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讓洵王知道你故意知情不報,不知依他的脾氣,會不會治你一個欺上瞞下之罪。」衣凰幸災樂禍地笑著。
杜遠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卻在伸手觸及那只包著圖紙的包袱時,笑意一滯,漸漸斂去。他抬眼看了看衣凰,正色道:「你是鐵了心想要知道裡面的東西?」
衣凰神色肅然,點點頭。
杜遠便只能歎了一聲,道:「師父說了,萬事皆有因果,你這般想要追根求源、找出真相,倒也無可厚非,然,同樣的,這個真相所帶來的一切後果,你也必須承擔。」
衣凰點頭道:「我明白。」
杜遠見她態度堅決,顯然心意已定,也不再勸她,取出那副圖放在案上,緩緩展開——
星宮交錯,此明彼暗。
那宮星錯落的圖紙杜遠看不懂,可是他看得懂衣凰的臉色,也看得到她的心情。那是疑惑、是怔愕、是複雜、是掙扎,也是折磨。
遠遠地看著她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一言不發,目光盯著枝頭那將落的雪。從她看完圖坐在這裡,已經過了將近三個時辰,這三個時辰對她來說是煎熬,對杜遠和白芙來說,亦是一種煎熬。
轉眼,宮燈點亮,晚膳的時間到了。
她終於緩緩站起身,神色沉肅,對白芙道:「更衣。」
「更衣?」白芙一愣,「小姐要去哪裡?」
衣凰淡淡一笑,道:「本宮許久沒有去探望靳太妃了,今晚的晚膳便到關雎宮陪太妃一起用吧。」
白芙不由瞥了一眼正垂首安心看著書冊的杜遠,見他聽聞衣凰此言,絲毫不為所動。
她不知,衣凰能開口說話,能要求走出這清寧宮,在杜遠眼中已是萬幸。只要她還有心思走動,不管是因為什麼,那都是好事,都遠比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要好得多。
「師兄。」
就在他低著頭肚子樂呵之時,突然聽得衣凰喊了他一聲,他抬頭向她看去,以目光相詢,只聽衣凰道:「替我找一份洛王和軒兒的生辰八字。」
他雖不明所以,卻還是點點頭,道:「放心吧。」
關雎宮這幾天甚是熱鬧,十四王爺回宮探母,可是忙壞了靳太妃以及宮中上下一眾宮人。
天乍冷,突降雪,靳太妃見蘇夜瀾穿著單薄,連忙把自己早前為他做好的冬衣取了出來。
「母妃不必忙碌,孩兒不冷,寺中自有冬衣可穿。」蘇夜瀾面容清秀淡然,眼角隱隱掛著一絲清淺笑意,卻不甚明顯。
靳太妃瞪了瞪眼,道:「這是用你十三哥獵回來的狐絨所做,比你寺中的那些衣物要保暖,你聽母妃的話,快穿上,免得凍壞了。」
蘇夜瀾輕輕拍了拍靳太妃的肩,道:「母妃當真無須擔憂,孩兒不冷。再者,孩兒現在是佛門中人,豈有收受塵緣中人厚禮之說?」
「你……」靳太妃頓然皺起雋眉,一臉焦躁。
「既是太妃娘娘親手所做,你便收下吧,這畢竟是太妃娘娘的一番心意。」門外,一道澹澹柔和的女子聲傳來,緊接著聽到宮人行禮道:「參見皇后娘娘。」
「免禮。」衣凰隨意揮了揮手,在白芙的攙扶下走進屋內,對著靳太妃和蘇夜瀾挑眉一笑,道:「再說,你還沒有落髮為僧,還只是半個出家之人,太妃娘娘是你的母妃,又不是什麼外人,穿一件母親做的冬衣,算不得什麼。」
聽衣凰為自己說話,靳太妃不由一陣高興。這蘇氏兄弟向來聽衣凰的,既然衣凰開口了,事情就好辦了。
果然,蘇夜瀾先是淡笑著看了衣凰一眼,略一思索,點頭道:「你說的也對,難為母妃辛辛苦苦做好的冬衣,不穿,著實辜負了母妃一番心血。」
說罷,他雙手接過靳太妃手中的新衣穿上身,知子莫若母,靳太妃深知蘇夜瀾的喜好,這一身寒梅素白色長衣上身,正好與他那番淡高潔的氣質相稱得當。
靳太妃心中越發高興,拉過衣凰的道:「這看來看去,自己的親兒子倒不如一個媳婦兒來得貼心,衣凰三天兩頭就來看看本宮和姐姐,可是這個兒子,卻是好幾個月方才回宮一趟。」
說罷,又轉身對衣凰道:「晚膳用了沒?」
衣凰搖搖頭道:「沒呢,這幾日胃口不好,青芒回了山莊,別熱做的飯菜我吃不習慣,就想著母妃這宮中有專門請來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
「你這丫頭……」靳太妃搖頭笑了笑,「你來的正巧,本宮和瀾兒都還沒用晚膳。」
她說著抬頭對著身邊伺候的宮人招招手,那人會意,不一會兒便將熱騰騰的的好菜上了一桌。衣凰一見,胃口大開,與靳太妃兩人邊吃邊聊,完全對蘇夜瀾熟視無睹。他倒是不惱,靜靜聽著二人的閒聊,偶爾抬頭一笑,點點頭,卻沒有多餘的話語。
