活,不要臉!」
「你這個臭娘們!」蘇偉揚起巴掌扇在自己妻子的臉上,一下子把她打躺在地,又上前一把揪住太太的頭髮,老鷹抓小雞似的將她從地上拎起來,猛地把她按在牆上,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她的臉上身上,一邊打一邊嘴裡還說,「你怎麼回事你?你怎麼回事你?他媽的,老子成天花錢養你白吃飯,你還沒事找事!真他媽的賤!」
檳榔嚇傻了,她從沒看過這種情形,從前父母即使打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凶,她唯一看過的也只是過去父親一怒之下扇了母親一巴掌(也許也是她忙於上學不知道白天發生過什麼,反正她現在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嚴重的暴力場面)。可他們在她面前打了起來,打得那麼慘烈,完全可以成為家庭暴力。她既憤怒又壓抑,這壯觀的場面成為她一輩子的記憶,被她刻在心裡,成為永不磨滅的烙印。
眼看著母親的臉色越來越白,她趕緊上前拉架,她努力用雙手推開父親龐大的身形,然而他一把將她推到一邊,大叫一聲:「沒你的事!你別管!滾一邊去!」大大的手掌像一隻鐵金剛,她瘦弱的身子被重重拋上一堵牆,又反彈回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檳榔頓感一陣不知所措,她想他大概是瘋了發神經了,他打她媽還叫她別管。不過她沒說話,仍上前。這時她並不害怕,她將力氣全用在拉架上,可她的力氣顯然不夠。蘇太太則在她身後不住地說:
「檳榔,你別管!你讓他打,讓他把我打死才好!」
檳榔驚恐地瞪圓眼睛,覺得今晚全家人似乎都瘋了。不過她仍未鬆手,直到後來父親估計是打累了,又把她推開,一把將母親拋扔到沙發上,母親手裡的手機脫手而出摔掉了電池,仰倒在沙發上再也爬不起來,一場鬧劇才就此結束。
蘇偉喘著粗氣,叉開腳,指著自己的妻子罵道:
「你這個潑婦!你服了沒?還鬧不鬧了?再鬧打死你!」
蘇太太也喘著氣,她的臉白得嚇人,瞇縫著眼狠瞪著丈夫,用有氣無力卻又憤恨與不屑的語氣喃喃地罵道:
「有種你打死我啊?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
「你再罵一句!」蘇偉握緊拳頭,上前就要接著教訓她。
檳榔忽然感到一陣憤怒,她的胸口淤積著一股怒氣,這是由在多年慘淡生活中的不甘與憤懣所積存的,一下子全暴露出來。從前她是不敢拉架的,現在她拋掉了懦弱與膽小。
「好啦!你想幹什麼?你要殺了她嗎?」她撐開父親魁梧的身子大聲嚷,「深更半夜的這是幹什麼?沒完沒了啦!」
「沒你的事!滾!」蘇偉用力將她一推,她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你幹什麼?!」母親急忙撲上來護住女兒。
「不要臉的臭娘們!**的老是偷聽我打電話!」蘇偉上前再次像拎小雞似的將太太拎住,狠狠扇她一巴掌,太太的身體立刻打個轉兒坐在地上,他退後幾步指著她罵道,「我告訴你,再鬧你們兩個一起給我滾出去!還管不了你們了!呸!晦氣!」他重重啐一口,將白白的唾沫吐在地上,轉身出去,大門「彭」地關上。
蘇太太蜷縮成一團,目光呆滯,虛弱得彷彿生了一場大病。
「到底怎麼了?」檳榔坐在地上問。
「剛剛他要喝水,我去給他拿,回來時看他把自己關在那屋陽台上打電話,我一聽,他管別人叫老婆,還說給他們買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我衝進去搶電話,是女的,還問我是誰。」蘇太太說著就哭了起來,「原來他把家裡的錢都拿去給那個女人了!我沒想到他真的在外面有女人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檳榔望著她的樣子無奈又心煩,對哭啼啼的人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將手搭在母親瘦弱的肩上,說:「好了!好了!」
