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將過,街市上一片清寂。忽聽遙遙傳來一陣馬蹄聲,躲在簷下角落避雨的小童,探頭探腦張望一番,只見街口三騎快馬直奔而來。
小童往牆角背光處縮了縮身子,又向肩上粗布褡褳內摸索片刻,掏出一把糖杏仁丟進口中,心下懊惱——好容易溜下山來尋著玉行,被雨澆得透濕不說,又遇著鋪子關門,著實晦氣!虧得方才追上那賣糖杏仁的,不然豈不白白費了我浦兒整一日的功夫?一面想著,兀自將杏仁嚼得咯崩作響,便聽得三匹馬緩緩在玉行門前駐下。
浦兒躲在牆角,悄悄探頭打量——來人是三名男子,兩人翻身下馬,其中一個便上前叫門。無奈將手在門扇上叩了半晌,仍不見應門的出來。
那人便向仍坐在馬背上的男子道:「公子,既是侯爺和二公子都不知程遠硯去了何處,我們往這邊來尋,只怕更是尋不著了——」
馬背上的男子面上隱隱露出憂色,沉聲道:「尋不著也要尋,兩日之內,務必要將亓修澤找到!」
跟著的另一人便道:「不知公子何時結識了這當世名醫?小的倒從未聽聞此人。如今京中的大夫,竟無一人及得上麼?」
那男子原地將馬兜了個圈子,「罷了,先回宸王府!」一語將落,便聽屋角「阿嚏——」一聲,有人打了一個噴嚏。男子抬眼看時,一名隨從已將浦兒一把拎了出來,口中低斥道:「哪裡來的小鬼,躲在此處鬼鬼祟祟!」
浦兒倒也不懼,一面奮力掙扎,一面將眼望向馬背上的男子。二人一照面,浦兒立時想起曾在雲際寺後山見過此人。而卞四亦是笑道:「這小鬼,我倒見過。將他放了——」
浦兒滯在山中許久,又無阿七的音信,便恨不得尋些閒事——此時將手揉著鼻子:「你們要尋的是程遠硯,還是亓公子?」
卞四瞧一眼浦兒:「你知亓公子現在何處?」
浦兒橫一眼方才拎了自己出來的隨從,不慌不忙道:「你們可是求醫的?亓公子不在城中,若要去找,路還遠呢。而即便找到了,公子規矩多得很,像這般蠻橫無理的,怕是連他的人也見不著——」
那隨從正要發作,卻被卞四抬手攔下。
卞四心中已有了分寸,吩咐兩名隨從:「你二人留下一匹馬,再往宸王府通稟一聲,眼下不必跟著了。」一面說著,低頭又對浦兒笑道:「不知小哥如何稱呼?」
浦兒也不含糊:「浦兒。公子貴姓?」
卞四笑道:「京中卞允。既是如此,勞煩小哥帶路吧!」
出得城來,一路南行。有了腳力,浦兒樂得不需自己爬山,心中歡喜,話更多了三分,問東問西,得空又要時不時嚼幾顆杏仁,嘴上竟是片刻不停。
卞四倒也和顏悅色,未曾嫌他聒噪。
想這浦兒自從跟著修澤,早已憋悶了許久,如今這華服公子全無架子,又肯聽他說話,最要緊有問有答,心下便對卞四添了些好感,慇勤問道:「卞公子替何人求診?」
卞四道:「卞某的兄弟。」
浦兒一聽,又想起方才主僕三人的對話,索性問道:「公子的兄弟,莫不是宸王府的人?」
卞四早瞧出這浦兒生得聰慧,當下也無意瞞他:「正是宸王爺。」
浦兒好意提醒道:「這卻不巧了——以往偶有尋著亓公子求診的,倒是貧苦人家得公子施救的多些。卞公子此去,竟要看有無醫緣了——」
不想卞四卻道:「既是來尋,必不會無功而返。」頓了頓又道,「若卞某料得不錯,前次雲際寺偶遇的那位公子,便是亓公子吧。」
「猜對了——」浦兒吸了吸鼻子,信口說道,「若讓浦兒也猜,那晚與卞公子一道的,可是宸王爺?」
卞四不禁笑道:「瞧見你,也知你家公子如何!」
此話一出,卻見浦兒面上立時黯了一黯,竟不再言語。
恰好此時轉上山路。山外連日陰雨,不想山中天光正好。卞四又見浦兒身量雖小,馬騎得卻好,便隨口又問:「你這騎馬的架勢,可是跟你家公子學的?」
這浦兒一時想起了阿七,只覺口中杏仁也不及先時阿七買與自己的香甜,面上更不好看,垂眼癟嘴的懶懶答道:「是。」
卞四有些詫異,卻也並不多問。
進了山中,浦兒不往雲際寺去,反倒另尋了一條山路,直奔谷間密林而去。卞四因問道:「為何不往寺中去?」
浦兒仍是懶懶答道:「今日日頭好,亓公子必是瞧他的祁白芷去了。」
浦兒跟著修澤時日久了,便知修澤雖是不拘言笑,卻也從不拘束下人。在修澤面前不敢裝病,偶而裝睡,倒也無妨。今晨修澤往谷中尋藥,這浦兒便裝了一回懶,佯作未醒,才得以溜下山去。
此時便囑咐卞四:「稍後見著亓公子,只說在山上遇見,千萬不可說是城中集市上遇見的——」想想仍覺不妥,加上一句,「公子這馬,也是為亓公子下山備下的。」
卞四輕笑出聲,點頭應了。
二人沿著溪水而下,不多時林木漸稀。浦兒眼尖,遠遠瞧見溪邊一個人影,立時跳下馬背。卞四也跟著下馬,牽了馬過去。
一路走來,溪水邊叢生的白芷將將坐果。卞四亦是望見遠處一名灰衣男子立在溪邊,低頭再瞧浦兒,一臉恭謹之色,全然不似先時那般。此時便聽浦兒說道:「請公子在此稍候,浦兒去去就來。」
卞四聞言,停下步子。
浦兒三步並作兩步,蹦蹦跳跳向著那男子而去。
卞四遠遠瞧著,果見那灰衣男子似在細看水邊的幾叢藥草,聽了浦兒回話,頭也未抬。
卞四稍一凝神,逕自走上前去。
愈往裡去,溪水漸寬,腳下雜草叢生,混著碎石,愈發難行,待行至近前,鞋履袍擺已是盡濕。卞四略有幾分狼狽,倒也不以為意——隨手丟開拎著的袍擺,抬眼卻見那男子一身粗布便袍,將袍擺繫在腰間,褲腳挽起,竟是赤足立在溪水之中——看形容正是那晚竹林中臨溪撫琴之人。
「在下京中卞允——」卞四抬手一揖,口中笑道,「敢問閣下,可是亓修澤亓公子?」