用完膳,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一片漆黑。
衣凰回宮,靳太妃不放心她一人,便讓蘇夜瀾將她送回。
直到走出關雎宮,蘇夜瀾才輕輕笑出聲來,衣凰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蘇夜瀾道:「你找我何事,不妨說說?」
衣凰挑挑眉,問道:「你早就知道我來找你?」
蘇夜瀾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以你現在的狀況,平日裡出門都不方便,更勿論是這雪天,又是大晚上的,到了關雎宮只為了陪母妃用晚膳?」
衣凰忍不住一笑,連連點頭道:「十四王爺果真心明如鏡,聰穎異常。沒錯,這一次我確實是為了找你,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她說著頓了頓,欲言又止。
蘇夜瀾很少見到她這副表情,不由正了臉色,問道:「何事?你儘管說。」
衣凰凝眉,問道:「十五年前,你還在宮中之中,住在哪裡?」
聞言,蘇夜瀾稍稍一怔,道:「那時我年紀不及幾位兄長,是以還住在東內的明義殿。其實在我十二歲之前,一直都住在明義殿。」
驀地,衣凰腳步一滯。
蘇夜瀾跟著停下腳步,藉著宮燈清晰可見衣凰臉色瞬息萬變,眼底是神色有一絲驚訝,還有一絲瞭然。她側身看蘇夜瀾,看他一身清簡淡泊的氣質,看他一身素長衣,胸口驟然一陣堵得厲害。
「發生了什麼事兒?你怎會突然想起問這事兒?」蘇夜瀾隱約感覺情況有些不對。
卻見衣凰沉吟半晌之後,只是輕輕搖頭,淡笑道:「沒事兒,只是隨口問問。」
蘇夜瀾不信,可是她不說,他又不想勉強。
「你不想說也罷,但是衣凰,若是你遇到了什麼困難或是疑惑,一定要告訴我,我定會想盡辦法幫你。」
衣凰心頭一暖,點點頭,衝他一笑,繼續向前走去。
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都沉默不語,各有所思,等到衣凰再停下腳步時,清寧宮已在眼前。
「天冷,你盡快回吧,莫讓太妃擔憂。」
「好,你要照顧好自己。對了,這兩日若是有空,不妨到寺裡走一趟,玄清師叔甚是掛念你。」他說著目光落在衣凰的肚子上,頓然變得柔和,滿目柔光,「也要照顧好七哥的孩子,他是嫡長子,也會是我天朝未來的儲君。」
衣凰心底咯登一跳,沒由來的一陣難過,看著蘇夜瀾緩緩轉身欲離去,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喊道:「十四。」
蘇夜瀾一愣,回身看著神色中稍稍有些激動的衣凰,俊眉終於擰起一蹙,問道:「何事?」
衣凰遲疑了一下,問道:「若是皇上拿了原本屬於你的東西,你會不會恨他?」
蘇夜瀾垂首沉吟,最忌掠過一絲淺笑,反問道:「你信命嗎?」
衣凰不解,皺眉看著他,他便又道:「常言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若真的屬於我,別人就拿不走,可既然已經被人拿走了,那就注定他這輩子與我無緣,不屬於我。」
「可是……」
「衣凰。」他打斷衣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底笑容如清波,「一直以來你都知我,我相信這一次也是一樣。我很慶幸自小得以與佛結緣,識得師父和師叔,這二十餘載,我過得很輕鬆也很開心,我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是嗎?」
衣凰怔怔看著他,心中雖有萬言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怎會不知?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明白,她的心就越沉重。
點點頭,她道:「我明白。」
本想再說些什麼,卻見蘇夜瀾抬起手制止,他輕笑出聲,道:「今生能與你相識,就算要交出再多的東西,也值了。」
言罷,轉身離去。
衣凰靜靜站在門外,看著那道梅白色身影漸漸遠去,眼底堅定之色便越發明顯。
一個明義殿,一個洛王府……
洛王蘇夜洛,十四王爺蘇夜瀾……
衣凰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她想知道的事情正在一點一點向她靠近。
玄清大師讓蘇夜瀾帶了話來,要見她,莫不是要將當年的真相告知於她?