蘇太太彷彿找到了避風港,趴在女兒身上嗚嗚痛哭。檳榔也只好抱著她讓她哭,哭聲中夾雜著牆上時鐘的滴答聲。這場戰爭的最終受害者其實是檳榔,可她現在卻還要安慰別人。這時她忘記了被推倒的羞憤,母親本身就是個脆弱的人,現在更加脆弱,女兒此刻就像一堵牆讓母親依靠著,母親也就忘了自己女兒所受的委屈。
檳榔望著簡陋的家裡那扇緊閉的大門,她的第六感告訴她,這次的吵架不是普通的吵架,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也許有一場更大的風波即將來臨。她滿心沉重。
第二天蘇太太身上紫了幾處,頭上腫個大包,眼睛也青了,還發起燒來,卻不肯讓檳榔在家照料。她是個體質很差的女人,從小就身體弱,原本以為結婚後會被像花一樣地呵護,可實際上這種想法是很可笑的。
以後的幾天,蘇偉又一次銷聲匿跡,家中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只是病好後的蘇太太變得越發敏感起來,她不是常常發呆,就是坐在那裡拚命地打電話,對方超過三次不接,她就在自己的屋子裡哭上一陣,然後再接著打。
人不回家,電話又找不到,苦守在家裡的人又能怎麼樣呢?
檳榔看在眼裡,只作看不見。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下來,她從第三一下子滑到第十七。試卷剛發下來,班導就將她叫到辦公室:
「你是怎麼了,這段時間降得這麼快?物理都不及格了。」老師顯然很掛心她的成績。
「我初二學得不好,現在初二的東西考得也很多,所以沒考好。」檳榔給自己找個理由。
但老師倒很喜歡和她這種有問有答的溝通,也認可她的答案:
「那就擠出點時間看看課本,做做初二的題,和物理老師溝通一下。你可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畢竟你還是我們的希望。」
檳榔笑著答應,順利回到教室。她可是老師眼裡的好學生,老師從不和她囉嗦。她剛一坐下,林碧就轉過來,關切地問:
「叫你幹嗎?沒事吧?」
檳榔搖頭微笑,一邊活動胳膊,一邊說:「問我物理為什麼沒及格。」自從拉架後到現在,她的胳膊一直酸痛著。
「那有什麼?只許考第一,還不許人家不及格?!」
檳榔笑了笑:「明天要佈置考場了。」
「是嗎?」
「我在辦公室聽老師說的。」
「看來大限就要到了!」林碧歎一聲,將頭靠在她的桌沿上,神秘地說,「哎,你知道嗎,王城的父母要離婚了。」
檳榔一怔,旋即問:「你怎麼知道?」
「他說的,你沒看他這次掉得這麼厲害嘛!」見檳榔沒接茬,她又說,「父母離婚的小孩子真可憐!」
「父母離婚還得不到撫養費的小孩子更可憐!」檳榔整理著書本,揚眉歎息。
林碧點點頭,但她不甚明白檳榔的意思,話題怎麼一下子就由王城的事轉到撫養費上去了。
檳榔也不甚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她說完這話後卻很沉默,彷彿是暴風雨前的沉寂。也許一場巨變就在眼前即將發生,可她不知道這個「即將」是什麼時候,她能做的也只有一面在心裡等待著一面邁步向前走。她的命運在被操控著,被別人牢牢地抓在手裡。
考試的日子一點點地臨近,初時大家都脾氣暴躁且神經緊繃,不過日子越近,人的心緒越開始輕鬆起來。接著每個人都開始忙活自己的事,反正就剩那麼幾天,也沒什麼好複習的,作業更是沒什麼好寫的,反正寫不寫都那樣了。
於是互寫同學錄的人越來越頻繁地「走街竄巷」,不寫作業的人越來越多,女生們甚至在課間公開承認自己昨晚又看了偶像劇。班主任屢禁不止,無奈之下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中午的走廊總能聽到有班級在放《同桌的你》,整個畢業年級一下子忙得亂成一團。最後,在紙片亂飛與閒言八卦下,帶著早考完早完事的心態,大家終於迎來了黑板上的最後一個阿拉伯數字——1。
