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隱隱聽得卞四說道,「為何那些西炎商賈半點消息也無?」
——非但卞四詫異,這廂阿七獨坐窗前竹榻之上,遙遙聽著,心中亦是七上八下。時勢雲譎波詭,內憂外患,已是山雨欲來;若她留下,假以時日,觸及趙衍乃至數國樞密,並非難事——師傅養她十餘年,為的不正是如此?倘或不告而別,一走了之,當真毫無半分愧疚?而回想起先時,繼滄常道,人命天定;又道,領過百樁差事,便可向恩主請辭。只可惜津州舊宅之中,識得的,識不得的,朝夕相處抑或僅有一面之緣的……歲歲新人來,舊人去,阿七卻從未聽聞有人功遂身退。
夏之將盡秋將至,玉簟生涼,已不合宜——恍惚中將手撫過身下竹簟,一絲猶疑如指尖涼意一般,忽而自心間生起,一時似是難以決斷。
稍一走神,豎耳再聽時,外間陸元奎又道:「明日卯時初刻你只管往圍場去,見過柯什王密使,便知我的話真不真了!」
「西炎國主柯什?這倒怪了,」卞四道,「戰報將至,他卻密派來使——」
陸元奎笑道:「你明晨自去打聽,此事我不便多言!」
此時幾名侍衛抬了一頭獐鹿並兩罈酒,來與他二人過目。卞四將此話撇開,只管挑起酒封嗅了嗅,笑道:「竟是北桂!佘將軍送的?」
「何事也瞞不過你去!」陸元奎笑罵一聲,道,「此人一世英名,俱毀在他那婆娘手上——這不,前幾日請我去吃酒,便要安插一人與我,竟是他的大舅哥!咱們自家弟兄尚無著落,倒要拐著彎兒照應外人,讓我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
「鎮遠侯任將軍來京也半月有餘了,又是正主兒,」卞四隨口笑道:「佘將軍怎的不求他去?」
陸元奎輕嗤一聲,道:「聽聞這位舅爺是十畝地出的一根獨苗,嬌貴得很!若求了任靖舟,冷不丁給指派衍西放馬去,家中老子娘豈不要哭死?」
「既是如此,」卞四笑道:「眼下酒也收了,人還能退回去不成?」
「正是這個話!」陸元奎便道:「此人今回我倒帶了來,稍後指與你瞧瞧。身架比裴少還弱,整剝了也剔不下二兩肉,老子最看不過膩膩歪歪的假娘們兒,偏偏手底下一個兩個全是這路貨色!」
卞四訕然一笑,暗自琢磨,若將阿七留在房中使人看著,終是不妥,還是帶在身邊才好——因對陸元奎說道:「這倒不巧了,今日我既帶了人來,總不好無故將人撇下。」
陸元奎將手一揮,冷哼一聲,「罷了,記得稍後讓他離咱們遠些,沒得敗了酒興!」
一眾人圍著幾叢篝火向湖畔坐下,暮色已沉。阿七果然離卞四陸元奎遠遠坐了,打眼瞧著坐在卞四下首的男子,身形瘦削,沉默寡言,幾盞酒下肚,面容仍嫌蒼白——正是陸元奎口中所說佘進的內弟,仇香橋。
待幾人酒過三巡,陸元奎與手下似是起身作辭,這廂阿七故作不知,只管等著身旁索布達將分得的鹿肉燒好片好,裝盤遞與自己。卞四執了酒盞過來,見阿七盤膝坐在地下,正指手畫腳吩咐索布達割一塊鹿筋,不禁對阿七笑道:「別亂她,你還不及她!」
阿七自鼻中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卞四笑著將她面前的空杯斟滿,道:「怎不見你飲酒?這北桂已有些年頭,很是難得——」
阿七先聞著一股桂花香,又混了酒氣,問道:「何為『北桂』?」
卞四答:「人只道月桂生江南,而江北中洲一帶,亦有栽植,卻是鮮少人知。」
阿七淺嘗一口,只覺比陵南桂花酒辛冽許多,不敢再飲,將酒杯放下,道:「這樣早便散了?」