他耳目通靈,杜遠離京趕往南疆找陸令成,他不可能不知道,也定能猜得出杜遠此行所為何事,現在既然蘇夜洵與杜遠一道回京了,自然衣凰也就看到了那幅圖……
這幅圖果然藏著事情的真相!
整整三天時間,衣凰待在房裡,幾乎足不出戶。寫有蘇夜洛父子和蘇夜瀾的生辰八字的字條被她捏住手中看了一遍又一遍,時而翻閱古籍,時而靜坐沉思。
白芙看不懂她在做什麼也不知她要做什麼。杜遠同樣看不懂她在做什麼,卻隱約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而越是猜得到,他這心裡就越不安寧。
這三天裡,蘇夜澤、紹元柏以及十五公主蘇瀠汐和冷天月先後都曾進宮前來見過衣凰,卻獨獨蘇夜洵不見人影,只是讓蘇夜澤帶了話來,道是波洛大軍可安心。
另有幾封密報送進思凰閣內,卻不見衣凰又絲毫動靜。
直到第四天早上,她突然出宮,與蘇夜瀾一道去了大悲寺。
她在玄清大師的禪院裡待了半天時間,這段時間杜遠、青芒、白芙以及白蠡全都守在門外,片刻都不敢離開。所有人都已感覺到衣凰的異樣,都猜得到這事必與蘇夜洛之死有關,可是卻沒辦法把這件事跟玄清大師搭上邊。
將近午時,院子裡有些微的爭執,幾人正要進去,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衣凰臉色極為難看,沉冷至極,她在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身,話卻是對立面的玄清大師所說:「我與師父師徒情分二十載,卻也換不來師父的一個坦誠相告。」
這句話字字句句都如長針,紮在衣凰心上,也紮在玄清大師心上。
「衣凰,為師有苦衷,你再等些時日可好?」玄清大師語氣之中皆是無奈,他站起身搖搖頭道:「為師正在查一件事,很快就能查清楚了,等為師辦好這最後一件事,定會將一切都告知於你。到時候,要如何決斷,全憑你意。」
聞言,衣凰眉角狠狠一動,明明心中掙扎不已,卻不願回頭。她用力握緊拳頭,過了片刻,用平靜的聲音道:「不管師父願不願告知真相,衣凰都會查出來。這是我和玄凜的承諾,對皇祖母、對先皇、對毓後、對洵王、對洛王妃,還有對軒兒的承諾。我和玄凜答應過他們,一定會找出真相。」
說罷,她顧不得身後玄清大師以及身邊眾人,抬腳想著寺外走去。
幾人相視一眼,卻都不敢說什麼,連忙抬腳跟上。
衣凰這樣的神色他們已經許久不見,就連她自己面臨生死存亡之時,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反應。
勉強上了馬車,放下簾子,衣凰方纔的強裝鎮定頓然消失不見,臉色一陣泛白,她用手覆上肚子,大冷天裡,額上卻冒出了汗珠。
「小姐!」青芒最先發現異樣,方才走路之時她便發現衣凰身影有些打晃,現在見她皺緊眉頭,不禁擔憂地喊出聲。
杜遠聞聲,立刻撩起簾子進了馬車,一把抓住衣凰的手腕,一邊伸指切上她的寸關尺三部,一邊仔細檢查有沒有其他的不適。
過了片刻,他也不由得皺起濃眉,握住衣凰的手,輕聲道:「衣凰,放鬆……不要著急,什麼都不要想,我們現在就回宮……」
青芒和白芙都嚇白了臉,呆呆地看著不知道該怎麼做。青芒盯著杜遠看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連忙伸手撩起簾子,對駕車的白蠡道:「白蠡,車速平穩些,切莫要顛簸了小姐……」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五六歲的孩童追著地上的一株梅朵,直奔著馬車而來,眼看著就要撞上,青芒和白蠡全都瞪大眼睛,只聽白蠡頓然一聲喝馬,拉住了手中韁繩,繼而躍下馬車一把抓住了就要撞上孩童的馬,整個馬車狠狠晃了一下,衣凰剛剛舒展的眉便又頓然皺起,神色略顯痛苦。