第二天就考試了,前一天當然不會再上課。誓師大會在操場上舉行,校長說得慷慨激昂,可惜沒人聽,因為下面有不少人在臨時抱佛腳,不是背古詩就是看英語語法,以紀念這些日子來的清閒,不過倒沒有老師前來阻止。接下來又輪到老師囑咐自己的學生,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大伙自己明天將在哪裡等著,又把那些說了上千遍的考試細則重複了無數遍,可惜也沒人聽,大家都在想在明天背水一戰之前,今天下午先到哪兒放鬆一下,雖然這是被明令禁止的。
檳榔哪裡也沒去,直接回了家。因為對明天,她心裡有些緊張。
可事實證明回家更該讓她緊張。
剛用鑰匙打開門,她就看到屋裡一片狼藉,玻璃瓷器碎了一地。母親坐在沙發上掩面痛哭,父親則站在一旁冷漠地看著她,這張哭泣的臉已激不起他的任何憐憫。因為時間久了,他早就看膩了。
檳榔被這份情景弄蒙了,呆站在原地看了兩人許久,這才想起關上大門,問:「你們在幹嗎?」
蘇太太立刻將幾張紙哭著遞給女兒:
「你看看他要幹什麼?你看看你的好爸爸要幹什麼?」
檳榔望著她絕望的臉,把紙張接過來。在看到上面的字時,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繼而她的身體被氣得亂戰,她的臉刷地白了——那是一紙離婚協議。
剎那間天空明明還是白晝,可她卻覺得周圍一片昏黑。她震驚地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如果蘇偉肯低頭看女兒一眼的話,他對她此時的目光一定會終身難忘,並會因此良心不安。可惜他並沒有看,也許他沒料到女兒會回來得這麼早,讓他措手不及,他一直選擇低頭刻意迴避女兒,冷冷地對太太下最後通牒:
「你好好考慮清楚,我明天再來。」說完就走了。
檳榔一直目送他離去,回頭時見母親憤怒地抓起玻璃杯向牆上撇去,杯子「啪啦」一聲碎了,震痛了她麻木的神經,恍惚間她覺得這就像一場夢一樣。
她並沒去收拾亂七八糟的屋子,也沒安慰受傷的母親。她將自己鎖在房間裡,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將面臨的是什麼,她不僅即將失去一位父親,她也將失去自己的生活來源,這就意味著她的未來將會相當悲慘,悲慘到連她自己都無法想像,她將失去所有決定好的夢想。於是她背靠著門板哭了,哭得很傷心,可她又不敢出聲,所以她是咬著手指在哭的。只是眼淚並沒有她想像得多,掉了幾滴淚後她覺得好一些,就躺到床上,給自己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以便思考。她咬著手背,淚痕未乾,努力想著今後該怎麼辦才好。當然先考試,然後再考慮其他事。她知道母親是不會離婚的,可如果父親鐵了心呢?不離婚就折磨你呢?那與其被折磨還不如離婚。離婚就要分財產,得管他要錢才行,不然她們母女該怎麼活?可這種官司好打嗎?而且也沒證據證明父親就是過錯方,也許該找律師咨詢或者雇個私家偵探。可她們母女沒有積蓄,多年來父親的薪水只能是他給,主動要是要不來的。這時她不由得埋怨起母親來,只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也許檳榔是自私的,她在這時想到的最多的居然會是錢,但她其實想的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金錢,她想的是今後她該如何生活。當她意識到沒有錢她將寸步難行,她的父親帶給她的絕望會讓她活不下去時,她想到的也只能是該怎麼要錢了。
過一會兒,她聽到母親緩過來,在廳裡開始掃玻璃碎片。檳榔聽得一陣心煩,恨不得找瓶安眠藥全吞進去睡過去。
晚飯時蘇太太還像往常一樣來叫女兒吃飯,母女倆坐在飯桌邊,今天加一道葷菜,是檳榔最愛的水煮牛肉,只可惜做的不是時候。兩人起先誰也沒說話,過了好久,又是蘇太太先開的口:
「明天幾點走?」她努力保持語調平常。
「七點。」檳榔也為自己的語調不顫抖在努力。
「用我陪你去嗎?」
「不用,我明天和蔣夢璃一起走。」
蘇太太沉默一陣,囑咐:「好好考。」
檳榔也沉默了一陣,終於問出足以給兩人心裡添個大堵的問題:
「你打算怎麼辦?」
「想離婚?他想都別想!」蘇太太沒看她,恨恨地說。
