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之夜,星幕低垂。隔著濛濛淚眼,隱約瞧見孤零零一顆星子劃過天河,轉瞬不見。 杯中似也映著熠熠星輝,烈酒入喉,灼灼猶如火炙,為何滑過唇角頸項,反倒如淚一般清冷?
對面的男子終是不肯再替她添酒。
阿七帶了幾分恍惚,唇邊猶有一絲淺笑,探身挪過酒罈,自己將酒續滿。
緣盡終難留,酒酣何需勸!
胸口早已燒得生疼——如此卻是最妙不過——神思飄忽,不由情傷而起,只怪桂香馥郁;心痛難當,亦不是為著一個男人,皆因酒冽焚心。
卞四垂目不語,不知心作何想。阿七飲過這杯,斂了笑意,輕輕撩衣起身,開口時方覺嗓音沙啞冷寂:「還請公子寬限一夜,容我稍作思量——」
昏昏沉沉,腳力綿軟,似是有人趕上前來要將自己攙上一攙,卻被她輕巧避開。沿著蒿草間窄窄一道沙石細徑,緩緩而行,直聽得泠泠水聲,拂開半人多高的草芒,卻見腳下輕淺湖水沒過麑皮軟靴,方知已無前路。
夜風攜著湖蕩邊微腥的水氣拂過面頰,將將萌生的醉意,不過片刻功夫,便已褪去——淒然一笑,只恨酒量太好,惟願大醉一場,也不能夠!
心氣盡失,腳下一軟,無聲跌坐在蒿草深處。身後隱約傳來祁女的低泣,阿七心中空茫,一任啜泣之聲漸漸遠去。
自有手下暗中將她看著,卞四知她插翅難逃,此時依舊坐在原地,漠然眺向湖心。
卞四倒未曾料到,自己一旦狠下心腸,竟也冷定如鐵——今時今日起,再容不得他心存悲憫,行差步錯,許或便是萬劫不復。
早就料定,阿七必是不肯吐露一字,而留下此人,卻是後患無盡——卞四心知,趙暄再有不忍,卻也終會寬宥他的一番苦心。
微怔之時,忽而聽得湖畔林中似有若無的一聲低哨。卞四眉梢一跳,抬眼望向不遠處幾名隨行的家丁——那幾人雖做卞府家丁打扮,實則卻是暄的近身侍衛——其間一人便悄然向著林中而去。
阿七猶自不覺,怔怔坐在草間,似是等著箭傷餘毒發作。若她還肯細想一想,許或不難想到,若暄不忍取她性命,定會將她囚在一處,永難得見天日,於她而言,便如折了翅子的鳥雀,不得其志,雖生猶死。
樹林中傳來刀劍交接之聲,阿七卻恍若未聞。不多時,身後蒿草窸窣,兩名侍衛疾步上前,待要一左一右將她架走,鳴鏑呼嘯而至,左側侍衛立時倒地命絕。
阿七終是回過神來,此時卻覺身後一股疾風——右側侍衛手刀落下,躲閃不及,阿七眼前一黑,繼而人事不省……分明無月無星,水天之間卻仍是一片清明。男子裘衣烈馬,自水天交接處踏水疾馳。行至湖灣,驟然止步,只見自葦蕩中款款行來一名年輕女子,素裙烏髮,衣袂翩躚。
女子停在馬下,將手輕攀著男子的袍擺,仰面將他望著,笑意輕淺,夢囈般軟軟喚道:「少欽——」
怔怔俯望著女子——**的左肩,隱有暗紅印記,仿若細巧蓮瓣。他一時竟記不起她的名姓,唯覺隨著她一聲輕喚,胸口一緊,心好似猛然間被人攫去,生生嘔出一口逆血——
湖灣葦蕩須臾不見,耳畔卻有女子低聲驚呼:「殿下!」趙暄立時醒轉,方知自己和衣倚坐,唇齒間俱是血腥之氣。擋開侍女欲替他拂拭的帕子,將手背蹭過唇角,問道:「什麼時辰了?」
靈娣不忍看他唇邊殷紅的血跡,微微垂下有些紅腫的雙目,輕聲回道:「將過子時。」
暄復又闔上雙眼,不知為何,幾番按捺,心頭仍是惶惑難安。忽而騰起一股怒意,命靈娣傳季長進來,沉聲吩咐道:「再添人手,即刻往上陵去,見過卞四,速來報我!」……屏湖之畔,卞四已略略有些亂了方寸——林中兩名異族男子絲毫不足為懼,與自己手下纏鬥片刻,便劣勢盡顯;誰承想葦蕩中卻有人設伏多時,一舉擄走阿七——先前陸元奎大隊人馬自此巡視而過,竟一絲也未覺察!
兩名侍衛先行策馬急追而去,卞四亦要上馬追趕之時,抬眼卻見陸元奎帶了先時一隊人馬趕來。
待那陸元奎得知消息,即刻帶手下追了兩名侍衛而去。
卞四定了定心神,命人將方纔抓獲的男子押來。那男子高鼻深目,果然來自西炎。而無論拷問他何事,男子一概只做不聞,似是聽不懂衍語。卞四一時無法,只得暫且作罷。
卻說那阿七,醒轉之時,先便聞得一絲異香,儼然有別中土尋常香料。暗自納罕,睜眼瞧時——突如其來的情形,讓她一時倒也顧不得情傷。如今手腳被縛歪在地下,心思稍轉,向著暗夜密林間辨不清面容的壯碩男子,低聲道:「壯士想必是誤會了,綁錯了人?」
對方一句話便將阿七噎住——只聽那男子甕聲道:「照著畫像綁的,怎會有錯!」
怎會有人處心積慮潛入上陵,只為綁她?阿七哭笑不得,耐著性子,又道:「前頭多的是世家小姐、侯府千金,壯士綁我作甚?必是綁錯了——」
一語未落,嘴便被人用破布塞住。男子忿忿道:「這女人怎的如此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