孩子的父母慌慌張張地上前來,欲要道歉,可眼下他們哪還顧得了那麼多,只想著能盡快回到宮裡,盡快讓衣凰平穩下來。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衣凰終於躺在了思凰閣內的床上,臉色雖然依舊難看,情緒倒是稍稍平靜了些,只是那鳳眉依舊緊蹙,絲毫不放鬆。
杜遠悄悄鬆了口氣,語氣嚴厲之中帶著心疼,責備道:「早與你說了,做事要小心謹慎,最重要的是要顧著腹中孩兒,你卻不聽。方纔那一急,若非有我在你身邊,又或者你自己是個醫者,知道些如何自保,只怕這孩子要提前出來與你們相見了。」
白芙站在一旁,一聽這話,不由愣了一愣,提前出來?
衣凰咧嘴勉強一笑,道:「提前相見也好,省得我這麼日日夜夜掛念著他,明明就在我肚子裡,我卻見不到他長什麼模樣……」
「胡鬧!」杜遠忍不住一聲呵斥,「孩子不足月,對你、對孩子都不好,再說你這身體……」
他沒有把話說完,心中卻擔憂不已。這些年東奔西走,她受了不少苦,中過箭也中過毒,尤其是那「忘憂」之毒……
「答應我,不要再這麼衝動,遇事一定要冷靜,我保得了你一次,卻保不了第二次,你若是再不聽勸,我可就不管你了。」
衣凰輕輕點點頭,神色略顯疲憊。見狀,杜遠不由輕歎一聲,道:「罷了,你好生歇息會兒,我去看看熬得湯藥好了沒有。」
衣凰沒有出聲,算是默認。
杜遠看了白芙一眼,與她一道出了門,剛一出來,他的臉色就變了,轉身對白芙道:「這幾天,不管發生了什麼大事,皆不可告訴她,她現在受不得一丁點的刺激……」
「杜老,小姐她到底怎麼了?」白芙聽他語氣沉重,嚇得差點哭了出來,「你方才說孩子提前出來……」
杜遠臉色陰沉,沉吟良久方才緩緩道:「衣凰受了刺激,情緒波動太大,觸動了腹中孩兒,加之她身體虛弱,這段日子一直都沒有休息好,若是再受刺激,輕者早產,重者……孩子性命不保。」
白芙先是一驚,接著眼圈一紅,眼淚就要落下,哽咽著道:「杜老,你可一定要保住小姐母子……小姐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為何一見完玄清大師就……」
話未說完,就被杜遠嚴厲的目光攔了回去,「從現在開始,不允許再提及玄清大師一個字,任何事都不能說。」
「哦……」白芙連忙擦掉眼淚,神色慌張地連連點頭。
杜遠沉沉歎了口氣,道:「你看好她,我去看看藥。」
白芙不說話,只是撇著嘴連連點頭,看著杜遠的背影,她的心裡焦急不已,用力擦了擦眼淚,直到自己看不出來有哭過的樣子,這才轉身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衣凰似乎已經睡著了,靜靜躺著,白芙一見她那憔悴的臉色,鼻子就算算的。聽到有輕輕的開門聲,回身一看,正是青芒。
兩人都不再說話,卻明白彼此心中所想,一左一右地守在邊上,怔怔地看著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火爐的火漸漸暗了下去,青芒起身給爐子添了火,剛想回到桌旁坐下,突然聽到門外一陣嘈嘈聲,她不由狠狠皺眉,看了一眼並未被吵醒的衣凰,她輕輕走到門外一看,竟是冷天月和驍騎衛統領陸廷,兩人身邊還帶著一個人,一身寬大的斗篷將他從頭到腳遮住,然青芒依舊在他抬頭的瞬間怔住。
彼時天色已經暗了下去,可是接著宮燈的光,她還是看清了來人的相貌。
「玄清大師?」她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有些虛弱、有些憔悴的老者,實在無法把他和那個如神似仙、飄然遠離塵世的玄清大師想成同一個人。
驚呼一聲,她連忙用手摀住嘴,白芙卻聽到了響動,悄悄走出來,一見這陣勢,也嚇得一愣,不明所以地看著青芒,卻見青芒也是一臉詫異與茫然。
「發生了何事?」
玄清大師站直身體,將身上的黑袍退去,低聲問道:「衣凰可在?」
「小姐她……」兩人回身看了一眼,略有猶豫。
玄清大師神色有些焦急,道:「我有些話要與她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可是……」