「這不是賭氣就能解決的,看來他是鐵了心的。」
「我是不會簽字的。」蘇太太道,「再說你還要上學。」
檳榔看著母親蒼白的臉,突然可憐起她來。常年的主婦生活徹底隔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繫,現在的她已開始對外界產生厭惡和恐懼的情緒。她做一個人的附屬已太久太久,久到只要一想起自己要脫離曾經的棲息地獨自生活,她就會頭皮發麻,心裡亂顫。在她看來,就算從前的日子不好,也比沒有要強得多。她已經喪失了自我生存的能力。
「你不簽字他可以起訴。「檳榔冷漠地說,「明天他來時和他討論一下贍養費的問題,我們一直靠他養,所以就算離婚,他也得付我們一定的費用。和他說這個,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明天好好考,媽的希望全靠你了。」蘇太太說著,但檳榔知道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建議,於是沒再說什麼,放下筷子回房去了。
她的中考前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度過的——不安、煩躁加失眠。
第二天,她黑著眼圈上了考場。
那一天天氣很好,雲淡風清,陽光明媚。而檳榔呢,她覺得自己很糟糕。早晨走得匆忙,她忘了帶水,所以感到口乾舌燥。昨夜又沒睡好,只瞇了一小會兒,這讓她覺得今早一出來便恍恍惚惚,頭重腳輕就像生病了一樣。第一場考語文時,她的卷子又被從大敞的窗外吹來的夏風給刮飛了,就在那時不知為什麼她有些蒙。
不過初試總算是完了,她頭昏腦脹地出來,覺得考得不太理想。與她一起的同學在忙著對題,她也沒認真聽,覺得頭很疼,好像是發燒了。但她並不在意,還是與朋友們一道要去附近早就踩好點的快餐店吃午飯。大家走出考場,這時,蔣夢璃的父母一起迎上來和她們打招呼,然後拉住自己的女兒問這問那。蔣夢璃很不耐煩,一心只想去吃飯,對父母的問話也只是敷衍。臨了,蔣夢璃的父親偷塞給女兒一百塊錢,讓她好好去吃飯,下午好好考。這舉動被檳榔看見了,她忽然有點傷心。
正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蘇太太正從擁擠的人群裡匆匆走來。她一怔,問: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不用來嗎?」
「考得怎麼樣?」蘇太太笑問,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還行。」檳榔回答,她的朋友已圍上來向她的母親問好,於是她說,「我們正要去吃飯。」
「那快去吧。」蘇太太道,然後悄悄對她說,「已經沒事了,你放心考試吧。」
檳榔看她一眼,點點頭,和同學走了,但對她說的話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母親,自己最明白。
一路上誰也沒看出檳榔的陰鬱情緒,她還是和她們有說有笑的。一直到餐廳,兩個同學去點餐,她和林碧找到位子坐著等著。她坐下來,摸摸額頭,覺得上面有點燙。她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淒涼。
「怎麼了?」林碧狐疑地問。
檳榔回過神來,忙笑道:
「沒什麼。我在想作文是不是寫跑題了,我總覺得好像不太對。」
「考都考完了,你就不要再想了。」林碧煩躁地說。
「是啊,反正也考完了,不想就不想!」檳榔道,甩甩頭,將那些惱人的心事都甩在腦後,喝一口同學買回來的可樂。
飯後回到考場她沒見到母親,知道母親回家了。
不久考試時間到,鈴聲響起,她又一次進了考場。
下午的考試同樣足以將人攪得頭昏腦漲,數學試卷後的好幾道題她都不會做,越急越想不出來,越想不出來她的頭就越疼,這時她開始希望早點考完算了,早考完早完事,她想回家。
不過當她回到家時,有一場更大的風波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