「夜長得很,」卞四笑答,「日落時分他們例行往各處巡視一番,稍後便回。」正說著,卻見候在一旁多時的卞府家丁帶了一個男子過來。
來人卻是宸王府的一名賬房管事,請安見禮,湊近了耳語幾句,又呈上一張單子。
卞四接了來垂目一掃,微微擰了眉道:「我在圍場統共也就三五日的功夫,怎的這樣急?」
並無外人在場,索布達亦被摒退,那管事便未迴避阿七,口中回道:「王爺只說今晌身上好些,唯恐夜長夢多,偏偏此事又是千頭萬緒,急也急不得,不如早些著手打點起來。」
卞四苦笑一聲,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往日我竟沒瞧出他是個不惜命的!」一面說著,抬手將單子丟進火中。
阿七口中猶自嚼著一片鹿肉,眼瞅著那薄箋立時化為灰燼,一個字也未看真。
此時卞四亦是靜靜望著火光——自七歲入寧王府侍讀,卞家四子卞允,已注定與兩個兄長背道而馳。成王敗寇,他卞允此生,只能與趙暄共赴榮辱。早知會有這樣一日,只是不曾料到趙暄行事竟是如此果決——在他身邊這些年載,卻也未曾看透他的秉性。
茫茫前路,死生未卜,而今倉促間邁出最初一步,卞四不禁心生幾分悲愴,卻在轉瞬之間抹去——只見面前的少年悵然若失,似是有所覺察,卞四深知時已不待,不可再與她虛與委蛇。將酒一口飲盡,卞四笑道:「若想知道箋上寫了什麼,陪我飲幾杯,我便告訴你!」
阿七眉心一擰,「小弟不勝酒力——」
「不過幾杯酒而已,小公子亦不肯讓步。」卞四忽而冷笑著將她打斷,「少欽很想知道,如此待你,究竟值與不值?」
自與趙暄相遇以來,一層窗紙,終被卞四的輕巧話語點破——阿七微怔過後,淺淺一笑:「想來卞兄也知曉,當日在祁地,我曾灌醉殿下的侍衛,逃出營地。卞兄若不怕橫生枝節,小弟奉陪便是。」
「少欽甘願受你蒙騙,我卻不肯——若要逃,也是無妨,」卞四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緩聲道,「我必在無人處取了你的性命。回去少欽若問時,只說你被人暗害滅口,簡單得很。」
阿七已飲盡杯中的烈酒,一面替自己與卞四斟滿,一面輕聲道:「阿七不曾看錯,卞公子果然爽快——若不幸被公子言中,公子不必手下留情。」
「你這人,著實令人費解。」卞四冷冷掃一眼阿七,「若誠心待他,便盡早將其他心思捨了;若另有圖謀,又何苦讓他知道?我也不瞞你——趙衍祖制,皇室宗親不得擅離京城。」
阿七立時會意,低低問道:「他要離京去何處?」
「依少欽的意思,無妨讓你知曉,」卞四緊緊將她盯著,「只是我卞四卻不敢將身家性命視作兒戲。」
「卞公子說這些,」阿七道,「想來是與我指了兩條明路,要麼將身世來歷悉數告知,要麼殞命於此——」
「小公子實在聰明!」卞四笑道,「原本還能再緩一緩,誰知少欽急於近兩日啟程。為求穩妥,有些事還是先了結了才好。」
時至今日,他終於決意與她作一個了斷——如今她遠在上陵,無法見他,他才狠得下心來?
阿七心中已是麻木無感,唯有一事不甘,低聲道:「自相識以來,難為他擔待我這些時日——阿七隻想知道,這是他的本意,還是卞公子的意思?」
身後屏湖靜寂無聲,而水畔蒿草之中,已有秋蟲低鳴——阿七將一顆心沉了又沉,終是聽得卞四低聲道:「事已至此,又有何分別?」
不錯,又有何分別?
心如明鏡,為何還滿腹幽怨?
怨他起意太過突然?自己不是早便心生惶惑,不知他會縱容她到幾時?
怨他先時那些款款情話?都道男子薄涼,世間哪個女子不是癡心錯付,何況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