突然玄清大師身形一顫,向前一個踉蹌,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青芒連忙上前扶住他,驚道:「您受傷了?」
「我不礙事,還來得及……」
「吱呀——」身後房門突然打開,眾人循聲望去,衣凰披了一件外衣,正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他們,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地上的血跡上。
衣凰驟然變色。
「師父!」她低呼一聲,繼而吩咐道:「快扶進來!」
二人不敢不從,連忙將玄清大師扶進屋內的榻上,衣凰顧不得那麼多,伸手一探他腕脈,片刻,臉色頓然變得陰沉,遠比方才看到那一灘血跡還要陰沉。
「師父你……」
「什麼都別說,聽為師說……」玄清大師打斷她,揮揮手道:「為師時間不多了,可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
他說著回身看了一眼,對衣凰道:「讓他們都下去,這些事情……」
未等衣凰開口,冷天月和陸廷便自覺地退下了,青芒和白芙猶豫了一下,把衣凰的藥箱取來放到衣凰身邊,而後轉身出了門。
青芒道:「快去找杜老。」
「是。」白芙不敢耽擱,拔腿就跑。
屋內,衣凰手上動作絲毫不含糊,取針、下針、餵藥……可是,儘管她已經極力讓自己冷靜,那雙手仍舊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
「別忙了,你的醫術是為師教的,為師怎會不知自己的狀況……我已心脈俱損,全憑著一口氣延續著性命,為的就是要來告訴你一些真相……」玄清大師按住她的手,有些不忍,繼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衣凰,道:「這是我截下的飛鴿傳書,信是從大宣傳來,傳給……傳給裴裘魯……」
衣凰一驚,手上動作卻不停,眼睛卻不由得一陣酸澀,心中越來越慌。
「一早我就猜測這裴裘魯有問題,他雖與往常無甚不同之處,可是卻在細枝末節上出現很大差異,加之他出現的時間又正好是大宣事發之時,我就在想,會不會與大宣的事情有關……」他頓了頓,歇了口氣,道:「九陵朝……」
衣凰一怔,拿起他遞來的信打開一看,驟然變了臉色。
「他竟然是……」衣凰驚得瞪大眼睛,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她還是很震驚。「他竟然是九陵王的父親!可是……」
「他是假的。」玄清大師似乎猜到她要說什麼,「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裴裘魯……為師不知道裴裘魯現在人在哪裡,是死是活,但是他絕對不是。他假扮成裴裘魯,潛入天朝,打探消息,與九陵王南北互通消息……你以為一開始銀甲軍前往大宣時,為何會處處受困?不僅僅是因為九陵朝有賀璉,更重要的是,銀甲軍的行程早已在九陵王手中……」
衣凰漸漸冷靜了下來,鳳眉緊蹙,道:「難怪他這一次歸來之後,不再是一心報效我朝,卻反倒事事挑唆,處處與我們作對……」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朗聲對外面喊道:「青芒!」
青芒連忙入內,衣凰上前將那封信交給她,道:「讓白蠡速速將此信交到洵王手中,告訴他這是裴裘魯與九陵王互通書信,讓他一定要防著裴裘魯。」
「是。」青芒領命,正欲離開,卻聽玄清大師卻滿臉憂色,斷然道:「不可!」
「師父……」
「你以為洵王以洵王的聰明,他會看不出這個裴裘魯有問題?」玄清大師冷笑,道:「你別忘了,裴裘魯是洵王的授業恩師,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他也該看得出來。可是這麼久了,他卻故作不知,任由他在中間挑唆,將銀甲軍的消息告知九陵王……咳咳……」
「師父,你什麼都不要說了。」衣凰上前扶住他,神色凜然,「衣凰相信他,就算他有心放縱裴裘魯,可是他也是蘇氏一脈,我瞭解他,他斷不可能做出有悖天朝的事情。」
想到此,她回身對青芒道:「將信交給白蠡,讓他隨時準備等我吩咐。」
「好。」
衣凰復又轉向玄清大師,問道:「師父,你這傷……」
「衣凰,我時間不多,你聽我說,自從這個九陵朝出現之後,我便一直在查他們的底細。九陵朝並非一夕之間冒出來的,大宣的邊境有一處高樓殿,那下面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密室……甚至可以說是地下王國,九陵朝的數十萬精銳將士便是在那地下操練,這十多年來,他們一直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為的就是要有一天一舉滅掉大宣……至於他們和大宣的恩怨,為師尚未及查明……」玄清大師說著又歇了口氣,臉色越來越蒼白。
只是不等衣凰開口,他便輕輕歎了口氣,笑道:「其實一直以來,你的懷疑都沒有錯,關於洛王之死……衣凰,蘇夜洛確實是為師派人所害——」
轟隆——
衣凰只覺這大冬天裡響起一個驚天霹靂,她定定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四肢有些僵直。
玄清大師淡淡一笑,笑容苦澀,道:「為師也捨不得,洛王是個難得的英才,有他在,必可保天朝安穩。可是……」他沉沉歎了口氣,停了停,道:「紫微帝星一分為二,可是卻並非一次隕落,而是先後兩次。第一次是二十五年前,落在明義殿,一次是十五年前,落在洛王府,而非華音殿和洵王府。衣凰,你這般心細之人,怎會沒有想到十五年前,洵王府尚且不存在。」
衣凰渾身一顫,如同方纔那個霹靂擊在她的身上。
「紫微帝星隕落明義殿不久,靳太妃便也是當初的靳昭儀在明義殿誕下十四王爺,也因此一舉越級封妃為靳妃,賜居別宮。我心中有所擔憂,便請求師兄前去告知皇上,這個孩子生來與佛結緣,但求能收入佛門。稚子年幼無辜,為師實在不忍傷他性命。靳妃帶著他遷居他處之後,為師也曾想過,這會不會只是個巧合,他並未為師要找的人,可是就在十四王爺五歲那年,竟又遷回了明義殿,獨自居住。那是為師便知,所料沒錯。為師深覺萬幸之事便是十四王爺竟真的是個心善如佛之人,自小便喜歡聽誦佛經,一入大悲寺便不肯離去,時間當真難尋如此有緣之人,為師便對他放了心,未曾想過要再傷害他。可是那第二落,落在了洛王府,為師著實慌了。洛王年輕有為,國之良將,無人不喜,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毓後這個野心勃勃的母妃,有這樣的母親,他不等皇位實在太難。所以,為師思來想去,就只有一個辦法……」
「就是除去他?」衣凰微微抬首,眼中有微光閃爍,心底的痛一陣陣傳遍全身。
玄清大師避開她的目光,卻還是點了點頭,「沒錯,這樣的人才不能為我所用,必為我所殺。他的存在對於玄凜登位,實在是個大坎兒,為師不得不這麼做……那年,得知他領命道南海剿滅在南海附近流竄的賊寇,為師派人事先買通了那賊寇的首領和當地的領將,讓他們合夥演了一場戲給洛王看,將洛王引到僻靜之處,然後在裡應外合,前後夾擊。可是衣凰,為師當初真的沒有想要取洛王性命,為師只想廢他一身武功,讓他無法再與玄凜爭奪皇位便可。誰知道,他竟會在打鬥中扯下了為師的面紗,看到了為師的模樣,為師……就只能取他性命……」
「如此一來,僅有的兩位帝星傳人便都不會再來爭奪皇位,而你,卻是注定的輔弼之星命,有你相助,玄凜奪位的希望便大了很多……」
衣凰的心在顫抖,抖得厲害,聽到玄清大師親口說出這些,她感覺那每一次都像一根針,用力刺在身上,刺在每一個角落,痛得她幾欲落淚。
輔弼之星命!玄凜奪位!
「師父……」衣凰開口,聲音微顫,「師父便是為了那所謂的奪位,在明知我與玄凜命數相剋的情況下,還要一步步把我逼到玄凜身邊,更是因此,我們失去了那個未曾出世看一眼這世間的孩子……師父可知,玄凜從來都不喜歡這帝位?師父又可知,您千辛萬苦設計害死的洛王,並非您所認為的帝星之命?」
說話間,她取來一張字條交到玄清大師手中,上面正是一個「卍」字符號。
「我曾經讓白蠡到南海去親查此事,白蠡在那裡待了整整半年,最終給我帶回了這個,那時候我才確定這事是師父所為。可是師父卻不知,那一顆帝星之落,不為洛王,而是洛王后來出生的孩兒,而今的建平王,逸軒——」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咬牙一字一字說來。
實在可笑,玄清大師傾其一生謀害之人,竟並非自己真正想要殺害的人!
玄清大師驟然愣住。
衣凰苦苦一笑,笑聲如哭,「現在師父能告知做這一切的原因了嗎?為何要阻止、甚至除去所有與帝星有關之人,甚至還有將危機轉嫁到洵王身上?」
怔愕半晌,玄清大師忍不住也跟著笑出聲,連連搖頭。
「罷了,你想知道,為師便告訴你。為師本不是中原人,而是庫莫奚一族。」他頓了頓,看了看衣凰一臉「果然如此」的神色,心下不由自嘲一笑,繼續道:「我記得你與玄凜曾夜探過我,說過一個名字,清穆圖。其實你們沒有猜錯,我便是清穆圖,儇兒的叔叔,出自庫莫奚族皇室一脈。庫莫奚一族傳至吾輩,已經日漸衰落凋零,時常遭人欺凌,幸得天朝相助,更是讓儇兒加入天朝。從那時起,我就有了讓儇兒的孩子坐上皇位的想法,然後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了現在……為師已經不記得這一雙手曾殺過多少人,沾過多少人的血……」
「如此說來,先帝所中的毒,你是故意不替他解?而那些前去南海尋找洛王之死真相的人,也都是為你所殺?」
玄清大師想了想,點點頭道:「正是。」
衣凰心中又是一痛,微微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輕輕劃落。
「砰!」身後突然一聲響動,她回身看去,只見白芙手中的湯碗落在地上,打碎一地,而杜遠則滿臉怔愕地看著玄清大師,遲疑道:「這些人,竟真的……真的是師叔您……」
玄清大師慘淡一笑,點了點頭。
突然他俯身一陣劇咳,大口吐著鮮血,染紅了榻上的褥子。
衣凰一陣驚慌,偏就在此時,肚子一陣劇痛,她忙回身喊道:「師兄……救師父……」
杜遠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玄清大師扶住,伸手探上他的腕脈,片刻之後,那臉色狠狠沉了下去。
一見他這臉色,衣凰心中不由更加著急驚慌,加之前前後後這麼多事情,她終於承受不知那從裡到外的錐心之痛,倒在白芙的懷裡。
「小姐!小姐你怎麼樣……」白芙嚇得哭出聲來。
剛剛趕回的青芒閃身進了屋內,一見眼前這情形不由傻了眼——
此時此刻,鬧嘈嘈的不僅僅是整個清寧宮,洵王府內的氣氛亦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可怕。書房裡,除卻蘇夜洵之外,包括裴裘魯在內的一眾毓家及洵王府的門臣皆已在列,全都神色緊張地盯著上座的蘇夜洵,等著他的回答。
神色不動,安穩如山,冷硬如冰,堅定如磐。他已經這樣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他只偶爾抬頭,冷刻目光從眾人身上一掃而過,復又垂首,沉思,竟是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面對這樣的決斷,他不可能不沉思、不謹慎,因為這本不是他的決斷,本不是他想要的、想看到的,甚至,是他不曾想過的。
所以,現在他要用一個時辰去做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一個決斷。
「王爺,一定要盡快下決定,此事耽誤不得!」終於,眾人忍不住了,其中一名身著盔甲的中年男子皺眉道,「現在皇后娘娘突然早產,而且極有可能是難產,宮裡上上下下早已亂成一鍋粥,正是我們出手的好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另一人也滿臉焦急,道:「沒錯。現在宮中守衛放鬆,我們若出手,他們必然無法抵抗。京中十萬人馬在我們手中,便等於在王爺手中,加之王爺還有洛王妃的那十萬波洛大軍,此時我們就應該殺進城去,拿下皇后娘娘,奪下玉璽和皇城。區區數萬京畿衛,根本不是問題。」
「是啊,王爺……」
蘇夜洵坐著一動不動,靜靜聽著,俊眉蹙起,心中猶如百鳥過境,嘈亂不已。
許久過後,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同樣靜靜坐著、一言不發的裴裘魯。「老師認為,此事當如何?」
裴裘魯沉沉一歎,道:「王爺想不想要這天朝江山,這世間大地?」
蘇夜洵略一沉吟,冷笑道:「我蘇氏江山,自然是人人想得。」
「好!」裴裘魯突然大笑一聲,點點頭道:「那王爺就聽為師一句,即刻出兵,拿下茲洛皇城,只要茲洛城盡數掌握在王爺手中,那銀甲軍、那蘇夜涵,就都不是問題了。」
「放肆!」蘇夜洵突然一聲厲喝,起身怒目相視,道:「皇上名諱,豈可直呼?」
「王爺!」眾人突然齊齊跪地請命,「請王爺下令出兵!我等定會一心效忠於王爺,助王爺奪下這萬里江山!」
「哼!」蘇夜洵忍不住冷冷一笑,道:「萬里江山?一心效忠?本王若是沒記錯,先帝任你們為將之時、當今皇上登基之時,你們皆立過同樣的誓言。而今,諸君都忘了嗎?」
「這……」眾人一時語塞。
裴裘魯臉色越來越沉,嘴角笑意越來越冷,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自從皇上登位之後,王爺可曾有過一刻真心臣服?王爺心中有可曾想過,若是你為君,這國當如何治,政當如何理?」
蘇夜洵沉默,不言。
裴裘魯似乎一語中的,繼續又道:「既然如此,王爺此時又有何猶豫?這幾位將軍為了王爺,已經做出了選擇,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他們選擇了王爺,難道王爺要棄他們於不顧嗎?」
「呵呵……」蘇夜洵不禁冷笑出聲,抬頭,深海碧眸幽深無比,重重落在幾人身上,「你們這江山當真的本王所保嗎?」
其中一人道:「是或不是,只要等王爺一聲令下,我們將這茲洛皇城拿下,王爺就知道我們是為誰所保。」
「哈哈……」聞言,蘇夜洵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為誰所保?
曾誓死效忠睿晟帝之人、曾誓死效忠嘉煜帝之人,而今卻跪在他面前,說要誓死效忠他,勸他揮軍入宮,奪下皇城!
曾經一心在野卻也一心為國之人、曾經授他學業、說要忠心保皇之人,而今亦跪在他面前,勸他逼供謀反!
一個時辰前,這些人就像早已約好一般,一起到了這洵王府,向他訴說當今嘉煜帝的種種不是。
蘇夜洵不傻,他們究竟是為誰而來,他看得明白。
裴裘魯不想事情拖得太久,越是往後拖,勝算就越小!這是天賜良機,他豈能錯過?
「若是王爺不忍心,便由為師來代勞,替王爺下這個命令!」裴裘魯滿臉嚴肅地看著蘇夜洵,若非蘇夜洵心中早有底,定會為他這般凜然氣勢所動容。
蘇夜洵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似是默認。
裴裘魯終於失去了耐性,連連點頭,咬牙道:「好!」
驀地,他回身,對那幾位將士道:「今晚之事,王爺允了!」
「好!末將領命!」言罷,終將紛紛離去。
裴裘魯看了依舊安坐不動的蘇夜洵一眼,沉沉歎了一口氣,一把操起桌上的令牌,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